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11.海

許地山

我底朋友說:“人底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麵就完全失掉了!因為我們太不上算,在這無涯浪中無從顯出我們有限的能力和意誌。”

我說:“我們浮在這上麵,眼前雖不能十分如意,但後來要遇著底,或者超乎我們底能力和意誌之外。所以在一個風狂浪駭底海麵上,不能準說我們要到什麼地方就可以達到什麼地方;我們隻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隨著波濤顛來播去便了。”

我們坐在一隻不如意的救生船裏,眼看著載我們到半海就毀壞底大船漸漸沉下去。

我底朋友說:“你看,那要載我們到目的地底船快要歇息去了!現在在這茫茫的空海中,我們可沒有主意啦。”

幸而同船底人,心憂得很,沒有注意聽他底話。我把他底手搖了一下說:“朋友,這是你縱談底時候麼?你不幫著劃槳麼?”

“劃槳麼?這是容易的事。但要劃到哪裏去呢?”

我說:“在一切的海裏,遇著這樣的光景,誰也沒有帶著主意下來,誰也脫不了在上麵泛來泛去。我們盡管劃罷。”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12.梨花

許地山

她們還在園裏玩,也不理會細雨絲絲穿入她們底羅衣。池邊梨花底顏色被雨洗得更白淨了,但朵朵都懶懶地垂著。

姊姊說:“你看,花兒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來搖醒他們。”

姊姊不及發言,妹妹底手早己抓住樹枝搖了幾下。花瓣和水珠紛紛地落下來,鋪得銀片滿地,煞是好玩。

妹妹說:“好玩啊,花瓣一離開樹枝,就活動起來了!”

“活動什麼?你看,花兒底淚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說這話時,帶著幾分怒氣,推了妹妹一下。她接著說,“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這裏罷。”

妹妹見姊姊走了,直站在樹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媽子走來,牽著她,一麵走著,說:“你看,你底衣服都濕透了,在陰雨天,每日要換幾次衣服,教人到哪裏找太陽給你曬去呢?”

落下來底花瓣,有些被她們底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帶走;有些浮在池麵,被魚兒銜入水裏。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殘瓣和軟泥一同銜在口中,到梁間去,構成它們底香巢。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13.生

許地山

我底生活好像一棵龍舌蘭,一葉一葉慢慢地長起來。某一片葉在一個時期曾被那美麗的昆蟲做過巢穴;某一片葉曾被小鳥們歇在上頭歌唱過。現在那些葉子都落掉了!隻有瘢楞的痕跡留在幹上,人也忘了某葉某葉曾經顯過底樣子;那些葉子曾經曆過底事跡惟有龍舌蘭自己可以記憶得來,可是他不能說給別人知道。

我底生活好像我手裏這管笛子。他在竹林裏長著底時候,許多好鳥歌唱給他聽;許多猛獸長嘯給他聽;甚至天中底風雨雷電都不時教給他發音底方法。

他長大了,一切教師所教底都納入他底記憶裏。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沒有什麼。

做樂器者把他截下來,開幾個氣孔,擱在唇邊一吹,他從前學底都吐露出來了。

14.無憂花

許地山

加多憐新近從南方回來,因為她父親剛去世,遺下很多財產給她幾位兄妹。她分得幾萬元現款和一所房子,那房子很寬,是她小時跟著父親居住過的。很多可記念的交際會都在那裏舉行過,所以她寧願少得五萬元,也要向她哥哥換那房子。她底丈夫樸君,在南方一個縣裏教育機關當一份小差事。所得薪俸雖不很夠用,幸賴祖宗給他留下一點產業,還可以勉強度過日子。

自從加多憐沾著新法律底利益,得了父親這筆遺產,她便嫌樸君所住的地方閉塞簡陋,沒有公園、戲院,沒有舞場,也沒有夠得上與她交遊的人物。在窮鄉僻壤裏,她在外洋十年間所學的種種自然沒有施展的地方。她所受的教育使她要求都市底物質生活,喜歡外國器皿,羨慕西洋人底性情。她底名字原來叫做黃家蘭,但是偏要譯成英國音義,叫加多憐伊羅。由此可知她的崇拜西方的程度。這次決心離開她丈夫,為的恢複她底都市生活。她把那舊房子修改成中西混合的形式,想等到布置停當才為樸君在本城運動一官半職,希望能夠在這裏長住下去。

她住的正房已經布置好了。現在正計劃著一個遊泳池,要將西花園那五間祖祠來改造。兩間暗間改做更衣室,把神龕挪進來,改做放首飾、衣服和其它細軟的櫃子。三間明間改做池了。瓦匠已經把所有的神主都取出來放在一邊。還有許多人在那裏,搬神龕的搬神龕,起磚的起磚,掘土的掘土。已經工作了好些時,她才來看看。她走到房門口,便大聲嚷:“李媽,來把這些神主拿走。”

李媽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長得還不醜,是她父親用過的人。她問加多憐要把那些神主搬到那裏去。加多憐說:“愛搬那兒搬那兒。現在不興拜祖先了,那是迷信。你拿到廚房當劈柴燒了罷。”她說:“這可造孽,從來就沒有人燒過神主,您還是挑一間空屋子把它們擱起來罷。或者送到大少爺那裏也比燒了強。”加多憐說:“大爺也不一定要它們。他若是要,早就該搬走。反正我是不要它們了,你要送到大爺那裏就送去。若是他也不要,就隨你怎樣處置,燒了也成,埋了也成,賣了也成。那上頭底金底還可以值幾十塊,你要是把它們賣了,換幾件好衣服穿穿,不更好嗎?”她答應著,便把十幾座神主放在籃裏端出去了。

加多憐把話吩咐明白,隨即回到自己底正房。房間也是中西混合型。正中一間陳設的東西更是複雜,簡直和博物院一樣。在這邊安排著幾件魏、齊造像,那邊又是意、法底裸體雕刻。壁上掛的,一方麵是香光、石庵底字畫,一方麵又是什麼表現派後期印象派底油彩。一邊掛著先人留下來的鐵笛玉笙,一邊卻放著皮安奧與梵歐林。這就是她底客廳。客廳底東西廂房一邊是她底臥房和裝飾室,一邊是客房,所有的設備都是現代化的。她從客廳到裝飾室,便躺在一張軟床上,看看手表已過五點;就按按電鈴,順手點著一支紙煙。一會,陳媽進來。她說:“今晚有舞局,你把我那新做的舞衣拿出來,再打電話叫裁縫立刻把那套蟬紗衣服給送來。回頭來侍候洗澡。”陳媽一答應著便即出去。

她洗完澡出來,坐在妝台前,塗脂抹粉,足夠半點鍾工夫。陳媽等她裝飾好了,便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她問:“我這套衣服漂亮不漂亮?”陳媽說:“這花了多少錢做的?”她說:“這雙鞋合中國錢六百塊,這套衣服是一千。”陳媽才顯出很讚羨的樣子說;“那麼貴,敢情漂亮啦。”加多憐笑她不會鑒賞,對她解釋那雙鞋和那套衣服會這麼貴和怎樣好看的緣故,但她都不懂得。她反而說:“這件衣服就夠我們窮人置一兩頃地。”加多憐說:“地有什麼用呢?反正有人管你吃的穿的用的就得啦。”陳媽說:“這兩三年來,太太小姐們穿得越發講究了,連那位黃老太太也穿得花花綠綠地。”加多憐說:“你們看得不順眼嗎?這也不希奇。你曉得現在娘們都可以跟爺們一樣,在外頭做買賣,做事和做官;如果打扮得不好,人家一看就討嫌,什麼事都做不成了。”她又笑著說:“從前的女人,未嫁以前是一朵花,做了媽媽就成了一個大倭瓜。現在可不然,就是八十歲老太太也得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樣才好。”陳媽知道她心裏很高興,不再說什麼,給她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叫車夫伺候著。

加多憐在軟床上坐著等候陳媽底回報,一麵從小桌上取了一本洋文的美容雜誌,有意無意地翻著。一會兒李媽進來說;“真不湊巧,您剛要上門,邸先生又來了。他現時在門口等著,請進來不請呢?”加多憐說:“請他這兒來罷。”李媽答應了一聲,隨即領著邸力裏亞進來。邸力裏亞是加多憐在紐約留學時所認識的西班牙朋友,現時在領事館當差。自從加多憐回到這城以來,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好幾次。他是一個很美麗的少年,兩撇小胡映著那對像電光閃爍的眼睛。說話時那種濃烈的表情,乍一看見,幾乎令人想著他是印度欲天或希拉伊羅斯底化身。他一進門,便直趨到加多憐麵前,撫著她底肩膀說:“達靈,你正要出門嗎?我要同你出去吃晚飯,成不成?”加多憐說:“對不住,今晚我得去赴林市長底宴舞會,謝謝你底好意。”她拉著邸先生底手,教他也在軟椅上坐,說說:“無論如何,你既然來了,談一會再走罷。”他坐下,看見加多憐身邊那本美容雜誌,便說:“你喜歡美國裝還是法國裝呢,看你底身材,若扮起西班牙裝,一定很好看。不信,明天我帶些我們國裏底裝飾月刊來給你看。”加多憐說:“好極了。我知道我一定會很喜歡西班牙底裝束。”

兩個人坐在一起,談了許久。陳媽推門進來,正要告訴林宅已經催請過,驀然看見他們在椅子上摟著親嘴。在半驚慌半詫異意識中,她退出門外。加多憐把邸力裏亞推開,叫:“陳媽進來。有什麼事,是不是林宅來催請呢?”陳媽說:“催請過兩次了。”那邸先生隨即站起來,拉著她底手說:“明天再見罷。不再耽誤你底美好的時間了。”她叫陳媽領他出門,自己到妝台前再勻勻粉,整理整理頭麵,一會兒陳媽進來說車已預備好,衣箱也放在車裏。加多憐對她說:“你們以後該學學洋規矩才成。無論到那個房間,在開門以前,必得敲敲門,教進才進來。方才邸先生正和我行著洋禮,你闖進來,本來沒多大關係,為什麼又要縮回去?好在邸先生知道中國風俗,不見怪,不然,可就得罪客人了。”陳媽心裏才明白外國風俗,親嘴是一種禮節,她連回答了幾聲“晤,晤”,隨即到下房去。

加多憐來到林宅,五六十位客人已經到齊了。市長和他底夫人走到跟前同她握手。她說:“對不住,來遲了。”市長連說:“不遲不遲,來得正是時候。”他們與她應酬幾句,又去同別的客人周旋。席間也有很多她所認識的朋友,所以她談笑自如很不寂寞。席散後,麻雀黨員撲克黨員、白麵黨員等等,各從其類,各自消遣。但大部份的男女賓都到舞廳去。她底舞藝本是冠絕一城的,所以在場上的獨舞與合舞都博得賓眾底讚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