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甘落魄天涯羈蕩子冒嫌疑情女諫頑郎(2 / 3)

棣華獨自一個暗暗垂淚,想他為何一旦顛倒至此,總是所交非人所致,但願此番尋著他,等父親勸戒得他醒悟了便好。大約年輕男子,在外胡鬧,都是不免的,他離了父母,無人管束,他自然有糊塗的時候,這也難怪,隻是太把身子糟蹋了。想來想去,又怪著出京之日,自己不該過於矜持,叫他不肯同坐一車,以致失散,這都是我害出來的。越想越是追悔,便拿指甲自掐起來。

且說鶴亭相識一個朋友,叫做卜書銘,是開鴉片煙館的,伯和有錢的時候,常去買煙,買得多,便相熟了,彼此通過姓名,也略知伯和的來曆。一天,鶴亭對他說起女婿失散的事,書銘問起他女婿姓名,正是陳伯和,便如此這般的告訴了一遍。鶴亭便托他去找尋,自己便回來告訴女兒,然後回到店裏。不多一會,書銘帶了伯和來,伯和不免上前拜見。鶴亭看時,隻見他骨瘦如柴,麵目黧黑。此時三月裏天時,上海尚冷,他隻穿了一件破舊竹布長衫,十分瑟縮。鶴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著書銘和眾多夥計,不便說他,等書銘坐了一會辭去了,方才把他帶回家裏來,在書房中坐定,問他以前的事。伯和道:“我因為失散後,流落到上海,所以不敢相見。”鶴亭笑道:“誰不知你在天津發了橫財,到上海來嫖了個不亦樂乎,娶了個妓女,被他卷逃了,累得你一寒至此!此是已往之事,且不必提了。你為甚麼又吃上了鴉片煙?這個東西便是一生之累,我見了他,恨如切骨。你從今可住在我這裏,先把鴉片煙戒了,好好的在這裏溫理舊業,將來也可以望個上進。”伯和道:“我吃煙並沒有癮,不過頑頑罷了。”鶴亭道:“隻要如此便好了。你令尊令堂都沒了,你可得信?”伯和大驚道:“這是幾時的事?”鶴亭道:“可見得你是昏天黑地的過日子,連父母信息都不去打聽打聽。”說罷,取出李富的信給他看了,也不免流下淚來。鶴亭走到樓上,叫姨娘撿出一身棉衣服來,叫丫頭拿下去,給伯和更換。轉過棣華房裏,對他說知伯和來了,要留他住下,叫他戒煙的話。棣華把臉漲的緋紅,要開口說話,卻又說不出來。鶴亭道:“女兒有話隻管說,何必如此?”棣華方開口要說時,又頓住了,臉上又是一紅。鶴亭道:“奇了!有甚麼說不出的話呢?”棣華方才嚅囁說道:“女兒聞得戒煙不得法,要鬧出病的。父親要他戒煙,一麵要請醫生來調理著方好。”鶴亭道:“這個容易,醫生彭伴漁和我是老朋友。我回來寫個條子,請他天天出診時,順便來一次便是了。”說罷便下去,又故意回頭笑道:“女兒放心,我絕不難為了他。”一句話說得棣華雙頰緋紅。鶴亭便笑著下去了。棣華暗想父親到底疼惜女兒,方才那等大怒,此刻他來了,便一點氣也沒了。我說的話,千依百順,不知我棣華何等福氣,投了這等父母,但不知終我之身,如何報答罷了。又因伯和到了,肯住在家裏戒煙,心中又是一暢,旦夕隻望他戒煙之後,調理好身子,便如願相償了。

鶴亭也是多情。

這個謊撒得太勉強了。

凡是吃煙的人,偏都說是沒有癮,可發一笑。

父母慘死,為子者得信,“流下淚來”四字之上加上“也不免”三字,其孝可知。世間真有此子,令人一歎。

我看到此等處,便欲下淚,不知何故。

何等體貼。

不說棣華心事,且說鶴亭下去見了伯和,又好好的勸戒一番,伯和隻是低頭不答。鶴亭把他安頓下,便到店裏,叫一個老成夥計到家去,陪了伯和去洗浴,又寫了條子請彭伴漁,自此伯和就在嶽家住下。倘使他就此改過自新,戒去煙癮,成就了婚姻,豈不是好?豈知他在上海把心鬧野了,在家裏總覺得不安穩,住了三四天,便不耐煩,溜到外頭去了。

倘是到外麵去散一回步,又回來了,就是出去也何妨,無奈他這一去,就不回來了。鶴亭見他兩天不回,有點疑心,到書房裏一看,桌上放著一個心愛的宣德爐沒了。隻得又去找卜書銘,托他找尋。尋了三天,方才尋著,帶了回來。身上的棉袍也沒了,穿上短衣,問他時,說是當了,問他的當票,卻又賣了;問他宣德爐,卻也拿到冷攤上賣了。鶴亭隻得付之一歎,又苦苦的勸了一番。棣華見父親如此相待,更加感激。詎奈伯和野心不改,回來之後,住了兩天,仍舊溜了出去。如此三四次,鶴亭惱得沒法,便來和女兒商量,怎生勸得他改過?父女兩個,相對愁歎。棣華向父親跪下說道:“女兒有一個辦法,乞父親恕了女兒之罪,方敢說。”鶴亭道:“女兒何故如此?快起來,有話但說無妨!”棣華道:“女兒從小就和他同硯讀書,彼此是見慣了的。後來訂了親事,搬開幾年。及至出京之時,又是同伴起身。那時女兒為的是未曾成禮的,處處回避。偏又一個車夫回絕了不肯行,隻剩了一輛車子,害得他不肯同坐一車,徒步相隨,方才散失,以致今日。這明明是女兒害了他。他此刻染了個痼疾,父親那般苦勸,他隻不聽--。”說到這裏,頓住了口,好一會方才流下淚來道:“女兒想來,兒女之情,是人人都有的。當日出京時,女兒也承他十分體貼,今日稟過父親,女兒打算含羞冒恥,下去見他,當麵勸他一番,或者他肯改,亦未可知。望父親恕女兒越禮之罪。”鶴亭歎道:“女兒起來罷。你們從小是相見的,就是見見也不為越禮,你便去見他罷。能夠勸得轉來便好,勸不轉來,便是我誤了你的終身了。”棣華含淚起來,鶴亭便起身下去,索性到店裏去了,讓女兒去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