憶八年所定“敬、恕、誠、靜、勤、潤”六字課心課身之法,實為至要至該。吾近於靜字欠工夫耳。庚申九月。

傲為凶德,凡當大任者,皆以此字致於顛覆。用兵者,最戒驕氣、惰氣。作人之道,亦惟“驕、惰”二字誤事最甚。庚申九月。

與作梅鬯談當今之世,富貴無所圖,功名亦斷難就,惟有自正其心以維風俗,或可補救於萬一。所謂正心者,曰厚,曰實。厚者,恕也,仁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存心之厚,可以少正天下澆薄之風。實者,不說大話,不說虛名,不行駕空之事,不談過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偽之習。因引顧亭林所稱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者以勉之。庚申九月。

東坡“守駿莫如跛”五字,凡技皆當知之。若一味駿快奔放,必有顛躓之時;一向貪美名,必有大汙辱之事。餘以“求闕”名齋,即求自有缺陷不滿之處,亦“守駿莫如跛”之意也。庚申九月。

送人銀錢,隨人用情之厚薄,一言之輕重,父不能代子謀,兄不能代弟謀,譬如飲水,冷暖自知而已。庚申十一月。

古人修身、治人之道,不外乎“勤、大、謙”。勤若文王之不遑;大若舜、禹之不與;謙若漢文之不勝。而“勤、謙”二字,尤有徹始徹終,須臾不可離之道。勤所以儆惰也,謙所以儆傲也。能勤且謙,則大字在其中矣。千古之聖賢豪傑,即奸雄欲有立於世者,不外一“勤”字;千古有道自得之士,不外一“謙”字。吾將守此二字以終身。儻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者乎!庚申十二月。

“勞、謙”二字受用無窮,勞所以戒惰也,謙所以戒傲也。有此二者,何惡不去?何善不臻?當多寫幾分,遍示諸弟及子侄。庚申十二月。

吾祖父星岡公在時,不信醫藥,不信僧巫,不信地仙,卓識定誌,確乎不可搖奪,實為子孫者所當遵守。近年,家中兄弟子侄於此三者,皆不免相反。餘之不信僧巫,不信地仙,頗能謹遵祖訓、父訓,而不能不信藥。自八年秋起,常服鹿茸丸,是亦不能繼誌之一端也。以後當漸漸戒止,並函誡諸弟,戒信僧巫、地仙等事,以紹家風。庚申十二月。

立身之道,以禹墨之“勤儉”,兼老莊之“靜虛”,庶於修己、治人之術,兩得之矣。辛酉正月。

周末諸子各有極至之詣,其所以不及孔子者,此有所偏至,即彼有所獨缺,亦猶夷、惠之不及孔子耳。若遊心能如老、莊之虛靜,治身能如墨翟之勤儉,齊民能如管、商之嚴整,而又持之以不自是之心,偏者裁之,缺者補之,則諸子皆可師,不可棄也。辛酉八月。

與九弟言與人為善、取人為善之道,如大河水盛,足以浸灌小河,小河水盛,亦足以浸灌大河,無論為上、為下、為師、為弟、為長、為幼,彼此以善相浸灌,則日見其益而不自知矣。九弟深以為然。辛酉八月。

孟子光明俊偉之氣,惟莊子與韓退之得其仿佛,近世如王陽明亦殊磊落,但文辭不如三子者之跌宕耳。辛酉九月。

修己治人之道,止勤於邦,儉於家,言忠信,行篤敬四語,終身用之,有不能盡,不在多,亦不在深。辛酉十一月。

天下凡物加倍磨治,皆能變換本質,別生精彩,何況人之於學?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何患不變化氣質,超凡入聖!辛酉十二月。

九弟有事求可、功求成之念,不免代天主張,與之言老莊自然之趣,囑其遊心虛靜之域。壬戌二月。

靜中,細思古今億萬年無有窮期,人生其間,數十寒暑僅須臾耳。大地數萬裏不可紀極,人於其中,寢處遊息,晝僅一室耳,夜僅一榻耳。古人書籍,近人著述,浩如煙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過九牛之一毛耳。事變萬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辦者,過太倉之一粒耳。知天之長而吾所曆者短,則遇憂患橫逆之來,當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則遇榮利爭奪之境,當退讓以守其雌;知書籍之多而吾所見者寡,則不敢以一得自喜,而當思擇善而約守之;知事變之多而吾所辦者少,則不敢以功名自矜,而當思舉賢而共圖之。夫如是,則自私自滿之見可漸漸蠲除矣。壬戌四月。

讀《原毀》、《伯夷頌》、《獲麟解》、《龍雜說》諸首,岸然想見古人獨立千古,確乎不拔之象。壬戌四月。

閱王而農所注張子《正蒙》,於盡性知命之旨,略有所會。蓋盡其所可知者,於己,性也;聽其不可知者,於天,命也。《易?係辭》“尺蠖之屈”八句,盡性也;“過此以往”四句,知命也。農夫之服田力穡,勤者有秋,惰者歉收,性也。為稼湯世,終歸燋爛,命也。愛人、治人、禮人,性也。愛之而不親,治人而不治,禮人而不答,命也。聖人之不可及處,在盡性以至於命。盡性猶下學之事,至於命則上達矣。當盡性之時,功力已至十分,而效驗或有應有不應,聖人於此淡然泊然。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著力若不著力,此中消息最難體認。若於性分當盡之事,百倍其功以赴之,而俟命之學,則以淡如泊如為宗,庶幾其近道乎!壬戌十月。

古聖人之道莫大乎與人為善。以言誨人,是以善教人也;以德薰人,是以善養人也;皆與人為善之事也。然徒與人則我之善有限,故又貴取諸人以為善。人有善,則取以益我;我有善,則與以益人。連環相生,故善端無窮;彼此挹注,故善源不竭。君相之道,莫大乎此;師儒之道,亦莫大乎此。仲尼之學無常師,即取人為善也;無行不與,即與人為善也。為之不厭,即取人為善也;誨人不倦,即與人為善也。念忝竊高位,劇寇方張,大難莫平,惟有就吾之所見多教數人,因取人之所長還攻吾短,或者鼓蕩斯世之善機,因以挽回天地之生機乎!癸亥正月。

處人處事之所以不當者,以其知之不明也。若巨細周知,表裏洞徹,則處之自有方術矣。吾之所以不能周知者,以不好問,不善問耳。癸亥二月。

修己治人之道,果能常守“勤、儉、謹、信”四字,而又能取人為善,與人為善,以禮自治,以禮治人,自然寡尤寡悔,鬼伏神欽,特恐信道不篤,間或客氣用事耳。癸亥八月。

溫《孟子》,分類記出,寫於每章之首,如言心言性之屬目,曰性道至言;言取與出處之屬,曰廉節大防;言自況自許之屬,曰抗心高望;言反躬刻厲之屬,曰切己反求。癸亥十一月。

百種弊病,皆從懶生。懶則弛緩,弛緩則治人不嚴,而趣功不敏。一處遲,則百處懈矣。甲子三月。

前以八德自勉,曰:勤、儉、剛、明、孝、信、謙、渾。近日,於“勤”字不能實踐,於“謙、渾”二字尤覺相違,悚愧無已。“勤、儉、剛、明”四字皆求諸已之事;“孝、信、謙、渾”四字皆施諸人之事。孝以施於上,信以施於同列,謙以施於下,渾則無往不宜。大約與人忿爭,不可自求萬全處;白人是非,不可過於武斷,此“渾”字之最切於實用者耳。甲子四月。

夢見姚姬傳先生頎長清臒,而生趣盎然。甲子十二月。

閱聖祖《庭訓格言》,嗣後擬將此書及張文端公之《聰訓齋語》每日細閱數則,以養此心和平篤實之雅。乙醜五月。

蘇詩有二語,雲: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餘為廣之,雲:修德不求報,能文不求名。兼此四者,則胸次廣大,含天下之至樂矣。戊辰四月。

為學之道不可輕率評譏古人,惟堂上乃可判堂下之曲直,惟仲尼乃可等百世之王,惟學問遠過古人乃可評譏古人而等差其高下。今人講理學者,動好評貶漢唐諸儒而等差之,講漢學者,又好評貶宋儒而等差之,皆狂妄不知自量之習,譬如文理不通之童生而令衡閱鄉、會試卷,所定甲乙豈有當哉?善學者於古人之書,一一虛心涵詠,而不妄加評騭,斯可哉。戊辰四月。

近日見紀澤牙疼,孫兒小疾,每以家中人口為慮。又惦念南中諸弟各家,竟日營營擾擾。偶思鹹豐八年四月。葛睪山扶乩,即已預知有是年十月。三河之敗、溫甫之變。天下萬事皆有前定,絲毫不能以人力強求。紛紛思慮,亦何補邪?以後每日當從“樂天知命”四字上用功,治事則日有恒課,治心則純任天命。兩者兼圖,終吾之身而已。己巳七月。

老年讀書,如旱苗業已枯槁而汲井以灌溉,雖勤無益。古人所以戒時過而後學也,然果能灌溉不休,則禾稼雖枯而菜蔬或不無小補耳。己巳七月。

偶作韻語以自箴,雲:“心術之罪,上與天通。補救無術,日暮途窮。省躬痛改,順命勇從。成湯之禱,申生之恭。資質之陋,眾所指視。翹然自異,胡不知恥。記纂遺忘,歌泣文史。且憤且樂,死而後已。”己巳十一月。

古來聖哲名儒之所以彪炳宇宙者,無非由於文學、事功。然文學則資質居其七分,人力不過三分;事功則運氣居其七分,人力不過三分。惟是盡心養性,保全天之所以賦於我者。若五事則完其肅、義、哲、謀、聖之量,五倫則盡其親、義、序、別、信之分;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足,充無穿窬之心而義足,此則人力主持,可以自占七分。人生著力之處當自占七分者,黽勉求之,而於僅占三分之文學、事功,則姑置為緩圖焉。庶好名爭勝之念可以少息,徇外為人之私可以日消乎?老年衰髦,百無一成,書此聊自警。己巳十二月。

靜中細思:孟子之“萬物皆備”,張子“事天立命”,王文成之“拔本塞源”,鹿忠節之“認理提綱”。己巳十二月。

《聖祖庭訓》之“仁厚”,張文端公家書之“和平”,每日含咀吟詠,自有益於身心。庚午正月。

偶作一聯雲:“戰戰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坦坦蕩蕩,雖逆境亦暢天懷。”庚午五月。

細思古人工夫,其效之尤著者,約有四端:曰慎獨則心泰,曰主敬則身強,曰求仁則人悅,曰思誠則神欽。慎獨者,遏欲不忽隱微,循理不間須臾,內省不疚,故心泰。主敬者,外而整齊嚴肅,內而專靜純一,齋莊不懈,故身強。求仁者,體則存心養性,用則民胞物與,大公無我,故人悅。思誠者,心則忠貞不貳,言則篤實不欺,至誠相感,故神欽。四者之工夫果至,則四者之效驗自臻。餘老矣,亦尚思少致吾功,以求萬一之效耳。庚午八月。

前日記所雲“思誠則神欽”者,不若雲“耐苦則神欽”,蓋必廉於取而儉於用,勞於身而困於心,而後為鬼神所欽伏,皆耐苦之事也。庚午十月。

昔年於慎獨、居敬等事,全未用功,至今衰老,豪無把握,悔之晚矣。庚午閏十月。

記性日壞,過目之事頃刻即忘,因立記事冊,於應記者逐日略記一二,從本日為始。庚午十二月。

古來聖哲,胸懷極廣,而可達天德者約有四端,如篤恭修己而生睿智,程子之說也;至誠感神而致前知,子思之訓也;安貧樂道而潤身睟麵,孔、顏、曾、孟之旨也;觀物閑吟而意適神恬,陶、白、蘇、陸之趣也。自恨少壯不知努力,老年常多悔懼,於古人心境不能領取一二,反複尋思,歎喟無已!辛未二月。

近年焦慮過多,無一日遊於坦蕩之天,總由於名心太切、俗見太重二端。名心切,故於學問無成,德行未立,不勝其愧餒。俗見重,故於家人之疾病、子孫及兄弟子孫之有無賢否強弱,不勝其縈擾,用是憂慚跼蹐,如繭自縛。今欲去此二病,須在一“淡”字上著意。不特富貴功名及身家之順逆、子孫之旺否悉由天定,即學問德行之成立與否,一大半關乎天事,一概淡而忘之,庶此心稍得自在。辛未三月。

近來每苦心緒鬱悶,毫無生機,因思尋樂約有三端:勤勞而後憩息,一樂也;至淡以消忮心,二樂也;讀書聲出金石,三樂也。一樂,三樂,是鹹豐八年所曾有誌行之,載於日記者,二樂則近日搜求病根,迄未拔去者,必須於未死之前拔除淨盡,乃稍安耳。辛未四月。

閱《理學宗傳》中朱子、陸子。孫氏所錄朱子之語,多取其與陸子相近者,蓋偏於陸王之途,去洛閩甚遠也。辛未五月。

將《周易》之“象”及常用之字分為條類,別而錄之,庶幾取“象”於天文地理,取“象”於身於物者,一目了然。少壯不學,老年始為此蹇淺之舉,抑何陋也!辛未十二月。

前曾以四語自儆,曰:慎獨則心安,主敬則身強,求仁則人悅,習勞則神欽。近日又添四語:曰內訟以去惡,曰日新以希天,曰宏獎以育才,曰貞勝以蒙難。與前此四語,互相表裏,而下手工夫各有切要之方。不知垂老尚能實踐一二否?辛未十二月。

閱《宋元學案》中“百源學案”,於邵子言數之訓一無所解,愧憾之至。辛未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