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有風了,白虎巷攤上的人都走了,艾國柱也想走,卻還是縮著身子坐住了。對麵的何水清在向公安局司機小劉隆重介紹手中的白煙,後者接過兩根走掉後,何水清轉過身來說:“我就是你的果啊。”
以前,何水清是眼睛長在顱頂的人,每周一戴著墨鏡,開著吉普,塵煙滾滾地去鄉下上班,在那裏泡熱水腳,一心等周末開車回紅烏鎮。如此幾年,忽然在去年留下五四槍及存折,和當地一位女老師失蹤了。人們以為世間最慘莫過於何妻,她在意識到這罕見的背叛後帶領牌友殺到女老師家中,將後者父母雙雙罵哭,人們又說這造下了孽。
三個月後,蓬頭垢麵的何水清和女老師回到紅烏鎮,人們看見他們在汽車站外分手,何水清還擦拭了她的淚痕,卻不知她去哪裏了。數日後,釣魚人在護城河綠堤發現一具女屍,氣體將紫黑色的腹部撐得像隻地球儀,上衣的幾隻扣子都撐飛了,蒼蠅正嗡嗡地來回飛舞。
死者家屬撿走農藥瓶,抬屍到公檢法三家示威,要求驗屍為他殺,這件事到紀委那裏被斷為“民憤極大”,何水清因此被罷免派出所長、副科級。死者家屬不服,扯橫幅繼續上訪,終是將何水清的編製也拿下了。這樣的罷免也許算不得什麼,要命的是熟人們的眼神,明麵看來是關切的,裏頭卻深藏著恥笑,因此當李局長問他要不要到治安大隊幫忙時,他拒絕了,改去門戶緊閉的檔案室。
何水清說:“我是帶著奔赴聖地的熱情上路的,一直坐到火車能開到的地方才下車。在那裏,城樓像想象的那樣,放射著金光,而車輛接連奔行,發出嘩嘩的聲音,我擁抱著沫沫,慶幸我們渡盡劫難,苦盡甘來。可是接下來的每件事都在告訴我:紅烏容不下我們,這座城市也不會。
“一般的電影到最後才會釋放出光明,而電影也就此戛然而止。它不往下講,是因為它覺得幸福是顯而易見的,不用贅述,可是我現在卻知道這其中的緣由,當我們翻過苦難的大山,看到的山的另一麵其實還是苦難——它們是在逃避。我現在明白為什麼那麼多出去的紅烏人最後都灰溜溜地回來了,因為上帝從未許諾,隻要你離開了,就可以得到。相反,他一早就將我們圈限在紅烏,讓我們翻身不得。你看看守所的老犯人,放出去了還是想辦法鬧點事,好再抓回來,為的就是要在臭烘烘的地方活下去。
“我回來了。火車開過紅烏時[注6],我已經預知將要受到的嘲笑,就像振翅的雞飛上天,落地後難免要為別的雞啄傷,而且我也看到沫沫臉上的死氣,就像我來這裏前在求知巷看到的於老師,臉麵煞白,眼神直勾,沒有光,可這些都不能超越我在城市地下通道所感受的絕望。我跪伏在那裏,看一雙雙鞋經過,他們無論怎麼餓怎麼冷,都會安然走回家,而我卻連一床溫暖的被褥都沒有。因為饑餓,我和沫沫的關係變得異常冰冷。
“在沒乞討前,我曾經在馬路邊等一個下午,為的是把路人等光,好到垃圾桶取半塊麵包。終於吃到時,我熱淚盈眶,有一片屑兒掉下去,我快捷地蹲下去拈起它,塞到嘴裏,然後就在這一瞬間,我看見麵前站著一個中年人,他給了我六塊五毛錢。我幹別的什麼都賺不來六塊五毛錢,但當我將手伸進垃圾桶時,它來了。因此我一下清楚了自己在城市裏的命運。我在紅烏時懷才不遇,總想出走,就像你這樣,但我現在知道,隻有這個地方適合我。”
何水清這個曾在《人民文學》發表過詩歌的城鎮作家現身說法,讓艾國柱頗難對付,而他絕不會是最後一個說客。自打幾年前流露出走的意思來,艾國柱就意識到紅烏鎮布下了一張嚴密的網。姐姐總是像打貨一樣,打回來一批又一批姑娘的信息,不是說長的好就是說工資高,為的是趕緊找一個溫柔的籠子,將野獸困住。而那些熟人則毫不客氣地說,你放著這麼好的工作不要,不是輕視人嗎?
外邊的城市則像何水清說的那樣,曾兩次拒絕他。城市總是一個樣子,長著青硬的樓宇,行走著戴眼鏡的知識分子,像一個傲慢的姑娘,將來者審判為一個明顯的鄉下佬。在第一個城市,他因不會使用電梯而羞慚,而第二個城市的麵試間則端坐著十幾個嚴肅的人,將他像一隻小老鼠篩來篩去,以致讓他的身體產生觸電般的震顫。當他铩羽而歸時,父親控製不住笑起來,那既是恥笑,也是慶幸。這笑容很快傳染給所有家人,他們將被窩掖得深深的,厚厚的,像掖一個深淵。
現在,他還是要出去。
他本來並不這樣。在他還小時,父親用起名的方式規劃了他的一生[注7]。他也一直努力走在這條從政的路上:師專畢業後考公務員,到司法局混跡,因為材料寫得好被借調至縣委辦,並正式調入縣委辦。人們看著他時就像看著一個王儲,眼神裏帶有親密,他也習慣在這樣的注視下春風得意地走。可是啟示還是在一個夏夜出現了,那夜之後,所有粘在他身上的榮耀都碎成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