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兩天母親病好了,再作打算便了。想定主意。天明之後,便對那車夫說:“你且回去,我們此刻暫時不能動身了。”那車夫道:“說過到天津的,怎麼半道上好回了我。”棣華道:“人病了,不能動身,知道病到幾時?你這十四兩銀子一天的車價,我們出不起。”車夫道:“今天就走,隻要一天半就可以到天津了。你們回我的,這一天半的價總要給我。”棣華暗想:這個人籍端撒賴,真是可惡。又見那店家及幾個不相識的人都站在門口觀看,想給他幾兩銀子原不要緊,但是錢財露眼,須防歹人起心,因撒了一個謊道:“給你原不要緊,但是我們帶的銀兩彙單,一切都在陳少爺身上,他走散了,叫我拿甚麼給你?倘使不是走散了,有銀子在身邊,也不回你了。”車夫沉吟半晌道:“車價沒了,茶酒錢總要給我兩個。”
棣華取了一塊碎銀約有二、三錢重的給了他。車夫接過來,便自己套著空車去了。
棣華便問店家:“這裏可有好大夫?”店家道:“大夫便沒有,有一個藥鋪裏的掌櫃,他會治病,不消診脈,隻要把病情告訴了他,抓幾樣藥來,吃了就好。”棣華道:“不知靠得住靠不住?”店家道:“那裏靠不住可以代人家治病的?我們這裏八百戶的人,那個生病不是請他治的?”棣華便把母親受嚇、得並頭暈、發燒,吃了午時茶,出了汗,燒不肯退,病又加重的話,對店家說了,叫他去抓藥。又恐怕他忘了,又取出筆硯來,逐一寫了出來。因為十三歲上便荒了讀書,此時提起筆來,十分勉強,慢慢的寫完了,自己又信不過有寫白字沒有,怕弄成笑話。因為病情要緊,隻得老著臉,交給店家拿去。那鄉莊人家,看見姑娘們會寫字,便十分希奇,傳將出去。那店家的內眷,本來看著他母女兩人,不過是個過客,住一宿就走的罷了,所以沒甚招呼,及至聞得棣華會寫字,便走來招呼誇獎,稱奇道怪,說:“像我們鄉莊兒上,爺兒們也沒幾個認識字的呢。”又問:“太太病的怎樣了?阿彌陀佛,怪可憐的!太太們金枝玉葉,平常輕易不出門,碰了這種事,自然會嚇唬出病來了。”棣華本來為人極是和融,便也同他對答,倒可以籍他解悶,免了許多胡思亂想。
京師呼醫生為大夫。“大”字讀如“代”。
鄉人每每少見多怪,於此可見一斑。爺兒們沒幾個識字的,一歎。民焉得不愚!
談了一會,店家抓了藥回來,道:“忘了帶錢去,是賒著的。”棣華問:“是多少錢?”店家道:“五百錢。”棣華打開藥包一看,內中有一樣朱茯神,一樣朱麥冬,是認得的,其餘便不大認得出來,因說道:“這裏的藥很貴,這樣便值到五百錢?”店家笑道:“小姐是從京城裏來的,不知道咱們這鄉莊上的規矩。咱們這裏一吊錢,隻有一百四十個大錢,五百錢,隻有七十文。”棣華這才明白了,便數了七十錢還他,自己要去煎藥。那店家內眷,忙叫店家來代煎,自己要和棣華談天。
棣華隻得稱呼他嫂嫂。他道:“這個稱呼不敢當。我的小名叫五姐兒,鄰居朋友個個都是那麼叫我,小姐也叫我五姐兒罷。”
棣華笑了一笑,問他姓氏。五姐兒道:“我們當家的姓張,叫五哥兒,我娘家姓李,自小到這邊來做童養媳婦,所以就那麼哥兒、姐兒的叫慣了。”棣華聽了暗想:看他們雖是鄉莊人家,倒是從小童養過來,夫妻相守著,永不分離的,多少快活。我與他若是向不相識的倒也罷了,偏又是從小同居、同硯過的,叫人回想起小時候的友愛情形,便要時時掛念著。此刻又是同行,承他多般體貼,正是令人感激得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偏又分散了,令人好不掛念。想到此處,不覺出了神。
那五姐兒還有一大串說話,他竟自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