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雲道:“這個也不是三兩句話說得明白的,以後我們沒事,彼此盡可以談。”
阿牛道:“陶兄今日無事,就請在小店便飯,我們可以多談談。”
慶雲道:“豈有此理!我還沒有請你呢。牧蕃兄今日如果無事,我們到外麵去走走如何?”
阿牛道:“家父今日早上到省城去了,店裏沒人,須得在這裏照應,少陪了。”
慶雲道:“店裏自有夥計們做事,偶然走開一兩次,何妨?你要學外國話,我有一個人,外國話很好的,我帶你去見見如何?”
阿牛聽說,遂答應了。
當下又寒暄了幾句,慶雲便立起來,約了阿牛一同出去。
走過了兩條馬路,到了一條巷裏,走到一家門首,慶雲推開門,讓阿牛進去。阿牛再三謙讓,慶雲便自先行,阿牛跟著,到了屋裏一看,隻見不及三尺深的一間房子,當中供了好些觀音菩薩、關聖大帝、天後元君等菩薩。立腳未定,裏麵走出一個女子來。挽了一個上海式的圓頭,額上覆了一排短發,雙耳上戴著看不見那麼大的一對耳環子,穿一件淺藍竹布衫,襟頭上的鈕子卻是赤金的,領上圍了一圈夾紅夾黑的珠穿的圈,下身穿了一條雲紗褲子,沒有穿襪,拖著一雙黑皮拖鞋,臉上卻還不施脂粉,天然本色。阿牛見了,暗暗稱奇道:“這個明明是鹹水妹。慶雲怎麼和他相識起來?”
隻見那鹹水妹見了慶雲,便道:“怎麼這樣早?吃了飯沒有?”
慶雲道:“沒有呢。”
接著嘰咕嘰咕的說了幾句外國話。那鹹水妹便對阿牛看了一眼,說道:“房裏請坐罷。”
慶雲便拉了阿牛走到後麵一間房裏。
隻見那房裏比外間大了許多,靠裏麵放了一張洋式鐵床,帳子、褥子一律洗得雪白。當中擺著一張洋式圓桌,旁邊擺了一張洋式梳妝台,又擺了一排外國藤椅,一張外國躺榻,倒也十分潔淨。慶雲讓阿牛坐下,那鹹水妹妹便放著嗓子,叫一聲阿彩,後麵便跑了一個蓬頭赤腳的丫頭來。那鹹水妹劈臉啐了一口,道:“有客來了也不知道舀茶。”
阿彩便舀了兩碗茶,分送到二人跟前。慶雲又對那鹹水妹說了幾句外國話,鹹水妹道:“不要麻煩了,我知道了。”
慶雲方才回過臉來,和阿牛談天。
阿牛道:“聽見你們說的外國話實在流利,不知到底怎樣才學得會?”
慶雲道:“不瞞你說,我從前到過澳門學過西洋話。”
阿牛詫異道:“怎麼西洋話又另外一樣的麼?”
慶雲道:“自然兩樣,西洋是大西洋、香港通行的,是紅毛話。我學了兩個月西洋話之後,聽見人家說西洋話不及紅毛話通行。恰好我有事到香港,便從了先生讀起書來。”
阿牛道:“不知讀的是什麼書?”
慶雲道:“十啤令卜。”
阿牛不懂,慶雲又說了一遍,道:“這個書猶如中國讀的三字經一般。我讀了兩個月,誰知要靠他學說話是沒有用的,我就不讀了,專門學起雜話來。”
阿牛道:“甚麼叫做雜話?”
慶雲道:“各種應酬問答。有用的話,我學一句記一句。恐怕忘了,自己用筆寫起來,此刻已經有厚厚的一本了。”
阿牛道:“幾時要借來看看,不知可以不可以?”
慶雲道:“可以之至。我明天送過來,但不要弄失了,這部書我將來還要刻板的呢。”
正說話時,忽聽得外麵一陣亂嚷,不覺吃了一驚,慶雲便起身往外張望。正是:欲識發財秘訣,先要審辨時機。
兩句洋涇浜話,到底落了便宜。
陶慶雲自稱為寫字。寫字者,書記之俗稱也。然一路寫其居處行徑,令閱者自知其為何等人,而為之掩卷一笑。顧阿牛猶殷殷景仰之者,固由於鄉愚無知,要亦以為學會洋話,易於發財之故耳。甚矣,財之足以迷人心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