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倒水,他搖搖手,那力量是不可抗拒的,隻好讓他自己動手。
喝完,他以沉重的腳步去了,我和章先生送到門外,仍然都沒有講出一句話來。鬱達夫兄的佳句“遠公說法無多語,六祖傳真隻一燈”真是神來之筆!
第二天上午十點半,夏丏尊請弘一法師吃飯,邀葉聖陶、豐子愷、劉質平、周予同、章錫琛……和我,到海門路夏寓作陪。大家都知道弘公過午不食,都到得很及時。到了今天,這些同席者隻剩下我和葉聖陶二人,葉老年已九十開外,我也到了八十,其餘諸位已全部作古了。
幾樣素菜,幹淨爽目,我悄悄注意,弘公隻吃兩樣:白菜、蘿卜,別的菜不伸筷子。大家都理解他,並不相強,沒有拘束。
席間談到對聯,弘公說:“南普陀天王殿前當中兩根石柱上,有陳石遺老先生寫的一副‘分派洛迦開法宇,隔江太武拱山門’,文有氣魄,字也老健可觀,不可多得。但大醒法師以為後三字不若易為‘誦浮圖’更有畫意,可見聯語難作。我寫的華嚴集聯,隻末一字講平仄,不在聲律上講究,沒有閑空推敲啊!”
夏丏尊先生回憶了西湖之夜、白馬湖晚晴山房之夜等許多往事,弘公垂下眼瞼,他沉浸於回憶之中,盡力平靜。
餐畢,弘公退入夏寓的客房,我們大家都依依不舍,異常黯然,這種情緒也感染了我這樣的俗人。弘公這樣自苦,在他是求仁得仁,而我總以為他老人家應當吃得好一些,把身體搞好,多活幾年,多留下一些藝術品,他的出家,我非常惋惜。弘公是絕頂聰明的人,當然看出了大家的想法,他異常平淡地說:“曆經百劫,故人猶健,茫茫人世,不必苛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電,當作如是觀。’善自珍重,阿彌陀佛!”
弘公的言行,在我心版刻上了永不磨滅的形象。
大師謝世後十年十二月初冬,葉聖陶、馬一浮、廣洽法師、子愷師、章錫琛和我等籌資建成了骨灰塔,馬一浮題了塔名,愷師寫了修塔記,主持工程者黃鳴祥。馬一浮老人有禮塔詩:
扶律談常盡一生,涅槃無相更無名。昔年親見披衣地,此日空餘繞塔行。石上流泉皆法雨,岩前雨滴是希聲。老夫共飽伊蒲饌,多愧人天獻食情。
我也寫了一律:
法雨漫山竹徑寒,初成蓮塔起高巒。今朝湖畔行嘉禮,昔日淞濱叩淨安。藝事中西皆聖手,詩才南北領騷壇。盛年闡律雲遊去,妙覺莊嚴上界寬。
禮塔之後,去浙江美術學院看望潘天壽先生,他正在上課,便坐在門房裏等候。看門的老人滿頭銀發,精神矍鑠,床頭擺滿野花,當中安放著弘公在海濱拍的照片,背景是咆哮的巨浪,不知是在廈門或是青島所拍。天風揚起海青的廣袖和衣裾,慈眉善目,智慧深邃,背麵是二十年後才認識的忘年好友柯文輝題的《鵲踏枝》。字很稚弱,詞卻不似少年手筆:
畫印詩書文爛漫,曲寄深情,劇苑天葩放,舉世昂頭驚坦蕩,忽然芒履扶藜杖。
古寺寒窗銀漢燦,夢裏桑枝,蓮瓣鏡中綻。一代風流歸逸淡,墨香猶把新苗灌。
老門房是弘公的老同事。十分健談,說到潘天壽請假回家結婚的窘態,繪形繪聲,自己一點也不笑。他最佩服弘公,尊稱“李老夫子”。每天還燒一支伽南香。他說:“老夫子寒暑假回上海,都把鋪蓋放在我屋裏,每次回來,都送我三塊袁大頭,一年十二塊,能買三床被子呢!這照片是老夫子親自送我的。後邊的字是一個半大孩子來找借宿時寫上的,諸樂三先生說很好,我不懂。供花是新派,燒香是老派,我經過學習,不信菩薩了。可是不給老夫子燒一根,一天就像少吃一餐飯一樣,燒慣了啊。世上難找那樣好的老夫子,哪位工友沒得過他老人家的幫助。我和聞玉(送弘公去出家的工人)去看他,他剃了光頭,在院子裏提水澆花。叫我們‘居士’,自稱‘小僧’,要我們坐,他親自送茶水。留我們吃素飯,菜裏沒有油,那麼苦,我和聞玉都哭了,他吃得有滋有味,簡直是活菩薩,真神誰見過呢?”
深悔當時沒有將這張珍貴照片借到照相館去複製幾幀廣贈親友。“文革”後多次打聽,已杳如黃鶴,我連老人的名字也忘記了,在他身上我又看到了弘公人格的感召力。
人民對他的懷念之情,便是真正的紀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