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舞過很多次了。這回是市長和加多憐配舞。在進行時,市長極力讚美她身材底苗條和技術底純熟。她越發播弄種種嫵媚的姿態,把那市長底心緒攪得紛亂。這次完畢,接著又是她底獨舞。市長目送著她進更衣室,靜悄悄地等著她出來、眾賓又舞過一回,不一會,燈光全都熄了,她底步伐隨著音樂慢慢地踏入場中。她頭上底紗巾和身上底紗衣滿都是螢火所發出的光,身體底全部在磷光閃爍中斷續地透露出來。頭麵四周更是明亮,直如圓光一樣。這動物質的衣裳比起其餘的舞衣真像寒冰獄裏底鬼皮與天宮底霓裳的相差。舞罷,市長問她這件舞衣底做法。她說用螢火縫在薄紗裏,在黑暗中不用反射燈能夠自己放出光明來。市長讚她聰明,說會場中一定有許多人不知道,也許有人會想著天衣也不過如此。
她更衣以後,同市長到小客廳去休息。在談話間,市長便問她說:“聽說您不想回南方了,是不是?”她回答說:“不錯,我有這樣打算;不過我得替樸君在這裏找一點事做才成。不然,他必不讓我一個人在這裏住著,如果他不能找著事情,我就想自己去考考文官,希望能考取了,派到這裏來。”市長笑著說:“像您這樣漂亮,還用考什麼文官武官呢!您隻告訴我您願意做什麼官,我明兒就下委劄。”她說:“不好罷?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麼官。您若肯提拔,就請派樸君一點小差事,那就感激不盡了”,市長說:“您底先生我沒見過,不便造次。依我看來,您自己做做官,豈不更抖嗎?官有什麼叫做會做不會做!您若肯做就能做,回頭我到公事房看看有什麼缺,馬上就把您補上好啦。若是目前沒有缺,我就給您一個秘書的名義。”她搖頭,笑著說:“當秘書,可不敢奉命。女的當人家底秘書都要給人說閑話的。”市長說:“那倒沒有關係,不過有點屈才而已。當然我得把比較重要的事情來叨勞。”
舞會到夜闌才散。加多憐得著市長應許給官做,回家以後,還在臥房裏獨自跳躍著。
從前老輩們每笑後生小子所學非用,到近年來,學也可以不必,簡直就是不學有所用。市長在舞會所許加多憐的事已經實現了。她已做了好幾個月的特稅局幫辦,每月除到局支幾萬元薪水以外,其餘的時間都是她自己的。督辦是市長自己場兼。實際辦事的是局裏底主任先生們。她也安置了李媽底丈夫李富在局裏,為的是有事可以關照一下。每日裏她隻往來於飯店、舞場和顯官豪紳底家庭間,無憂慮地過著太平日子。平常她起床的時間總在中午左右,午飯總要到下午三四點,飯後便出門應酬,到上午三四點才回家。若是與邸力裏亞有約會或朋友們來家裏玩,她就不出門,也起得早一點。
在東北事件發生後一個月的一天早晨,李媽在廚房為她底主人預備床頭點心,陳媽把客廳歸著好,也到廚房來找東西吃。她見李媽在那裏忙著,便問:“現在才十點多,太太就醒啦?”李媽說:“快了罷,今天中午有飯局,十二點得出門。不是不許叫‘太太’嗎?你真沒記性!”陳媽說:“是呀,大太做了官,當然不能再叫太太了。可是叫她做‘老爺’,也不合適,回頭老爺來到,又該怎樣呢?一定得叫‘內老爺’。‘外老爺’才能夠分別出來。”李媽說:“那也不對,她不是說管她叫‘先生’或是幫辦麼?”陳媽在灶頭拿起一塊烤麵包抹抹果醬就坐在一邊吃。她接著說:“不錯,可是昨天你們李富從局裏來,問‘先生在家不在’,我一時也拐不過彎來;後來他說太太,我才想起來。你說現在的新鮮事可樂不可樂?”李媽說:“這不算什麼,還有更可樂的啦。”陳媽說:“可不是!那‘行洋禮’的事。他們一天到晚就行著這洋禮。”她嘻笑了一陣,又說:“昨晚那郎先生鬧到三點才走。送出院子,又是一回洋禮,還接著‘達靈’、‘達靈’叫了一陣。我說李姐,你想他們是怎麼一回事?”李媽說:“誰知道,聽說外國就是這樣亂,不是兩口子的男女摟在一起也沒關係。咋兒她還同邸先生一起在池子裏洗澡咧。”陳媽說;“提起那池子來了。三天換一次水,水錢二百塊,你說是不是,洗的是銀子不是水?”李媽說:“反正有錢的人把錢就不當錢,又不用自己賣力氣,衙門和銀行裏每月把錢交到手,愛怎花就怎花。像前幾個月那套紗衣裳,在四郊收買了一千多隻火蟲,花了一百多。聽說那套料子就是六百,工錢又是二百。第二天要我把那些火蟲一隻隻從小口袋裏掏出來。光那條頭紗就有五百多隻,摘了一天還沒摘完,真把我底胳臂累壞了。三天花二百塊的水也好過花八九百塊做一件衣服,穿一晚上就拆。這不但糟蹋錢並且造孽。你想。那一千多隻火蟲底命不是命嗎?”陳媽說:“不用提那個啦。今天過午,等她出門,咱們也下池子去試一試,好不好?”李媽說:“你又來了,上次你偷穿她底衣服,險些闖出事來。現在你又忘了!我可不敢,那個神堂,不曉得還有沒有神,若是有,咱們光著身子下去,怕褻瀆了受責罰。”陳媽說:“人家都不會出毛病,咱們還怕什麼?”她站起來,順手帶了些吃的到自己屋裏去了。
李媽把早點端到臥房,加多憐已經靠著床背,手拿一本雜誌在那裏翻著。她問李媽:“有信沒信?”李媽答應了一聲“有”,隨把盤子放在床上,問過要穿什麼衣服以後便出去了。她從盤子裏拿起信來,一封一封看過。其中有一封是樸君的,說他在年底要來。她看過以後,把信放下,並沒顯出喜悅的神氣,皺著眉頭,拿起麵包來吃。
中午是市長請吃飯,座中隻有賓主二人。飯後,市長領到一間密室去。坐定後,市長便笑著說:“今天請您來,是為商量一件事情。您如同意,我便往下說。”加多憐說:“隻要我底能力辦得到,豈敢不與督辦同意?”
市長說:“我知道隻要您願意,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我給您說,現在局裏存著一大宗緝獲的私貨和違禁品,價值在一百萬以上。我覺得把它們都歸了公,怪可惜的,不如想一個化為私的方法,把它們弄一部分出來。若能到手,我留三十萬,您留二十七萬,局裏底人員分二萬,再提一萬出來做參與這事的人們底應酬費。如果要這事辦得沒有痕跡,最好找一個外國人來認領。您不是認識一位領事館的朋友嗎?若是他肯幫忙,我們就在應酬費裏提出四五千送他。您想這事可以辦嗎,”加多憐很躇躊,搖著頭說:“這宗款太大了,恐怕辦得不妥,風聲泄漏出去您、我都要擔幹係。”市長大笑說:“您到底是個新官僚!賺幾十萬算什麼?別人從飛機、軍艦、軍用汽車裝運煙土、白麵,幾千萬、幾百萬就那麼容易到手,從來也沒曾聽見有人質問過。我們賺一百幾十萬,豈不是小事嗎!您請放心,有福大家享,有罪鄙人當。您待一會兒去找那位邸先生商量一下得啦。”她也沒主意了,聽市長所說,世間簡直好像是沒有不可做的事情。她站起來,笑著說:“好罷,去試試看。”
加多憐來到邸力裏亞這裏,如此如彼他說了一遍。這邸先生對於她底要求從沒拒絕過。但這次他要同她交換條件才肯辦。他要求加多憐同他結婚,因為她在熱戀的時候曾對他說過她與樸君離異了。加多憐說:“時候還沒到,我與他的關係還未完全脫離。此外,我還怕社會底批評。”他說:“時候沒到,時候沒到,到什麼時候才算呢?至於社會那有什麼可怕的?社會很有力量,像一個勇士一樣。可是這勇士是瞎的,隻要你不走到他跟前,使他摩著你,他不看見你,也不會傷害你。我們離開中國就是了。我們有了這麼些錢,隨便到阿根廷住也好,到意大利住也好,就是到我底故鄉巴悉羅那住也無不可。我們就這樣辦罷。我知道你一定要喜歡巴悉羅那的蔚藍天空。那是沒有一個地方能夠比得上的,我們可以買一隻遊船,天天在地中海邀遊,再沒有比這事快樂的了。”
邸力裏亞底話把加多憐說得心動了。她想著和樸君離婚倒是不難,不過這幾個月的官做得實在有癮;若是嫁給外國人,國籍便發生問題,以後能不能回來。更是一個疑問。她說:“何必做夫婦呢?我們這樣天天在一塊玩,不比夫婦更強嗎?一做了你底妻子,許多困難的問題都要發生出來。若是要到巴悉羅那去,等事情弄好了,就拿那筆款去花一兩年也無妨。我也想到歐洲去玩玩。……”她正說著,小使進來說幫辦宅裏來電話,請幫辦就回去,說老媽子洗澡,給水淹壞了。加多憐立刻起身告辭。邸先生說:“我跟你去罷,也許用得著我。”於是二人坐上汽車飛駛到家。
加多憐和邸先生一直來到遊泳池邊,陳媽和李媽已經被撈起來,一個沒死,一個還躺著。她們本要試試水裏底滋味,走到跳板上,看見水並不很深,陳媽好玩,把李媽推下去,那裏知道跳板的彈性很強,同時又把她彈下去。李媽在水裏翻了一個身,衝到池邊,一手把繩揪著,可是左臂己擦傷了。陳媽浮起來兩三次,一沉到底。李媽大聲嚷救命,園裏的花匠聽見,才趕緊進來,把她們撈起來。邸先生給陳媽施行人工呼吸法,好容易把她救活了。加多憐叫邸先生把她們送到醫院去。
邸力裏亞從醫院回來,加多憐繼續與他談那件事情,他至終應許去找一個外商承認那宗私貨,並且發出一封領事館底證明書。她隨即用電話通知督辦。督辦在電話裏一連對她說了許多誇獎的話,其喜歡可知。
兩三個月的國難期間,加多憐仍是無憂無慮能樂且樂地過她底生活。那筆大款早已拿到手,那邸先生又催著她一同到巴悉羅那去,她到市長那裏,仍然提起她要出洋的事,並已說明這是當時的一個條件。市長說:“這事容易辦,就請樸君代理您的事情,您要多久回任都可以。”加多憐說:“很好,樸君過幾天就可以到。我原先叫他過年一三月才來,但他說一定要在年底來。現在給他這差事,真是再好不過了。”
樸君到了。加多憐遞給他一張委任狀。她對丈夫說,政府派她到歐洲考查稅務,急要動身,教他先代理邦辦,等她回來再謀別的事情做。樸君是個老實人,太太怎麼說,他就怎麼答應,心理並且讚賞她底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