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手下和兄弟跑光了。狼狗像是從火災裏撿回性命的人,用坦蕩掩飾住酸楚,開始在街道做一個遺老。有一陣子他像死亡一樣消失了,許久才冒回到夜宵攤,喝啤酒,抽三五,無恥地講往昔江湖的笑話,不一會兒哈欠連連,流下可笑的鼻涕來,這時有個陌生女人將手伸入狼狗褲襠,將他的精液打在內褲裏。故交們都知道這些天他迷醉到海洛因裏去了。
對局外人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事,但是狼狗自己清楚。為什麼那些過去的老大在他麵前退卻得那麼快,為什麼他們丟失了街道還對他嗬嗬笑,為什麼?因為他們覺得他傻,就像他現在覺得歐陽傻。黑社會這飯不能吃一生的,任何一刀多砍下一厘米,他就狗屁不值地躺到太平間了。
在往後的歲月裏,狼狗因為一次不幸的探病,徹底變成貪生怕死的人。曆史上他曾多次跑到醫院探人,所見不是頭纏白紗,就是臂縫新針,自有一股韭菜割了再長的豪邁,可這回探的,無論頭發、皮膚還是牙腔,都呈現出一種可怕的幹淨來。那是死神來過的痕跡。
病人撫摸著癱瘓的右手,說:“就是洗個澡的事情。你也要注意,醫院裏也有很多像你這種年紀得了的。”狼狗就是在這一刻看到生命悲哀結局的,一個斯文的、生活極有規律的小學老師都得了腦中風,那麼他的弟弟,一個濫飲無度的混混,又有什麼理由逃得過呢?
狼狗陷入進疑神疑鬼的旋渦。他虔誠地去找醫生,想這些白大褂多少得告訴他一點真相,可他們總是拿捏著“不排除”、“有可能”這樣的話,近乎調戲他。狼狗拍桌子喊:“我他媽的不要什麼中藥,我要結論,我要拍片。”拍片後,醫生說,“我說了沒事吧。”狼狗像犯人遇赦,大喜,可是幾天後他又跑來查心髒問題,他痛苦不堪地說:“那裏頭總好像有一根牙簽,跳著跳著跳不下去了。”醫生做了無效的檢查後,煩不勝煩,找保安將這位昔日老大趕走了。
狼狗隻能孤獨地回家。
那是一間三層的商品房,每層都放著積滿灰塵的家具,沒有一絲人氣。他溫柔的女人按照黑幫片的套路,三年前帶著孩子改嫁他鄉了,那時他粗暴地說“你走吧走吧”,現在卻像老去的母牛那樣思念著對方。他找到她的電話,準備嚎啕大哭,卻聽到她說:“有什麼事?”因此他隻能說:“沒事。”
“到底有事嗎?”
“沒有。”
“沒有,我掛了啊。”
“等等,等等,你能不能等我一下,別掛電話,讓我去洗個澡。”
“為什麼?”
“我怕洗澡時我死了。”
“為什麼?”
“我哥洗澡時腦出血了,我怕我也會。我五分鍾後回來和你說話,就說明我平安。”
“好。”
這個澡是狼狗一個月來洗得最寬心的,小腿雖然還在抽筋,但他已能勇敢地將水柱衝向頭顱。他想自己要是倒下了,這個親人就會焦灼地撥打120,將他拯救出來。
他愜意地擦拭著身體走進客廳,拿起電話,聽到了嘟、嘟、嘟的聲音。他在這永遠的孤獨中淚流滿麵。那麼好,狼狗,死前沒人抓住你的手,撫摸你的額頭,死後也沒人來敲門,打電話,破門而入。那麼,也許隻有等到幾個月後,等你身上爬滿蛆蟲,腦袋隻剩空蕩蕩的眼窩和緊密的牙齒了,才會有人想起來收費,你的臭味才會驚動紅烏鎮。可是,現在收電費的都是你不交他就給你停電,不會來催。操你媽啊,操你媽。狼狗嚎啕大哭,將話筒一下下砸向茶幾。
狼狗成為紅烏黑社會史上第一個出來鍛煉身體的人。在小城,當眾鍛煉身體是件十分羞恥的事情,但他並不在乎,他目視前方,挺胸抬腿,執著而用力地奔跑在夜晚的街道。沒有任何事情能阻擋這樣一個活著的奴隸了,即使2000年10月8日這夜狂風大作,落葉飄飛,一場大雨分明就要來了。
穿著短褲的狼狗穩定地吐納,一路矯健地跑出青龍巷,跑進建設中路。在閃電刺下時,他聽到一聲呼喚,看清了前頭駭人的一幕:一個醉漢正驚懼地跨過一個女子,那女子肥沃、巨大,像隻河馬趴在地上,雙腿抽搐著。他因此退後兩步,可這時他再度聽清了那淒厲的呼喚,“狼狗!狼狗快來!”
這是紅烏人第一次這麼需要地呼喚狼狗。這聲呼喚讓他意識到自己還是一位老大,而作為一位老大,他怎麼能像老鼠一樣跑掉呢?因此他幾乎是難以逃脫地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