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火熊熊大劫天津衛病懨懨權住濟寧州(1 / 3)

第六回 卻說棣華在張家店裏一住十天,既憂慮母親之病,又不知伯和的生死存亡,更兼那店房又矮又小,鬱著一屋子的悶氣。有時到院子裏走走,又是滿院子的騾馬糞臭,夜靜時,直熏到屋裏來。加之心中悲苦,何曾得一夜安眠?今夜到了船上,這船雖小,卻靠在河邊,氣息為之一清。他又展開了伯和衾枕,陡生癡想,心中為之一暢,所以就酣然睡去,連夢也沒有一個,直到天色平明方醒。坐了起來,看看母親,還自睡著。水麵上早起有點微涼,盤膝坐著,把夾被窩蓋著,在那裏頑弄出神。默念昨夜那一番癡想,不知能如願以償否?倘能發願,我今日便多受些苦,也是情願的。隻是苦了他,不知失落到何處,我這裏想念他,他的想念我,隻怕還要厲害。

已經到了荊天棘地之中,再受那相思之苦,不要把他身子磨壞了?忽又想起小時候,讀過《孟子》,有幾句是:“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他今年才十八歲,便遭了這流離之苦,將來前程萬裏,正未可知,說不得夫榮妻貴,我倒仗了他的福了。想到這裏,又複十分自慰,撫摩著那衾枕,聊當相見。呆坐著出了一會神,白氏也醒了,棣華便問:“母親今天可好點?”白氏道:“不過如此,船開了沒有?”棣華道:“還沒有開呢。”掀開簾子一看,李富也起來了,看見棣華便道:“請小姐打發點銀子,買點糧食,好開船。”棣華聽了,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二兩重,交給李富。李富叫船戶秤過,囑其到岸上買點米麵醃菜之類。一會兒買了回來,便開船。

如卿此言,則庚子之變,身經其難者何止千萬人,豈皆前程萬裏者耶?可謂癡極。雖然,天地間本有此一種癡想,以為情人自然之慰解,不然不令鍾情者一齊愁煞耶?

走了一天,到了一個所在,隻見帆檣林立,好不熱鬧,船便泊定了。棣華問李富:“這是甚麼地方?”李富也不知道,轉問船戶。船戶道:“清宮莊下船的地方是個支河,這裏才是大路,有名的叫做西大灣子,前麵便是衛裏。”棣華吃驚道:“我們為的是衛裏不太平,才要到德州去,為甚倒走到這裏來?”船戶笑道:“總要越過這裏,轉向南路,到了靜海,才是往德州的大道。你看這裏所靠的多少船,都是避亂的,這裏離洋場很遠,是不要緊的地方。你們看這些船,在這裏也不知靠了多少日子,不肯開行,不過暫時避在這裏,總望沒事,他們便仍舊上岸,不遠去了。”棣華聽了,方才明白。是夜,就在西大灣子停泊過宿。次日起身開行。誰知這裏停泊的船,盈千累萬,舳艫相接,竟把河道塞住了,不得過去。船戶百般為難,在眾船縫裏鑽行。從日出時忙到日入,走不到三裏路,隻得停祝這還是幸得船小,才有縫可鑽,若是船大了些,竟是寸步難移的了。到了半夜,恰值潮水漲了,船戶又起來覓縫鑽行,隻走了半裏多路,又複被大船擋住,隻得泊了。如此一連三天,不得過去。

原來並不是熱鬧。

忽然這一天,遠遠望見濃煙蔽天,半日不熄,外麵各船戶,互相大驚小怪的傳說義和團放火燒天津城裏大教堂。白氏聽了,又是驚慌。棣華連忙過來摟住了,說道:“母親不要害怕。這是岸上的事,我們這裏離得遠著呢。況且又在水裏,是沒事的。”口中是如此勸慰,心裏是惦記著伯和:此刻不知可在天津,倘在那裏,便不好了。怎能想個法子,知道他的下落,才可以放心呢?到了夜來,望見那濃煙的所在,便變了一片火光。左右鄰船,都在那裏喧呼議論,都是南邊人聲口居多。紛擾到半夜,方才略靜。到了第四日,又忙了一日。

船戶道:“好了!看過去,前麵隻有百十來條船,明日怕可以出去了。今天晚上,是四更天的潮,我們趕四更再走罷。”棣華在艙內聽得,略略放心。隻是念著伯和,未免暗暗落淚。

吃過晚飯,正在倚枕歇息,忽然一陣外麵人聲鼎沸起來,吃了一大驚,推開篷窗觀望,又被旁邊一號大船擋住,看不見甚麼。白氏已嚇得打顫。棣華道:“母親休驚,女兒問來。”

掀起窗子問李富。李富卻往船頭去了,叫了幾聲,都不聽見。

便對白氏道:“母親不必驚怕,沒有甚事,待女兒出去看來。”

白氏道:“你小心點兒。”棣華道:“女兒知道。”說罷,鞠躬出到船頭。李富看見,連忙站過半邊道:“小姐小心!”棣華出到船頭,站起來抬頭一看,這一驚非同小可:隻見遠遠的起了六、七個火頭,照得滿天通紅,直逼到船上的人臉上也有了火光影子。人聲嘈雜之中,還隱隱聽得遠遠哭喊之聲,不由得心頭小鹿亂撞,忙問李富:“是那裏走水?”李富道:“還不得確消息。聽說是七、八處教堂同時起火,都是義和團幹的事。”棣華再抬頭望時,隻見岸上樹林中的鴉鵲之類,都被火光驚起,滿天飛舞,火光之中,曆曆可數。天上月亮,映的也變了殷紅之色。心中不住的吃嚇,忙忙退入內艙,臉上不敢現出驚惶之色。白氏問:“到底是甚麼事?”棣華道:“又是岸上失火,那些人便大驚小怪起來,沒有甚麼事,母親隻管放心。”說罷,便坐近白氏身邊,輕抒玉腕,代為捶腿,心中隻念著伯和:如果他還在天津,此時正是生死存亡的關頭,不知可脫得了這個難?萬分悲苦,卻又訴不出來;對著母親,又不敢哭,那眼淚隻得向肚子裏滾。外麵那些人,一陣陣的怪聲亂叫。白氏道:“明日再走不出去,我便嚇死在這裏了。我那虛飄飄的病,服了藥,本來好了,此刻可又發作了。”棣華道:“母親但請寬心。據船戶說,明天準可以出去了。”白氏道:“果能如此,我就有了命了。”此時白氏的燒熱病又重起來,昏昏沉沉的睡去,隻撇下棣華一個,獨自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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