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再說駱青相剛剛到家,不多一刻,就有人來拜會。駱青相一看帖子,是黃伯旦,也是楊愕的門生,是自己平時極投合的人,立刻請了進來。駱青相接著笑道:“我還是剛纔回來呢。”黃伯旦道:“到那裏去?”駱青相道:“我在三十裏鋪送濟大人。”黃伯旦道:“怪不得,我昨天在接官廳沒有看見你,你原來想出尖,到那三十裏鋪去。有你這一來,把我們都蓋下去了。”駱青相道:“這不相幹,各人有各人的交情,也如何便能把你們蓋下去呢?”
黃伯旦道:“我今天早上聽見一句閑話,特來請教你。有一位京官李子亭,是同你認識的麼?”駱青相聽了,不由的心上一跳道:“不錯,我們總算同鄉,怎麼樣?”黃伯旦道:“他見了製台,很說我們官場的閑話。什麼鑽營奔競,什麼忘廉喪恥,並且說老哥有意的拿他開心,糟踏他,叫個當底下人的坐在他上首吃飯,叫他陪著,不把他當個人。難道我們當窮京官的,連個底下人都不如?這到底是怎樣一件事?”
駱青相心上老大發慌,呆了一呆,歎了一口氣道:“這是我心眼太實了。那天,濟大人的家人馮老二,他雖說是當家人的,人家說他兒子已進過學,也就不算低微了,況且如今世界,祇要有錢有勢,什麼叫作官?什麼叫做家人?那日,他在我這裏吃飯,我因為李子亭也是要請的,就把他找了來吃頓便飯,不曉得李子亭這張窮嘴,到了席上,沒有住。後來切樹到根的一問,偏偏這位馮老二也不好,被他問住了,說了實話。他便大發雷霆而去。在我的初意,不過是想省兩個錢,不曉得,倒弄得兩邊不討好,這纔是有冤沒處訴。你聽見製台怎樣回複他的?”
黃伯旦道:“製台莫名其妙,不過敷衍了他幾句,他還是悻悻而去。我是有聞必告,勸你以後遇事要留點心,不要這等的隨便。至於李子亭這個窮京官,料想也搗不出鬼來。就算他是製台的前輩,難道製台就會聽他挑撥麼?”駱青相道:“現在世界,總要隨和點好。我祇當他在外多年,閱曆深了,好意請他吃頓飯,不曉得他仍然還是老脾氣呢。這樣人,我到敢說一句話,是一世不得發跡的。”黃伯旦道:“他來做什麼的?”駱青相道:“聽說是搬他叔子的靈柩的。”黃伯旦道:“他叔子是那個,住在那裏?”駱育招道:“就是李文正的侄兒,住在道門口,朝西大門。”
黃伯旦記在肚裏,也不多說,立刻與辭出來,便一直去拜李子亭。李子亭看了片子,說不認得,擋駕。黃伯旦又招呼他家人過去,再四說是有世誼,務必求見。家人祇得又進去說,李子亭道:“外省的官場最會扯弄,拿了雞毛當令箭,不要理他,祇管擋駕罷了,再不然就說病了。”家人又出來說了,黃伯旦沒法,祇得怏怏而回。到得家裏,便吩咐家人道:“若是李老爺來回拜,祇管請就是。”自從這日起,黃伯旦也不出門應酬,也不出來上衙門,坐在家裏老等。
到得第四天,李老爺果然來回拜。轎子方纔站下,裏麵已是一迭連聲喊“請”。李子亭詫異,便罵家人說話不說明白。家人祇得上去說是謝步,不是拜會。無奈黃家的家人不理,開了中門,早硬把李老爺的轎子牽了進去。李老爺也沒法,祇得下轎,走到客廳上。黃伯旦已是衣冠而出,嘴裏還說是“褻瀆大人”!說著,已是跪了下去磕頭,磕頭起來,趕緊請安。李子亭久當京官,於請安一道頗不在行,總算混過去,不然就要跌倒。行禮已畢,送茶升炕,說了一兩句套話。
黃伯旦怕他要走,連忙搶上道:“聽說大人到了這裏,頗受了駱令的氣。”李子亭笑了一笑,也沒接腔。黃伯旦道:“如今官場,真是一言難盡了。大人在京,久不曉得外邊這種不堪的樣子。就不算多年世交,就是個漠不相知的,既然舍不得請人吃飯就罷了,何必拿人家開這樣的窮心?就是憑自己說,也要留點身分,那就有這種不要臉的。”李子亭先前也不在意,後來見他正言厲色、大義凜然的光景,不免又拿他當個好人,便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黃伯旦道:“大人可曉得,他已經署了巴縣了。可曉得他這巴縣,是怎樣來的呢?”李子亭道:“想是什麼輪委,超委了。”
黃伯旦道:“那裏,他並沒有超委,輪委還在卑職之後。”李子亭道:“那光景就是為地擇人了。”黃伯旦道:“為地擇人的話,是外省督撫朦混皇上的話。你想這種樣人,都要在這上千候補人裏去揀。難道上千候補人員,竟沒有一個如他的?”李子亭道:“那是什麼講究?”黃伯旦道:“他這是全仗家兄之力。”李子亭道:“想是你令兄替他說來的?”黃伯旦道:“不是那個家兄,是孔方兄之力。”李子亭道:“何以見得?”黃伯縣道:“他是前月初三,在同發祥開了一張三千銀子期票,後來,也沒看見他使。等到掛牌之後,製台衙門賬房裏早有人出來劃了進去,這不是個實在憑據麼?”李子亭道:“賣官鬻爵,難道真有這樣事?”黃伯旦道:“一點不假。況且,這是實實在在的憑據。要講公道,這個缺實在是卑職的。不過卑職沒有錢,就祇好兩隻眼睛望青天,讓他去了。他這次下來是越有越有,以後水大舟高,多財善賈,更是無往不利了。”
李子亭道:“我同這位製台是世兄弟。他鄉、會試都出在先父房裏,我所以同他的交情,不比恒泛。上次駱青相的行徑,我已告訴他,他還替他遮瞞,一味支吾,原來有這些講究在內。今天本要去看他,我去問問他,看他羞也不羞?拿什麼臉見我?”黃伯旦道:“千萬不可說卑職說的,倘若大人說了出來,那卑職就要名列彈章了。”李子亭道:“我理會得,不必囑咐。”吃了一杯茶,上轎走了。黃伯旦把他送過之後,心上十分得意,且按下不表。
卻說李子亭打黃伯旦家出來,一徑到院上來拜製台。適值製台沒有公事,立刻請見。先談了幾句閑話,又說到要不日動身的話,末後說到:“老世兄時運亨通,真真意想不到。”製台造:“這個缺,也是大家曉得的,此外還有什麼財氣?”李子亭道:“聽說四川候補的,有好幾千人,這幾千人,全都是可以生財的。而且,四川州縣一百四十幾處,這些也都可以做些大錢鋪,老世兄還嫌財氣不好麼?”製台不曉得他是何所用意,忙著要問個詳細。
李子亭便把聽見黃伯旦說的話,一五一十的背了一遍,祇不曾說是黃伯旦說的。製台聽了一席話,道著心病,老大吃驚。雖然是多年老兄弟,他本人呢,也祇平常。至於清議那一層,既做了官,更是置諸腦後。祇怕是回到京裏去逢人輒道,被都老爺聽見,上他一個折子,就頑大了。一想到這裏,轉不得不下氣小心去敷衍李子亭。李子亭又道:“我不曉得是真是假,但是人言鑿鑿,諒非無因;也許是他在外邊胡吹。祇要你世兄差人去四下裏一訪,那就見他無私有弊。無論真的假的,總之與你世兄的官聲有礙。”製台道:“他這個缺,是輪委的。”李子亭道:“輪委是聽說一個姓黃的在前,超委的話,他本來沒有。”
製台聽見他說了這些話,也還不肯認錯,又向他分辯了兩句。李子亭也有了氣,便道:“這有什麼要緊?皇上既放了老世兄做四川總督,這四川自然老世兄的管轄。難道我們過路的人,還敢來幹涉者世兄的權利?一者是多年世好,非比恒常,不敢不言;二者是巴縣一個缺,聽說還不壞,既要講賣,這三千頭總未免太便宜了些。”製台聽說得斬釘截鐵,便道:“這話世兄到底那裏聽見的?”李子亭道:“那個不曉得!同慶祥的票子,是駱青相打的,是老世兄衙門收的。這件事在你老世兄,雖說是做得隱瞞,可曉得路上行人口似碑呢!我奉勸老世兄一句話,盡了我的心,至於聽與不聽,也非小弟所能自主。這四川的候補人員,都是老世兄的屬下,還敢說什麼?萬一鬧到京城裏,曉得了兩起,便有三起,那時節可不知道回護著駱青相一個人好呀,還是保全著製台的祿位好?請老世兄自己斟酌一下子罷。小弟多言,改日再見罷。”說完立起身來。
製台聽見他聲口不似先前柔軟,便先軟了下來,連忙攔道:“世兄不必急急,兄弟還有請教的話。世兄說的話,句句是金玉良言。兄弟敢不恭聽?且請坐坐。”李子亭祇得又坐了下來,把這件事閣在一邊不提。製台又問了些家常的事,便說道:“四川的候補人多,自己耳目難周,世兄在這邊可有什麼熟人沒有?可曉得有什麼品行最好的沒有?”李子亭道:“兄弟在這邊,不過幾個泛泛的,並沒有至好的人。至於品行好的,更不曉得。有一個黃伯旦,聽他說話似乎也還正派,可也不曉得裏麵如何?”製台記在心裏,這回談了多時,天已不早,李子亭興辭而出。
製台進客回來,打算不出主意來。巴縣是久已掛牌的了,要叫他不去,這筆銀子就得還他。還他到也有限,但是如何還他法呢?要說是叫他去罷,這李子亭同駱青相是做定了對頭,萬一他回到京城裏放點火,弄出事來,那可真似他說的話,還是保全四川總督的祿位好,還是這三千銀子好?一時委決不下。後來,想了一個主意出來,就作準把巴縣這個缺改委黃伯旦,駱青相暫留他在省裏。又叫人去對他說,是李子亭同他過不去,祇等李子亭動身後,另外還他一個好去處。
駱青相也不敢說別的,祇得答應了,在省城靜候著,卻是一腔懊惱。到得第二日,黃伯旦的牌掛了出來。這李子亭同黃伯旦並沒交情,祇不過一句口頭話,製台卻要應酬李子亭的麵子,又算是照例輪委。這便是黃伯旦移天換日的手段,又較駱青相高了幾倍了。
駱青相托人四下裏一打聽,纔曉得是李子亭保舉的,便恨的他咬牙切齒,滿肚皮打算拿他點露馬腳的地方,難為他一回。無奈黃伯旦更鬼,掛牌之後如無其事,也並未來見李子亭,不過照例去上衙門拜客。
卻說黃伯旦的太太伊氏,在省城卻也苦了多年,聽見老爺掛了牌,卻也歡喜。等到黃伯旦忙過了,便來同他閑談,說是:“再想不到,就會委了缺。”又道:“這個缺早已委了人,如何又會改委呢?這真是好運氣了。”黃伯旦笑道:“你們到底是女人家,一點見識沒有,這事是全虧本事,那裏有什麼運氣不運氣?說句老實話,像我這樣手段,不是發虛的話,四川省裏可實在沒有第二個。我是昨天上院,把製台大人教訓了一頓,他見我說的有理,也沒得話說了,他先就軟了下來,又朝我賠了許多的話。這個真是從前人說的一句話,無論什麼人,抬不過個理去。”
太太道:“我不信這樣人山人海的去處,連你這樣纔具都沒一個?”黃伯旦道:“真的,你看那些戴頂子拖翎子,也是一樣的官,要講起辦事,那可差得遠了。我不是說現成話,前任製台要是聽我的話,還不至開缺哩。”太太道:“才具不才具也不管他,聽說這個缺還好,我也苦夠了,你到了任,每日要給我一百吊錢。”黃伯旦笑道:“那裏有許多錢,一天給你一吊錢罷。”太太道:“那不成。”黃伯旦道:“你先別同我爭錢,你趕緊收拾東西,好去到任。”太太道:“有什麼收拾,四隻皮箱,三個是空的。此外的破瓶破罐子,還有幾個大錢。”黃伯旦道:“我是要先去借一筆錢,把些當都贖了來。你祇把箱子收拾幹淨,預備著放衣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