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繼錫(1 / 3)

2000年10月7日,在距紅烏千裏外的魚鎮,玻璃廠勞資雙方對峙一下午,最終,孔武有力的安徽佬被邀入辦公室談判,談判結束,他撥開眾人,揚長而去,老板取得勝利。40多位被領袖背叛的工人,領走1000元,散夥,隻剩李繼錫跪擋在門口。老板指揮會計、出納、打手從他身上跨過去,見多識廣地走了,他們邊走邊開心地聊,忽聽身後一聲巨響。

李繼錫一動不動躺在地上,辦公室的門已被撞開。

老板跑來探李繼錫鼻息,臉色煞白,及至李繼錫哼唷一聲,忙說,“我給你2000元。”李繼錫沒動靜,他接著說:“你要多少?”李繼錫伸出三根手指。眼見那手指像死鳥撲落於地,老板說:“你別死,我給我給,不就是3000元嗎?”

“謝謝。”李繼錫說,又背過氣去。不過他終是還過陽來,數錢時還用手指頭矯健地蘸了蘸口水。老板說:“3000元在你們老家都能買一個媳婦了。”

2000年,3000元能買的東西琳琅滿目,可以是一台29寸超平彩電、一張駕照,也可以是一個商品糧指標,而李繼錫要買的是一部曆史。這部曆史維係於神醫何輝東的一針,六個月前,李繼錫穿越嫋嫋生煙的香爐,走進神跡頻現的何氏中醫診所,何醫生叫他褪下褲子,彈了彈那弱小的玩意,報價3000元,因此才有窮漢李繼錫萬裏赴粵打工這檔子事。

這一針非打不可。

要不是集市上偶然死了一隻猴子,李繼錫可能要永遠糊塗下去。當時耍猴人假戲真做,一鞭子抽死了它,連襟對李繼錫說:“死的是什麼?”

“一隻猴子。”

“不,是曆史。”

“連襟,說玄乎了。”

“不玄乎,猴子活下來,生元謀人,元謀人生北京人,北京人生山頂洞人,於是就有了人。人最初是三皇五帝,顓頊帝高陽氏有後裔皋陶,皋陶有子伯益,伯益有後裔理徵,理徵得罪紂王被處死,兒子利貞倉皇逃難,為活命,改姓李。這就是我們李家的來曆。你說利貞逃不及,被斬了,今天還有你我麼?”

“沒有。”

“這李利貞便是我們的始祖,傳至我們不知經曆了多少朝代。今天我們長成這樣子,鼻子這樣,嘴巴這樣,眼睛這樣,都是曆代祖先艱難進化的後果,而曆史上天花、瘟疫、饑荒、戰亂那麼多,隻要有一個祖先死掉來不及生育,那條通往我們的鏈條就斷了。你想想,是不是這樣?現在你無後,不僅意味你一人無後,同時還意味你祖先你祖宗,他們幾千年幾萬年修煉的,積德的,也無後了,是不是這個道理?”

2000年10月8日,李繼錫賣掉工友遺留的物什,湊上零錢,買到硬座票,準備像護送國寶一樣,將這3000元護送回老家的何氏診所。他將錢作上記號,塞到信封,又包到塑料袋,卷三卷,縫死在腰包裏。他勒住腰帶,係了死結。

在寄放被褥時,老鄉建議將錢彙回去,但這意味著多支出30元手續費,更重要的是,沒人能保證錢在郵局流通不出一點問題,要是家人不在,單子被鄰居領走怎麼辦?

中午,李繼錫到達魚鎮火車站候車室,觀望一圈,選定空蕩位置坐下,不久有尿意了。待從廁所回來,對麵多了對男女,女的頭發染黃,眉毛文綠,嘴唇塗紅,五顏六色;男的頭頂是肉,臉上是肉,脖子是肉,胳膊也是肉,胳膊肉上繡一條青龍。天氣還好,不會冷,因此男子不解地看了眼緊扣厚西服的李繼錫。

李繼錫想走,可是不能走。要是對方看出點什麼,準會跟上。他坐下,故意蹺起二郎腿,一閃一閃,那男女卻是雞啄米一樣啄著彼此的嘴唇。李繼錫稍顯坦然,想起帶現金投宿旅社的舊事,在看見二人間已住進一位生人後,他欲退房,老板隻是說,“你擔心人家,其實人家更擔心你呢。”清晨李繼錫醒來,果然看見生人抱著巨大的行李箱在睡。

檢票口拉開時,旅客像魚兒呼喇喇湧過去,包括那對男女。李繼錫等什麼人也沒有了,才走過去。過道、台階和月台空蕩蕩,以至能聽到鍾聲尾音的消失,北京時間下午1點整,這意味著還有24小時就可以回到貴州了。

這時,在我們紅烏鎮——

超市老板趙法才在下棋,忽然心痛,原來是巷道傳來轟鳴聲,他說看見了一道絳紫色的旋風,但棋友說分明什麼都沒有;金琴花在做白日夢,這個夢將在傍晚時說給狗勁聽,她說她看見自己潮濕的豁口,男人正歡喜地進犯這個豁口;狼狗在調配午餐,鹽放多了,不利於心腦血管,因此摻了很多水,雖然摻水後沒有香味了;艾國柱在紅烏唯一的火車售票點文亭賓館買票,忍不住將自己要去上海一家影視公司上班的消息炫耀出來,冷漠的姑娘隻問拿多少工資,他說還不清楚;於學毅在擇菜,擇得很好,很小時他就知道怎樣聽大人的話,母親說:“你可以看些書。”於學毅“嗯”了一聲;小瞿在擦拭汽槍,他像小狗一樣蹭著雷孟德,“哥,你說我們要是生活在梁山該有多好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你說是不是,哥。”

李繼錫走進車廂。

其實人家更擔心你呢。他穿過打撲克、往座底下塞行李以及端滾燙方便麵的人,找到座位,為它沒有被占而欣喜。甚至這裏還有點空。他脫下鞋,將雙腿擱在對麵,假寐起來。不久,有兩人走來,他倉皇收起腳,竟是那對男女。

“你好。”那男子說。

李繼錫點點頭,全身力氣用在克製臉紅上,可是越控製越有,因此他閉上眼,裝作要延續被中斷的夢。不久一聲哢嚓驚動他,是男子在開飲料。“你喝嗎?”男子問。男子的頭是斜仰著的,眼睛隻留一條縫,俯視著李繼錫微隆的腹部。李繼錫想,他們剛才一定在猜我的錢藏到哪裏,這罐飲料就是偵查結束後扔下的誘餌。

“不渴不渴。”李繼錫說。對方咕嚕咕嚕喝了下去。他們已經知道用沒毒的飲料來瓦解我的警惕了,李繼錫將手疊於腹前,看著窗外,餘光監視著對麵。

那男子揉搓了一些麵包渣到上衣口袋,就好像裏邊藏著什麼小動物,不一會那裏果然伸出綠尾巴來,李繼錫確信沒見過這樣的東西,說是鼠類、蟲子都不像。等到男子夾出來,他才明白是蜥蜴。翠綠色的它不停擺動,試圖咬住男子的手,被粗暴地甩在茶幾上。男子鬆手時,蜥蜴張望一下,定睛朝李繼錫疾速爬來。

“幹什麼!幹什麼!你幹什麼!”

李繼錫跳到座位,摟住腰包,大汗淋漓地看著那對男女趴到地上,從座底下尋找到蜥蜴。這時李繼錫背已濕透,嘴巴卻是奇異地搭起訕來,他關心受傷的它,就像關心對方的孩子。男子隻應一聲“哦”。

李繼錫說:“我要回老家做手術,肚子長了一個瘤。”他們沒有接茬,這樣倒也自在。

晚7點,男子泡方便麵,女子拋下遊戲機,說:“怎麼不給我泡?”

“你不是有盒飯嗎?”

“盒飯冷了,我要吃熱的。”

“你自己去泡。”男子取出方便麵,女子推回來,“不行,你去給我泡。”

“你有完沒完。”男子吼起來。兩人由此互稱賤貨,扭打起來,有時是女子半個身子靠到窗戶,有時是男子腿騎於茶幾,李繼錫退無可退,想喊喉嚨卻像卡住了,直到喧鬧聲引來乘務員,他才算喘出氣來。

乘務員走掉時,李繼錫跌跌撞撞跟上。在乘務室,他解開衣服,露出汗濕的腰帶,急速抓過桌上的剪刀。

“你幹什麼?”乘務員厲聲問。

“我要把錢取出來,我的錢係死在這裏了。”

“取錢幹什麼?”

“求你幫我保管,他們要算計我。”

“誰算計你?”

“就是剛才打架的那對男女。”

“你有證據嗎?”

“他們總是故意過來挨我。”

“那你損失什麼沒有?”

“還沒有。”

“沒有就不能說明。你等發生了什麼再來報告,或者直接找乘警。”

“首長,他們真的是賊,我一百個看出他們是賊。”

“你想多了,像你這樣的乘客我見得太多,你喝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