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忽然家人來說,駱大老爺來拜。黃伯旦想不見他,繼而一想不好,就見見他又何妨?就招呼請進來。駱青相先道過喜,便道:“兄弟空歡喜了一場,乃是為老哥做先聲。”黃伯旦道:“這件事是覺著有點奇怪,牌示說是老哥這麵另有要緊差委,或者更有好事也未可知。”駱青相道:“什麼好事不好事,不過一句空話罷哩。”黃伯旦道:“萬萬不能,必有借重,盡管放心。”駱青相道:“就算是有好事,兄弟這樣的才幹,還會辦什麼事?不過瞎忙罷了。祇怪兄弟眼睛不亮,拿著人家同親兄弟一樣,人家就拿著我當頑要。你道我如何咽得下去這口氣?”
黃伯旦曉得他要說到本題上來,祇得推開道:“兄弟不日就要動身,不曉得老哥還有什麼吩咐?”駱青相道:“豈敢,豈敢!兄弟與這巴縣是水米無交,就算是有事,也祇好自己去做的了。到是楊老師,聽說今年要做五十歲生日,不知道可有公分?”黃伯旦道:“不曉得。其實,我此次得缺,與楊老師無幹。”駱青相道:“老哥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黃伯旦道:“言重,言重。我也想送他點銀子,但他也是現任,也不在乎此,隨後再說可也。我還要同老哥說一句話,兄弟一兩天就要動身,老哥若是有了好信息,務必給一個信,俾得早日歡喜。”駱青相道:“是了,是了。”遂即辭別。
回到家裏,通盤仔細一想,再把他聽見別人打聽來的話,參觀互證,覺得其中總還有點道理。李子亭同他水米無交,怎樣就會保舉他呢?忽然想起,製台的巡捕段承恩是自己相好,便去切實托他探聽。段承恩同黃伯旦也是相好,祇因為黃伯旦近日趾高氣揚,心裏有點憤憤,遂答應了駱青相的話。駱青相又寫兩封信,一封是給楊愕,一封是給馮老太爺。
不多兩日,楊愕的回信來,說是這其中一定有人播弄,務要探聽明白,群起攻之,方是正辦。萬萬不可忍氣受虧,以致以後越發不妥當了等話。駱青相正在猜度,段承思也來了,便把黃伯旦如何拜李子亭,李子亭不見麵。以後李子亭回拜,他便請進去談了多時,又怎樣的自己冒充正派人,李子亭見製台如何說法,又說李子亭是從黃伯旦掛牌之後,有一張名片到院上,說是道謝的話,源源本本打聽個徹底明白,一齊告訴了駱青相。
駱青相真氣得三屍暴跳,七竅生煙。老大氣喘了一回,方纔同段承恩商議,要報這個仇的話。又招呼擺出幾件酒菜來,留殷承恩吃飯,商議了許多法子,段承恩道:“這件事,祇可還是去請教楊老師,他必有無上妙策。”駱青相聽見這句話,亦就恍然大悟。當日酒散,駱青相便請了幾天假,一直去找楊愕,把前後的事訴了一遍。楊愕也是生氣,拿手指頭持著胡子,細細的出神一回,方纔說道:“我就做件刻薄事罷,你不要問,等我來替你報這個仇。總而言之,他也不要想在巴縣拾一個錢。”駱青相聽了,心中大喜,也就不便再問下去。住了幾天,一直回省,按下不提。
卻說黃伯旦是湖北人,家眷住在安陸府城外,離城也有三四裏路。他年紀本輕,父母雙全,因為兒子不很孝順,便住在家裏,一直未曾出來。此次,聽他署了缺,雖然歡喜,也祇是平平而已。他的家裏的事,楊愕是一概曉得的。黃伯旦還有一位兄弟,名叫季拔,同伯旦也不合式,祇住在家裏侍奉父母。黃伯旦到了任,行查收告,正在十分鬧熱的時候,忽然,接到安陸府打來的一個電報。拆開一看,是“父於十一日病故,拔泣叩”幾個字。
伯旦心裏大吃一驚,急的直跳起了。忽然心裏一動,又複坐下,仔細盤算了一回。暗道:“人家三千頭弄來的,我不費一個錢,祇憑著自己的聰明才力弄到手。如今是一碗飯已要拿起筷子來吃了,就這樣憑空端了去,天下似乎沒有這樣的笨人。但是電報的事,局裏一定有底子的,他若是在外頭說開了,傳到上司耳朵裏,豈不是個匿喪不報呢?我總不懂我們中國人從前定的禮,真正不好,像這樣牽製的事實在多。”又想:“我這位老太爺,他真不曉得怎樣不見機,早不死,晚不死,單等我得法纔死,可真是受他的害不淺。我記得從前浙江有一位候補知府某人,他見他兒子飛黃騰達的起來,就想到自己百年之後,兒子要丁憂的,必定要耽誤了兒子的正經事業,屢屢的放在嘴上,說個不了,又想不出法子來,後來到底改為承繼出去。雖說是本生也要丁憂,到底祇要一年了。這纔是能體貼兒子的好老子。想我這老子,真不湊巧,這便怎麼辦呢?我在省裏置辦東西,應酬朋友,也費了好些。要就這樣下來,豈不倒弄成一身虧空?”
自己在房裏咕聊了一回,把桌子拍了一下道:“沒法子,祇好這樣辦罷!”便招呼跟班的,請了舅老爺來,同他說了詳細。又叫他去對電報局裏說,不要聲張,情願送他五十塊錢。如果已經說了出去,就叫他再補一張報來,說是第二電,又還陽了。又叮囑了多少話,舅老爺便去辦理。黃伯旦把一團高興的心送到東洋外國去了,還是提心吊膽坐在簽押房裏老等。
等了老大一回,舅老爺回來搖著頭道:“不成功。”黃伯旦道:“怎樣不成功?”舅老爺道:“電報局是大張獅口,先說了多少官話,是萬萬不能通融。後來纔說到正文,據他的意思,說這巴縣的好處,全在下半年,他祇得五十塊錢,未免太不值得了。況且,這是安陸的電報發過來的,將來結起總帳來,他們便是作弊。關乎他終身的飯碗,萬萬不能通融。況且昨天的電報,外間已都是曉得了,做鬼不得。後來,說到舌敝唇焦,纔有點活動。他開口是一千銀子,還要現交。我替他搓磨到多時,纔說妥了六百兩銀子。如果這邊答應,先送銀子過去。他這個假電報,明天送來。”
黃伯旦聽見說局裏肯這樣辦,六百兩銀子到也不甚在意,便笑著道:“我還道怎樣的不成功,原來是銀子的事,我作準答應了六百就是了。不過要替我做得幹淨些,你快再走一趟罷。”舅老爺答應著便又去搗鬼。
黃伯旦心裏略略放寬,就打算今天先把丁憂的話宣揚開去,明天再把還陽的話也宣揚出去,好等大眾周知。便招呼外邊,把堂紅等一齊都撤了。衙門裏上下大小,以及衙役書差,都曉得老爺是已經丁了憂,這是第一天的話。次日一早,同城文武都來問候,黃伯旦一麵叫官親陪著,一麵叫舅太爺去催電報局的假電報。等了多時,總不見到,同城文武都與辭而去。黃伯旦心裏十分著急,又叫賬房去看舅老爺到那裏去了?自己祇推說是孝衣未齊,等齊了就成服的話。就從早上等起,一直等到上火。舅老爺卻是回來了,滿頭是汗,那付張口結舌的神氣,真是畫也畫不出來。
黃伯旦急問道:“電報呢?”舅老爺道:“可惡已極!可惡已極!昨天同他講得明明白白,今天一早便送了銀子去,也交給他了。那曉得忽然變卦,一定不肯,說是關係他的身家性命。好說歹說,祇是不答應。到後來更混帳了,他把這六百銀子也不交出來,還說多少不講理的話。”黃伯旦發恨道:“他說什麼?”舅老爺道:“他說你們東家既是父親病故,理應丁憂。照你這樣辦法,是個賄買通同,匿喪不報,鬧上去,不但你家吃不住,我們還是與受同科呢。至於那六百兩銀子,我是並不稀罕,不過借此小懲大戒,也叫你東家曉得點輕重。你們要告,盡管去上告。我急得同他鬧了起來,他說既是如此,我們局裏是不敢辦。你若再鬧,我就打個電報,到總局裏去請示,如果總局準辦就辦,不準辦就不辦。或就近請總局商明製台亦可。我聽了他這話,明是挾製。我又怕替老姊夫鬧出花頭,祇得回來,可還有別的法子想。”又用手把頭上的小帽子捏在手裏,扇了兩扇,便道:“我還沒吃飯呢。”又跑到門口喊道:“王升,你看看廚房可還有吃的麼?”王升答應去了。
黃伯旦祇氣得一個發昏章第十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在房裏踱來踱去,踱個不了,舅老爺便自去吃飯。黃伯旦晚飯亦沒吃,一夜走到天明,也再想不出好主意來。後來,打算遲個一二十天再報。因為這個時候正是開征,一天一天的日異而月不同。所以打算這樣一捱,也總可以有半個多月耽誤哩。那曉得,這位典史老爺鄭壽,也是一位角色。他聽見堂翁丁了憂,便想了代理的念頭,也不管堂翁報沒有報,早已自己進府去了。
黃伯旦聽見典史早已進府去,曉得這事是瞞不住,沒奈何,祇得照例出報,報了上去。府裏果然委典史暫行代理,典史已是由府回來,便即刻專人過來說明,明天一早接印。黃伯旦到此地步,任你再奷刁點,也沒法子。這兩天,黃伯旦已是茶飯不曾沾唇,應不是傷痛他老子,就是為著這顆印要交出去,把他放在麵前對著他,朝他淌眼淚。無奈,鄭壽是時一刻不能耽誤,祇得狠一狠心,含著一包眼淚交了出去,又退到房裏去哭了一場。他衙門裏人,還當是哭他老子呢!
正在這交印出去的時辰,伯旦的兄弟季拔卻來了。原來,季拔聽見伯旦署了任,便把家裏的事料理一下子,告明了父母,一徑到巴縣來做二老爺。剛到門口下轎,早看見裏麵抬了一個亭子出來,外麵鼓樂吹打著去了。二老爺也不在意,等他過了,纔進來下轎,衙門裏已是走得沒有什麼人了。把二門的上來問清楚了,纔趕進去找人去稟知黃伯旦。
黃伯旦聽了詫異,連忙出來一看,一些不錯。連忙說道:“你如何來了?”二老爺道:“我聽見你到了任,所以來看你,我要想找點事做做。”黃伯旦道:“前半個月來的電報,可是你發的?”二老爺道:“我不曾發什麼電報。”黃伯旦道:“什麼話,老太爺怎樣?”二老爺道:“老太爺身子很好,極其康健。”黃伯旦道:“這更奇了。”連忙到房裏,取了電報來給二老爺看。二老爺是目瞪口呆,半晌方說道:“那裏有這件事?”黃伯旦道:“不好,這一定被那個人做了手腳去了。”連忙喊家人拿帖子到典史老爺那裏,叫他不要接印。自己卻同二老爺匆匆說了幾句,也不及問長問短,又打發舅老爺去問電報局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弄個假電報來瞎鬧。
不多一會都回來了,典史老爺已是接過了印,並且還有幾句說話道:“暫時代理,是奉了本府的劄子,並不是自己來搶去的。現在要說是送回來,祇要有本府的劄子也可以,不能憑這邊一句話作準。”黃伯旦氣得說不出話來。這個檔兒,舅老爺也回來了,說“那個電報是由安陸府發的,真的假的須向安陸府去查考,他們祇曉得發到了便抄送,別的一概不知”。黃伯旦恨的咬牙切齒,一麵打發二老爺即日動身回去查考,一麵做了一個通稟,請上頭徹底根究。又因為電報局前日的挾嫌,便無中生有的夾雜了許多話,自己就在衙門裏住著候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