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狼狗堅硬的內心出現了第一塊黴斑。他像很多在黑社會混的人那樣裝作不在乎,但是這東西還是勢如破竹地長大了。製造這個恐懼的,既不是警察、法官,也不是黑道同仁,而隻是一個小屁孩。
那是個極其光明的中午,狼狗在揍他時,一次次看見拳頭的影子。“你不要打了,你快把人家打死了。”狼狗陰著眼瞅了下說話的人,站直身,對準小孩的肉軀狂踩,就好像要將他踩成一攤泥,踩成一張餅。小孩一動不動了,他停下來,轉身將那輛闖禍的自行車高高舉起來,扔向水泥牆,然後才對肘部被擦破的女人說:“沒事吧?”
他拉著女人走掉時,身後傳來山崩地裂的哭泣聲,他想要哭一個小時吧,哭完就背著歪斜的自行車回家了。可是那小孩追上來了。他攤開手攔著,鼻孔冒著血泡,“你就把我打死吧。”
“滾。”
“你今天就把我打死吧。”
“看看,找死來了,”狼狗無限可憐地看著小孩,“你還能怎樣啊?”
“你不把我打死,總有一天我會把你打死。”小孩偏過頭去。狼狗像是腳板心被羊舌舔了,歡快地笑起來,然而他很快意識到,那目光並非躲避,而是盯在了女人隆起的肚子上。“你也有老婆和孩子的。”小孩走掉了。
對方若是個成年人,狼狗就不計代價將他弄死,但對方隻是小孩。我總不能把小孩也弄死吧,他寬慰著自己。然而在一次噩夢醒來後,他發現自己其實是害怕對方的。這個孩子長著沉重的單眼皮,浮著巨大的眼白,眼睛抬起時射出一道凶殘的光,這光芒不單針對別人,也針對他自己,顯示出魚死網破的決心。
他多麼像十幾歲時的自己啊。
那時狼狗書包裏塞著一塊塗滿血跡的青磚,孤身闖進各種陷阱,從不退縮。他既像狗一樣下作,又像狼一樣報複心強,他總是這樣出示底牌:你要不弄死我,我就天天上你家尋仇,關門了就點火燒房子,打不過就找你女人父母下手。我保證報複永遠比你多一次。
紅烏鎮的人不但怕自己死,也怕別人死,有時怕別人死甚過怕自己死,因此亡命之徒狼狗從十幾歲開始無往而不利,20歲沒到就收走紅烏鎮隱秘世界所有的地盤、權柄。人們恨不能生啖其肉[注5]。
可克星畢竟還是來了。
那個叫歐陽小風的小孩每天用語文課本夾著一把菜刀,仇深似海地走過街道,起初他強著頭避開狼狗,後來就直視著走過去。狼狗已經聽說他在油泵廠鬧出了點事,陰毛還沒長全,就把廠裏一個踢球不錯的漢子給打哭了。狼狗想過找機會滅他,但這個時候去滅,就表明自己太孱弱了。
就這樣,在狼狗猶疑的眼皮底下,歐陽小風像雨後春筍,長成了一個人物。在自感羽翼豐滿後,他先下手為強,將狼狗掌管的文化館舞廳砸了個稀巴爛。其實出事前,狼狗就已知端詳,可他賴在家裏細心做飯,還讓菜刀劃破了手指。那些被打得頭破血流的手下氣憤地趕來時,他穩重地說:“你們放心,這件事一定會得到妥善處理。”
手下鼓噪了,他吼道:“你們有完沒完,你們打得過還用得著我出麵嗎?”然後撥了關老爺的電話。關老爺是沒有年齡的人,曆朝曆代都做師爺,剩了一把威望,他同意安排狼狗和歐陽到他家吃飯。這是狼狗第一次和人講理。
那夜狼狗早到了幾分鍾,謙恭地坐在沙發邊沿上,看看這裏看看那裏,聽到防盜門敲響時,他點著一根香煙,手指略有顫動。“狗哥來了,”歐陽小風接過關老爺的茶水,擠著笑招呼,一屁股坐在對麵沙發上。他在接連完成這幾個動作時,眼睛是盯著狼狗的,就像拿著一把烏黑的槍指著狼狗。
狼狗頂上去。他不能低頭,不能歪頭,也不能光研究那身著名的金盾中山裝,他隻能像對方盯著他的瞳孔一樣,盯著對方的瞳孔,就像用一把劍迎接一把劍,用一顆子彈迎接一顆子彈。他們就這樣像是吹著小號,撐大眼睛。
沒有比這更造孽的事了。狼狗的身體發出哢哢的響動,一個聲音在循循善誘,去看看吊燈吧,去研究下茶杯吧,快垂下你的眼皮吧,就快支持不住了。可是一撤就是極大的恥辱。他知道這點,但那個叫生理的東西最終還是背叛他了,因為酸脹不堪,一顆碩大的淚水從眼窩裏猝不及防地滾出來。
歐陽小風浮出一個巨大的笑,蹺起二郎腿,將積滿的煙灰輕彈於煙缸。而他狼狗隻能倒在沙發上,看空白一團的天花板,聞著有拖把味道的空氣,他想這就是失敗的味道啊,平平靜靜。吃飯時,歐陽熱忱通天,跟關老爺像父子一樣寒暄,又對他不停說下不為例,但這樣的語言有什麼用,事情已經做了。狼狗裝作寬宏大量地拍拍對方肩膀,教了幾句做人道理,灰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