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第二天,覺得不耐煩,便發個電報到安陸府裏去問。那邊回話,說“發電報是向來沒有保人,祇要交了錢,他怎樣寫來便怎樣替他發,這個是不能認咎”的話。巴縣這個電報局得了這個信,又怕把他沒入的六百兩銀子叨注銷來,也想先發製人。便上了一個稟帖,說黃伯旦怎樣的行賄,怎樣的買囑,最後並且連這位二老爺也說是假的。兩個稟帖一同上去,製台便批了“自行查明稟複”幾句話。黃伯旦到反弄成一個不能進、不能退。後來,終究為著個六百銀子的一筆款,被電局拿住,也就不敢十分搜剔,就糊裏糊塗告了一個掃墓假回去。
臨走的時候,還被這位代缺的典史挖苦幾句,更弄的不得主意。祇為這代缺的,向來是不接交代,不能不等省裏委的人到了,算清交代纔能脫身。卻好這時候,是忙收漕的時候,這位新任老爺,自然是掃除一切,兼程前進。原來這位新任老爺姓淩,官印是乃本二字,陝西郵州人,是個秀才出身,為人不時不古。因為黃伯旦到任沒得幾日,就出這個岔兒,所以於交代各項並不十分苛求。
黃伯旦費了多大心機,纔把駱青相煮成功的飯奪了過來,正想安然享用,又被人家奪去。如今是無緣無故的便宜了一個典史、一個新任。可見天下事,任你萬般好巧,亦不免有失。到是這位淩太爺,真是夢想不到的。
如今單說這淩乃本,接印不到一個月,早接到學台的文書,催他開考。這時已經改了策論,淩大爺是秀才出身,於小考的事還算在行。就擇日取齊,點名進場,一複、二複、三複,不到半個月,終了場。取的一名案首姓岑,單名裕,字號其身。等到發過長案,岑其身便來拜見,卻也生的一表人才。淩太爺心裏甚是歡喜,又勉勵了幾句話,方纔退出。等到學台考的時候,卻高高進了第三名,少不得拜老師、講贄見,忙忙碌碌了幾天。
岑其身住在城外一個古樹鎮上,原本家道也還可以過得。祇因為他自己利心太重,想要發財,便搭了一個朋友叫林理生,開了一爿估衣店。不到一年,折了本,林理生又跑了。岑其身沒得法,好容易央親告友,並自己的餘積,纔把這件事了下來。經了這回挫折,倒弄得手頭拮據起來了。他本弟兄兩個,哥哥久已亡故,剩下一嫂一侄。先前已是分過家的,所以倒店的事與嫂子無幹。他嫂子姓牛,是個有名的潑婦,動不動就出去罵街。因此,鄰裏替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做“母大蟲”,岑秀才也非常怕他。
岑秀才還有一個妹子,嫁給本地一個土財主,姓蕭,時常也回家走走。因為岑秀才光景不好,也就看不起他,卻同牛氏最好。岑秀才娶妻萬氏,生下子女各一,子名阿寶,女命阿惜。這兩個孩子頗有點古怪脾氣,岑秀才雖是家計艱難,要穿好的,吃好的。岑秀才反正不管,萬氏看不過去,也就打上一頓。無奈過去了,還是如此。這年進了學,人家送了賀分,也有幾百吊錢的光景,岑秀才不敢用,就結存在一個南貨店裏,以備收兩個利錢,應酬家用,到也安穩。
轉眼又是一個年頭,這年正是鄉試年分。岑秀才邀了幾個知己去鄉試,便去托他嫂子照應照應萬氏並兩個小孩子。剛剛這位蕭氏姑娘在家,聽見了在旁冷笑道:“大嫂子是孤兒寡婦,凡事都要二哥哥照應他點纔是,如今倒是二哥哥托大嫂子照應二嫂子了。”岑秀才摸得他們的門道,也不敢再說,就便岔了一句話,走了出來,找了同伴一徑進省去了。
這年天氣也不熱,一到七月半後,總說是不會再熱的了。那曉得一個多月不下雨,竟是流火爍金的熱起來。岑家的房子雖有幾間,大的被牛氏住了去。萬氏住的已是側房,況且院子又小,萬氏沒得法子,就領了兩個孩子在院子裏過夜。這院子被這一天陽光灑過,到晚上還是餘威猶熾,到得五更天,恰又涼了,這一個多月,萬氏的熱毒寒渴是受足了。到得八月初一這天,就發一個頭暈,栽了過去。兩個小孩子也不曉得什麼,還當是他睡覺。
幸而萬氏的娘家,打發一個人來看他,走到麵前看了一看,麵色不對,頭上的汗珠如黃豆大;又摸了他的手,卻是冰冷的。來人說是“不好,一準是起了急痧”,便趕著扶他起來叫喚,又拿了一個銅錢替他刮瘀。牛氏已是聽見,過來看了看,一言不發,徑自去了。這邊醫治了一會,纔得還醒過來。來人又替他張羅張羅,方纔回去。萬氏到得晚上,卻是渾身發燒,口裏亂說胡話,牛氏也祇當不知。兩個孩子是不曉得什麼,這天的晚飯亦沒到嘴,哭了三、四場。幸而萬氏娘家又派了一個人過來照應,纔算敷衍過去。
捱到次日一早,由萬氏娘家作主,請了一位醫生來診脈。診了多時,說是脈息已是沒了,趕緊備辦後事。也不曾開方子,就去了。接著萬家的人也來了,看了看萬氏的情形,萬氏已是口不能言。以手指著自己的口,又指著兩個孩子,淚流滿麵。不多一會,眼光一散,已是斷了氣。萬家的人同著兩個孩子哭了一回,牛氏也就過來,指天劃地的號哭了幾聲,便叫去接姑奶奶回來。一會,蕭家的姑奶奶也回來了,便大家商議著辦後事。又去把萬氏房裏的衣箱一齊發了出來,一隻一隻的開看,所有稍為值錢的東西,一轉眼就不見了。萬家看不過去,卻也不便說。祇好安慰兩個孩子,由著他們姑嫂兩個去擺布。
他們翻到一隻箱子裏,把岑其身的存折翻到了,便交給牛氏,說是替萬氏辦後事。當晚忙著入殮,停放在家,又去傳了和尚來念經,萬家的人已是回去。就打第二天起,每日是八個和尚拜懺,拜的朝西大悲懺。又買了些鮮魚、肥肉,說是二奶奶一世沒享過福,他死後總要替他多用兩個,方纔對得住他。做的菜,有時也端在靈前去擺一擺,有時也不擺。姑嫂兩個躲在房裏,還有牛氏的兒子三個人,一桌吃了。吃不了的殘羹冷炙,就分點給萬氏的兩個孩子吃。有一頓沒一頓,身上的衣服已是出了虱子,頭發已是打成疙瘩,也沒人來問信。
轉眼已過了二七,姑奶奶忽然想要寫信去通知二哥哥。牛氏道:“我們女人家寫什麼信,難道萬家不會寫信麼?”姑奶奶聽了也覺得有理,從此更是格外的奢華。先前還是逢七焰口,現在竟是每天晚上都放焰口,又熱鬧又有趣,反正盡著岑其身的五百多吊錢用。大家又舒服,又不心疼,又樂得應酬和尚,實是一舉兩得,止不過難為了岑其身一個人而已。
卻說岑其身到了省裏,寓在同學的一個公處,叫做蓮花潭,同居約有七八個人。錄遺過了就去投卷,到得初八進場。到了號裏收拾妥當,先到各處去望了一下,等著將近封號,這纔回號裏去。等到查過了號,弄點東西吃了,就睡覺養神。半夜裏題紙下來,岑其身看了一看,卻是從前擬題做過的,心中甚喜。略略的潤色了好多,便謄清在卷子上。號裏的日子最短,轉眼已是天黑了,點了蠟燭,伏在號板上眷寫。
忽聽見號子東頭哭聲振耳,岑其身急急問號軍道:“什麼事?”號軍道:“鬧鬼。”岑其身道:“我時常聽說號子裏鬧鬼,我第一場就遇到這事,我不可不去看看。”就趕緊出了號,往東一直跑去。約摸有四十多號,正是那個哭的地方,門口卻是冷清清,沒有一人。岑其身大著膽,便在簾子縫裏偷眼去看,原來,這個人是個花白胡須的老者。卷子已經譽好,放在號板上,點了三枝香,對著他灑淚呢。岑其身不懂得什麼緣故,便揭開簾子問道:“老先生為什麼事如此傷懷?”那老者見有人來問他說話,便也不哭了,把卷子輕輕的放在卷袋裏,方纔答應他道:“我有我的心事,承你來看我,感激得很。”接著兩邊敘了名姓,坐了一回。
岑秀才看並沒有一點鬼氣,便一定要請教老者到底為什麼事傷心?老者道:“說起來可痛、可慘、可恨、可悔。你如是已完了卷,不妨就同你談談。若是還早,不必耽誤你的工夫。”岑其身道:“我卷已謄清十分之八,難得我們有緣,到要請教。”老者又歎了一口氣道:“你要聽,我就說給你聽。我本是省裏人,從小的時候最為父母鍾愛,六歲就送我到書房裏去,念《千字文》、《百家姓》這些東西。到得七歲,先生就叫我對對子,我對不出,先生就替我對。對我父母說,是我對的,父母也是歡喜。我是一無所知,樂得頑耍。又過了年把,叫我念《唐詩三百首》,念了幾個月,叫我做,我做不出,也是先生替我做。對我父母說,也說是我做的,我父母極其歡喜。到得十二歲那一年,已經念過了好幾部經書,先生又給我一樣《啟悟要津》念,念了幾個月,又叫我做破承題。我祇當是我做不出,還是先生做呢。那曉得這位先生不能,一定要我自己做,做的不好,一回罵,二回打,三回罰跪。我也不曉得怎樣算好,怎樣算壞,也就是糊裏糊塗的瞎做。又過了一年,先生纔講書。我以為講書是最好了,那曉得,先生是照著小注念一遍,就算是講過了。我小時性最頑皮,又歡喜些靈巧的頑意,我見書架子上有一部《博物新編》,我看了有趣。先生不許我看,我祇是偷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頓,說是邪書。又最喜歡打算盤,加、減、乘、除已是一學就會,還有什麼異乘同除、異除同乘等法子,我正要去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頓,說是耽誤功夫。鎮日裏祇許念八股、念試帖,此外一概不許去看。那知八股這一道,我是最不喜歡。無奈,祇得耐心去學。到了十七八歲上,又叫我去小考。一次不取,又要一次,空下來祇許做八股。後來好容易進了一個學,以為可以偷空做別的事了,那知道仍舊是祇許作八股。我父在日,又時常教訓我,說是‘要顯親揚名,祇有在八股裏搜尋,此外毫無道理。’那曉得一場不中。又下一場,鬧到如今,八股已是廢了。雖說策論同八股差得不多,但敷衍下去終不好看。要看書也看不進,要學別的也學不成,偌大的年紀,還在這裏觀光,由後思前,不覺悲拗。我這點香供他,並不是供他做的好,是說我幾十年的辛苦都在上頭,所以吊他,就是吊我自己。我年紀已大,滿身是病,得知這次出去,還能再來不再來?怎教我不傷心呢?”一麵說,一麵淚珠兒又滾了下來。
岑其身聽了,也覺慘然,勉強的勸了幾句,回到自己號裏,趕緊把卷子謄好了。次日一早去交,隨即出場。接連二場,三場都已完畢,岑其身甚是得意。回到下處,趕緊吃點東西,足足的睡了幾個時辰,方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