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幾天,加多憐要動身了。她和邸力裏亞同行,樸君當然不曉得他們的關係,把他們送到上海候船,便趕快回來。剛一到家,陳媽底丈夫和李富都在那裏等候著。陳媽底丈夫說他妻子自從出院以後,在家裏病得不得勁,眼看不能再出來做事了,要求幫辦賞一點醫藥費。李富因局裏底人不肯分給他那筆款,教他問邦辦要。這事遷延很久,加多憐也曾應許教那班人分些給他,但沒辦妥就走了。樸君把原委問明,才知道他妻子自離開他以後的做官生活的大概情形。但她已走了,他即不便用書信去問她,又不願意拿出錢來給他們。說了很久,不得要領,他們都恨恨地走了。

一星期後,特稅局底大侵吞案被告發了,告發人便是李富和幾個分不著款的局員。市長把事情都推在加多憐身上。把樸君請來。說了許多官話,又把上級機關底公文拿出來樸君看得眼呆呆地,說不出半句話來。市長假裝好意說:“不要緊,我一定要辦到不把閣下看管起來。這事情本不難辦,外商來領那宗貨物,也是有憑有據,最多也不過是辦過失罪,隻把尊寓交出來當做賠償,變賣得多少便算多少,敷衍得過便算了事。我與尊夫人的交情很深,這事可以不必推究;不過事情已經鬧到上頭,要不辦也不成。我知道尊夫人一定也不在乎那所房子,她身邊至少也有三十萬呢。”

第二天,撤職查辦的公文送到,警察也到了。樸君氣得把那張委任狀掏得粉碎。他底神氣直像發狂,要到遊泳池投水,幸而那裏已有警察,把他看住了。

房子被沒收的時候,正是加多憐同邸力裏亞離開叫中國的那天。她在敵人底炮火底下,和平日一樣,無憂無慮地來到吳淞口。邸先生望著岸上的大火,對加多憐說:“這正是我們避亂的機會。我看這仗一時是打不完的,過幾年,我們再回來罷。”

15.江南的冬景

鬱達夫

凡在北國過過冬天的人,總都道圍爐煮茗,或吃煊羊肉,剝花生米,飲白幹的滋味。而有地爐,暖炕等設備的人家,不管它門外麵是雪深幾尺,或風大若雷,而躲在屋裏過活的兩三個月的生活,卻是一年之中最有勁的一段蟄居異境;老年人不必說,就是頂喜歡活動的小孩子們,總也是個個在懷戀的,因為當這中間,有的蘿卜,雅兒梨等水果的閑食,還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熱鬧的節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過後,大江以南的樹葉,也不至於脫盡。寒風--西北風--間或吹來,至多也不過冷了一日兩日。到得灰雲掃盡,落葉滿街,晨霜白得象黑女臉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陽一上屋簷,鳥雀便又在吱叫,泥地裏便又放出水蒸氣來,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門前的隙地裏去坐著曝背談天,營屋外的生涯了;這一種江南的冬景,豈不也可愛得很麼?

我生長江南,兒時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銘刻特深;雖則漸入中年,又愛上了晚秋,以為秋天正是讀讀書,寫寫字的人的最惠節季,但對於江南的冬景,總覺得是可以抵得過北方夏夜的一種特殊情調,說得摩登些,便是一種明朗的情調。

我也曾到過閩粵,在那裏過冬天,和暖原極和暖,有時候到了陰曆的年邊,說不定還不得不拿出紗衫來著;走過野人的籬落,更還看得見許多雜七雜八的秋花!一番陣雨雷鳴過後,涼冷一點;至多也隻好換上一件夾衣,在閩粵之間,皮袍棉襖是絕對用不著的;這一種極南的氣候異狀,並不是我所說的江南的冬景,隻能叫它作南國的長春,是春或秋的延長。

江南的地質豐腴而潤澤,所以含得住熱氣,養得住植物;因而長江一帶,蘆花可以到冬至而不敗,紅時也有時候會保持得三個月以上的生命。象錢塘江兩岸的烏桕樹,則紅葉落後,還有雪白的桕子著在枝頭,一點-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點綠意,非但野火燒不盡,就是寒風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風和日暖的午後,你一個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則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歲時的肅殺,並且還可以飽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裏的生氣;“若是冬天來了,春天也總馬上會來”的詩人的名句,隻有在江南的山野裏,最容易體會得出。

說起了寒郊的散步,實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給與江南居住者的一種特異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裏生長的人,是終他的一生,也決不會有享受這一種清福的機會的。我不知道德國的冬天,比起我們江浙來如何,但從許多作家的喜歡以Spaziergang一字來做他們的創造題目的一點看來,大約是德國南部地方,四季的變遷,總也和我們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說十九世紀的那位鄉土詩人洛在格(PeterRosegger,1843-1918)罷,他用這一個“散步”做題目的文章尤其寫得多,而所寫的情形,卻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國江浙的山區地方來適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濱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氣裏時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時也會下著微雨,而這微雨寒村裏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種說不出的悠閑境界。你試想想,秋收過後,河流邊三五家人家會聚在一道的一個小村子裏,門對長橋,窗臨遠阜,這中間又多是樹枝槎丫的雜木樹林;在這一幅冬日農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你說還夠不夠悠閑?若再要點景致進去,則門前可以泊一隻烏篷小船,茅屋裏可以添幾個喧嘩的酒客,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人到了這一個境界,自然會得胸襟灑脫起來,終至於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們總該還記得唐朝那位詩人做的“暮雨瀟瀟江上樹”的一首絕句罷?詩人到此,連對綠林豪客都客氣起來了,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麼?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則雪月梅的冬宵三友,會合在一道,在調戲酒姑娘了。“柴門村犬吠,風雪夜歸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靜後的景況。“前樹深雪裏,昨夜一枝開”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樣喜歡弄雪的村童來報告村景了。詩人的詩句,也許不盡是在江南所寫,而做這幾句詩的詩人,也許不盡是江南人,但假了這幾句詩來描寫江南的雪景,豈不直截了當,比我這一枝愚劣的筆所寫的散文更美麗得多?

有幾年,在江南,在江南也許會沒有雨沒有雪的過一個冬,到了春間陰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點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節氣推算起來,大約太冷的日子,將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盡頭,最多也總不過是七八天的樣子。象這樣的冬天,鄉下人叫作旱冬,對於麥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卻要受到損傷;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這一種冬天,倒隻會得到快活一點,因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閑步逍遙的機會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國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歡迎的也就是這樣的冬天。

窗外的天氣晴朗得象晚秋一樣;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誘得使你在房間裏坐不住,空言不如實踐,這一種無聊的雜文,我也不再想寫下去了,還是拿起手杖,擱下紙筆,上湖上散散步罷!

16.冰川紀秀

鬱達夫

冰川是玉山東南門外環城的一條大溪。我們上玉山到這溪邊的時候,因為杭江鐵路車尚未通,是由江山坐汽車繞廣豐,直驅了二三百裏的長路,好容易才走到的。到了冰溪的南岸來一看,在衢州見了顏色兩樣的城牆時所感到的那種異樣的,緊張的空氣,更是迫切了;走下汽車,對手執大刀,在浮橋邊檢查行人的兵士們偷拋了幾眼斜視,我們就隻好決定不進城去,但在冰川旁邊走走,馬上再坐原車回江山去。

玉山城外是由這一條天生的城河冰溪環抱在那裏的,東南半角卻有著好幾處雁齒似的浮橋。浮橋的腳上,手捧著明晃晃的大刀,肩負著黃蒼蒼的馬槍,在那裏檢查入城證、良民證的兵士,看起來相貌都覺得是很可怕。

從冰川第一樓下繞過,沿堤走向東南,一塊大空地,一個大森林,就是郭家洲了。武安山障在南邊,普寧寺,鶴嶺寺接在東首。單就這一角的風景來說,有山有水,還有水車,磨房,漁梁,石墈,水閘,長堤,凡中國畫或水彩畫裏所用得著的各種點景的品物,都已經齊備了;在這樣小的一個背景裏,能具備著這麼些個秀麗的點綴品的地方,我覺得行盡了江浙的兩地,也是很不多見的。而尤其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的,是郭家洲這一個三角洲上的那些樹林的疏散的逸韻。

郭家洲,從前大約也是冰溪的流水所經過的地方,但時移勢易,滄海現在竟變作了桑田了;那一排疏疏落落的雜樹林,同外國古宮舊堡的畫上所有的那樣的那排大樹,少算算,大約總也已經有了百數歲的年紀。

這一次在漫遊浙東的途中,看見的山也真不少了,但每次總覺得有點美中不足的,是樹木的稀少;不意一跨入了這江西的境界,就近在縣城的旁邊,居然竟能夠看到了這一個自然形成的像公園似的大雜樹林!

城裏既然進不去,爬山又恐怕沒有時間,並且離縣城向西向北十來裏地的境界,去走就有點兒危險,萬不得已,自然隻好橫過郭家洲,上鶴嶺寺山上的那一個北麵的空亭,去遙望玉山的城市了。

玉山城裏的人家,實在整潔得很。沿城河的一排住宅,窗明幾淨,倒影溪中,遠看好像是威尼斯市裏的通衢。太陽斜了,城裏頭起了炊煙,水上的微波,也漸漸地漸漸地帶上了紅影。西北的高山一帶,有一個尖峰突起,活像是倒插的筆尖,大約是懷玉山了罷?

這一回沿杭江鐵路西南直下,千裏的遊程,到玉山城外終止了。“冰為溪水玉為山!”坐上了向原路回來的汽車,我念著戴叔倫的這一句現成的詩句,覺得這一次旅行的煞尾,倒很有點兒像德國浪漫派詩人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