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等我死亡,”於學毅扶起母親,“我以為我早上就死在床上了,可現在還活著。”
這天夜裏,端坐在花壇的他看見天空不停鋪蓋黑雲,預想到有一場大雨,站起身走了,走前還敬了個軍禮。他原以為沿路一個人也碰不到,卻在轉到建設中路後看見意外的喧鬧,一群人正在鼓噪著追一個人。
那個人跌跌撞撞跑到他麵前時,恰好閃電刺下,因此兩人都向後回避了一下。於學毅呼吸緊促,想到一個問題:這個人會不會殺了自己?這是不是最後的時光?有時當中巴車開過一側懸崖,他也會這麼想,他想死之前就是這樣,樹枝還在搖曳,說話聲還在,一切看起來不真實。
他張望了一眼夜色中的街道,說:“你殺了我吧。”
於學毅原本的計劃是走進墨黑一團的人工湖,六年來,它已吞沒了30條人命。六年前,當他意氣風發地走向文化館舞廳時,人工湖還隻是一片垃圾場,一輛黃色的挖土機高高舉起手臂,開始了它的第一次挖掘。六年前,他走進了舞廳,正在舉辦的高中同學聚會接近尾聲,他坐下來,矜持地磕瓜子。
舞廳裏隻剩一道藍光在旋轉。它總會停在一張蒼白的女性的臉上。這是一張三年沒有說三句話的臉,正在複讀,沒什麼。可就在燈光熄滅前,這張臉顯現出河流般的哀傷。
他奉上帝之召,穿過作鳥獸散的人群,對她說,“我送你回家吧。”她輕輕搖頭,和女伴走了,他不知道這是一條拒絕之河的源頭,他想時間開始了。
小瞿
傻子小瞿的輝煌始於一年前的暑日。
那天馬路上跑來一個悲傷的父親,脖子上圍著理發用的白袍,臉扭曲成一團,跑了十幾步便被自己絆倒了,像麻袋那樣沉重地摔倒地麵。所有的人站在那裏,揪心地看著,隻有小瞿選擇縱身跳進泛著白光的湖麵。
在那聲音和光線都很含糊的世界,他像巨大的泥鰍搖頭擺尾。搜尋良久,才將一名失水兒童拖出水麵。準備上岸時,人們焦急地喊“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因此他又遊進去了。
他一共拖上來三個小孩。他躺在地上說“別擋著”,人們便閃開了;他又說“煙”,於是便有了煙,他抽上幾口,咳起來,咳出眼淚了,電視台的話筒正好伸過來,女記者問:“你當時是怎麼想的?”
“我就是想,我能救起好多人,好多好多。”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昏迷過去。
這是紅烏縣電視台第一次拍到這麼鮮活的鏡頭[注8]。片子一路送到中央電視台,在黃金時間播放,這個食品公司員工的生活因此發生巨大的變化。他在家裏掛上錦旗和鏡框(嵌著感謝信、剪報、合影以及記者的名片),每天像領導那樣端著茶杯,等桑塔納來接,這樣的報告會、座談會有時去一天,有時去幾天,每次回來,他都打呼哨,讓明理巷的孩子跑來瓜分兩褲兜的西瓜子和蜜橘。
蘭慧是這件事的最大後果,她和父母斷絕關係,嫁了過來。人們看到這樣的好女子配給這樣的二百五,心想,她一定很窮,或者有隱疾。可是真要說她有什麼缺陷,也就是頭上有幾根白發。人們攛掇小瞿,去呀,去問你老婆為什麼喜歡你。小瞿特意跑到幼兒園問:“蘭慧,說,你是不是貪圖我什麼?”
蘭慧輕輕搖頭。
“那你愛不愛我?”
“當然愛。”
“我怕你不愛我了。”
“不會的。”
蘭慧拉著小瞿走回去,小瞿不時對路人說,嘿嘿,她是愛我的。人們難受死了。
過了些時日,小瞿煩躁起來。因為那些接送的小車再沒駛來。他弄亂打好摩絲的發型,眼窩積滿委屈的淚水,蘭慧可憐不過,拉他的手,他像是找到出氣的支點,粗暴地甩開她,說:“你看,你來了,它們就不來了。”
他故意不吃蘭慧做的飯,背上沒有子彈的汽槍走到街頭,對著路燈念念有詞地打。有時點射,有時掃射,有時臥射,有時偷射,有時裝成自己被擊中了哇呀呀叫著,就這樣射了幾天,被聯防隊找到了。聯防隊繳不下槍,就連槍帶人一起拖到派出所了。
這件事的解決還是靠蘭慧。她去超市買了有各種叫聲的玩具槍,對著小瞿放,不奏效,便抱著鏡框去派出所,在那裏死皮賴臉說了兩小時,交了400元保證金,寫了一份保證書,才算把槍領回來了。可小瞿說這不是那把槍,哭鬧了一夜。
蘭慧應該偷偷流淚,然後挑一天出走,永不歸來。可是我們看到的卻總是她帶著小瞿去買菜,試衣服,溫存得就像是小瞿的母親。也許愛情這東西就是這樣,一個人去愛,愛什麼,為什麼愛,自有他(她)自己的理由,別人理解不了。
這樣相對平安的生活終於有了遭遇危險的一天。那天,巷口走進一個吹著口琴、背著書包的身影,人們警覺地扔掉蒜,搬凳回屋了,交代孩子不要隨便出門。若幹年前,當這個叫雷孟德的人還是一個少年時,就像牧羊人一樣將女孩引誘到罪惡的稻田,幾乎將她撕裂了。憤怒的人們將他送到公安局,他晃著手銬,吊兒郎當地說:“你們等著啊。”
那天,小瞿坐在門口,苦等心硬如鐵的小轎車。那個身影停在他麵前時,他擦眼睛研究了半天,不明所以。直到對方摘下墨鏡,露出狗一樣水汪汪的眼睛,他才反應過來,衝上去摟緊對方,像幼獸一樣嚎叫。
“走開,不要這麼肉麻。”雷孟德說,可小瞿還是親熱地說:“哥,你那一頭長發呢?”
“坐牢坐沒了。”
“你變化真大。”
“嗯,老子吃苦了。”
“你晚上就在這住吧。”
“當然,我這次就是準備來住幾天的。”
這時,蘭慧正好出來,她望見雷孟德脖子上的裸女文身,不安起來:“他是誰?”
“我倒想知道你是誰。”
“我老婆,蘭慧,”小瞿說,“這是我哥,雷孟德,我們小時一起玩到大的。”
“弟妹好。”雷孟德咽了一口口水。蘭慧沒有答應。小瞿說:“蘭慧,倒茶。”蘭慧還是沒有答應,她走掉時聽到身後在說“你小子有福氣啊”,本能地知道那曖昧的眼光正在端詳自己褲子下的雙腿,尋思它們如何跨上自行車,她想再沒有比這更羞恥的事了。
傍晚下班時,她想他已經走了,卻看到小瞿在給他鋪被單。她拉起被單,說:“這個不能鋪,這個是我們結婚用的。”小瞿跑到臥室掀起另一套被單,氣惱地說,“這個總可以吧。”
“沒事,我走。”雷孟德說。他的眼睛是死死盯住她的,就像有一隻肉蟲在拚命往她臉裏鑽。她惡心地跑進臥室裏。小瞿極度下賤地懇求對方不要走,而雷孟德像是勉強同意了,她咕噥一句死男人,眼淚像連線珠兒拋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