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衣箱提了提,卻是很沉重的。旁邊一張床,無褥無席,隻得掃了灰塵,胡亂躺下。從此就在這藥鋪裏暫時躲避。直到此時,方知是藥店,極寫慌張情狀也。
使棣華知之,不知如何心痛也。
過了五六天,總無人來,那傷口慢慢的好了。卻是那可以代糧的藥也要盡了,打算舍了此處,再奔他處。忽然一天,外麵打門聲甚急,心中暗想:不好了,這是主人來了,如何對付他呢?忽又聽得門外說話的聲音,不是中國人,心中益發害怕,不敢開門,隻坐在裏麵平房裏發怔。此時外麵打門之聲更急,再聽時,竟不是叩門,是拿重東西撞門的聲音,益覺慌做一團,不敢轉動。忽聽得“砰訇”一聲,門已開了,闖進了一群人。定睛看時,五個是洋人,兩個是華人。五個洋人都拿著洋槍,先在鋪麵上看了一遍,然後一同進來。伯和此時走投無路,暗暗叫苦道:“今番死也!”那洋人看見了,便嘰嘰咕咕說了幾句話,旁邊那華人便傳話道:“兵頭問:‘你是甚麼人?在這裏做甚麼?’”伯和知道這華人是個通事,頓時生出機變來道:“我是這鋪子裏的夥計,東家避亂去了,叫我代他看守鋪戶的。”通事轉告了洋人。又問:“你守了多少日子了?”伯和道:“一個多月了。”通事又和洋人說了好幾句話。又問:“你莫非撒謊?這一個多月你吃甚麼?喝甚麼?”伯和道:“我一月以來,隻吃些熟地黃精之類當飯;噙點烏梅代茶。”說罷,在床頭上取出熟地、烏梅給他看。通事又與洋人說了好幾句。那洋人又取那烏梅在舌尖上舐了一下,笑了一笑,又說了幾句。通事便道:“兵頭說,‘難得中國有你這等好人。’你這裏有甚麼貴重東西?要到那裏去?你說了,兵頭給你照會,送你出境。”伯和道:“也沒有甚麼貴重東西,隻有這八口箱子。我和東家都是廣東人,東家先回廣東去了,臨行時,叫我得便代他帶這八口箱子回去。”通事吃驚道:“怎麼你是廣東人,一口的北邊話?”伯和道:“在北邊多年了。”
通事道:“如此我們是同鄉,不知你還會打鄉談不會?”伯和道:“如何不會?”便和他說了兩句廣東土話。通事大喜,又對洋人說了。那洋人便在衣袋裏取出洋紙、鉛筆,畫了許多洋字,交給伯和。通事道:“這個便是照會,你拿了這個,有洋人問你,你隻要拿給他看,便沒有留難的了。你在這裏等著,我叫人來代你挑了箱子,到至河沿,雇了小船,駁到大沽,便有煙台放來的運船,可以附了到煙台,再附輪船回去。”
伯和不勝之喜,謝了又謝,送出大門。
虧他這等機變。
不一會,果然來了十多人,口稱奉了洋大人之命,來代搬行李的。伯和便叫他們把八口皮箱扛了,徑扛到至河沿,叫了一隻小船,運將下去。眾人便要散去,伯和叫住,解開了腿帶,取了一片金葉,給作扛力錢。眾人歡呼拜謝而去。這裏小船,便搖向大沽去。
洋大人之命,即連工錢也不索,可歎。
一路上有那洋兵巡哨小船,伯和都拿出照會給他看,他看過了便放行,果然沿途無阻。到得大沽,果然泊了幾十號運糧船。伯和便上了一船,叫人把八口皮箱搬運上來,揀了一席之地坐下,又取了一片金葉,謝了小船戶。此時倚定船艙,回想自出京以來,以至今日,猶如做夢一般。同船之人,無非是流離失散的,也有失了子女的,也有失了父母兄弟的,如今聚在一起,真是“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一個個都是愁眉雙鎖,短歎長籲。伯和對此景象,也不免勾起心事來。念著父母兄弟,不知如何,棣華母女,不知流落何所。想到這裏,也自淒然不樂。又默念到我憑空撒了一個大謊,被我謊了八口大皮箱,正不知箱中是何貴重之物。倘都是金銀寶貝,這一注財,也發得不校想罷,又不覺暗暗快活起來。在船上坐了十多天,和同船諸人大家訴說一切,倒也不甚寂寞。直等到人坐滿了,方才起碇出口,向煙台駛去。船到煙台,伯和解下兩片金葉,代了船價,叫了駁船,載了行李,起岸,入了客棧。推說亂離中失了鑰匙,叫銅匠來開了鎖。原來八口皮箱裏麵,多是細軟、衣服、金銀、首飾、珠寶之類,不覺大喜,便打算到上海去。恰好隔壁房裏,有一個販棗客人,姓辛,字述壞,寧波人氏,他向來走東昌販棗。今年因為北方擾亂,棗價大落,他趁便多辦了些便宜貨,都已發付南下,此時住在棧裏,正等輪船回上海去。伯和因為一人寂寞,未免同他扳起話來,知道是到上海的,便相約同伴。不一天,有了輪船,便一同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