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山是在塘棲鎮南,舊日仁和縣(現在並入杭縣了)東北六十裏的永和鄉的,據說高有五十餘丈,周二十裏(鹹淳《臨安誌》作三十七丈),因其山超然出於皋亭、黃鶴之外,故名。

從前去遊超山,是要從湖墅或拱宸橋下船,向東向北向西向南,曲折回環,衝破菱荇水藻而去的;現在汽車路已經開通,自清泰門向東直駛,至喬司站落北更向西,抄過臨平鎮,由臨平山西北,再馳十餘裏,就可以到了;“小紅唱曲我吹簫”的船行雅處,現在雖則要被汽車的機器油破壞得絲縷無餘,但坐船和坐汽車的時間的比例,卻有五與一的大差。

汽車走過的臨平鎮,是以釋道潛的一首“風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滿汀洲”的絕句出名;而超山北麵的塘棲鎮,又以南宋的隱士,明末清初的田園別墅出名;介與塘棲與超山之間的丁山湖,更以水光山色,魚蝦果木出名;也無怪乎從前的文人騷客,都要向杭州的東麵跑,而超山皋亭山的名字每散見於諸名士的歌詠裏了。

超山腳下,塘棲附近的居民,因為住近水鄉,阡陌不廣之故,所靠以謀生的完全是果木的栽培。自春曆夏,以及秋冬,梅子、櫻桃、枇杷、杏子、甘蔗之類的出產,一年總有百萬元內外。所以超山一帶的梅林,成千成萬;由我們過路的外鄉人看來,隻以為是鄉民趣味的高尚,個個都在學林和靖的終身不娶,殊不知實際上他們卻是正在靠此而養活妻孥的哩?

超山的梅花,向來是開在立春前後的;梅幹極粗極大,枝叉離披四散,五步一叢,十步一阪,每個梅林,總有千株內外,一株的花朵,又有萬顆左右;故而開的時候,香氣遠傳到十裏之外的臨平山麓,登高而遠望下來,自然自成一個雪海;近年來雖說梅株減少了一點,但我想比到羅浮的仙境,總也隻有過之,不會不及。從杭州到超山去的汽車路上,過臨平山後,兩旁已經有一處一處的梅林在迎送了,而彙聚得最多,遊人所必到的看梅勝地,大抵總在汽車站西南,超山東北麓,報慈寺大明堂(亦稱大明寺)前頭,梅花叢裏有一個周夢坡築的宋梅亭在那裏的周圍五六裏地的一圈地方。

報慈寺裏的大殿(大約就是大明堂了吧?)前幾年被寺的仇人毀壞了,當時還燒死了一位當家和尚在殿東一塊石碑之下。但殿後的一塊刻有吳道子畫的大士像的石碑,還好好地鑲在壁裏,絲毫也沒有動。去年我去的時候,寺僧剛在募化重修大殿;殿外麵的東頭,並且已經蓋好了三間廂房在作客室。後麵高一段的三間後殿,火燒時也不曾燒去,和尚手指著立在殿後壁裏的那一塊石刻大士像碑說,“這都是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的福佑!”

在何春渚刪成的《塘棲誌略》裏,說大明寺前有一口井,井水甘冽!旁樹石碣,刻有“踴人堂堂,二曜重光,泉深尺一,點去冰旁;二人相連,不欠一邊,三梁四柱烈火然,添卻雙鉤兩日全”之碑銘,不識何意等語。但我去大明堂(寺)的時候,卻既不見井,也不見碑;而這條碑銘,我從前是曾在一部筆記叫作《桂苑叢談》的書裏看到過一次的。這書記載著:“令狐相公出鎮淮海日,支使班蒙,與從事諸人,俱遊大明寺之西廊,忽睹前壁,題有此銘,諸賓皆莫能辨,獨班支使曰:‘得非大明寺水,天下無比八字乎?’眾皆恍然。”從此看來,《塘棲誌略》裏所說的大明寺井碑,應是抄來的文章,而編者所謂不識何意者,還是他在故弄玄虛。當然,寺在山麓,地又近水,寺前寺後,井是當然有一口的;井裏的泉,也當然是清冽的;不過此碑此銘,卻總有點兒可疑。

大明寺前的所謂宋梅,是一棵曲屈蒼老,根腳邊隻剩了兩條樹皮圍拱,中間空心,上麵枝幹四叉的梅樹。因為怕有人折,樹外麵全部是用一鐵絲網罩住的。樹當然是一株老樹,起碼也要比我的年紀大一兩倍,但究竟是不是宋梅,我卻不敢斷定。去年秋天,曾在天台山國清寺的伽藍殿前,看見過一株所謂隋梅;前年冬天,也曾在臨平山下安隱寺裏看見過一枝所謂唐梅。但所謂隋,所謂唐,所謂宋等等,我想也不過“所謂”而已,究竟如何,還得去問問植物考古的專家才行。

出大明堂,從梅花林裏穿過,西麵從吳昌碩的墳旁一條石砌路上攀登上去,是上超山頂去的大路了。一路上有許多同夢也似的疏林,一株兩株如被遺忘了似的紅白梅花,不少的墳園,在招你上山,到了半山的竹林邊的真武殿(俗稱中聖殿)外,超山之所以為超,就有點感覺得到了;從這裏向東西北的三麵望去,是汪洋的湖水,曲折的河身,無數的果樹,不斷的低崗,還有塘的兩麵的點點的人家;這便算是塘棲一帶的水鄉全景的鳥瞰。

從中聖殿再沿石級上去,走過黑龍潭,更走二裏,就可以到山頂,第一要使你駭一跳的,是沒有到上聖殿之先的那一座天然石築的天門。到了這裏,你才曉得超山的奇特,才曉得誌上所說的“山有石魚石筍等,他石多異形,如人獸狀。”諸記載的不虛。實實在在,超山的好處,是在山頭一堆石,山下萬梅花,至若東瞻大海,南眺錢江,田疇如井,河道如腸,桑麻遍地,雲樹連天等形容詞,則凡在杭州東麵的高處,如臨平山黃鶴峰上都用得著的,並非是超山獨一無二的絕景。

你若到了超山之後,則北去超山七裏地外的塘棲鎮上,不可不去一到。在那些河流裏坐坐船,果樹下跑跑路,趣味實在是好不過。兩岸人家,中夾一水;走過丁山湖時,向西麵看看獨山,向東首看看馬鞍龜背,想象想象南宋垂亡,福王在莊(至今其地還叫作福王莊)上所過的醉生夢死脂香粉膩的生涯,以及明清之際,諸大老的園亭別墅,台榭樓堂,或康熙乾隆等數度的臨幸,包管你會起一種像讀《蕪城賦》似的感慨。

又說到了南宋,關於塘棲,還有好幾宗故事,值得一提。第一,卓氏家乘《唐棲考》裏說:“唐棲者,唐隱士所棲也;隱士名玨,字玉潛,宋末會稽人。少孤,以明經教授鄉裏子弟而養其母。至元戊寅,浮圖總統楊連真伽,利宋攢宮金玉,故為妖言惑主聽,發掘之。玨懷憤,乃貨家具,召諸惡少,收他骨易遺骸,瘞蘭亭山後,而樹冬青樹識焉。玨後隱居唐棲,人義之,遂名其地為唐棲。”這鎮名的來曆說,原是人各不同的,但這也豈不是一件極有趣的故實麼?還有塘棲西龍河圩,相傳有宋宮人墓;昔有士子,秋夜憑欄對月,忽聞有環珮之聲,不寐聽之,歌一絕雲:“淡淡春山抹未濃,偶然還記舊行蹤,自從一入朱門去,便隔人間幾萬重。”聞之酸鼻。這當然也是一篇絕哀豔的鬼國文章。

塘棲鎮跨在一條水的兩岸,水南屬杭州,水北屬德清;商市的繁盛,酒家的眾多,雖說隻是一個小小的鎮集,但比起有些縣城來,怕還要鬧熱幾分。所以遊過超山,不願在山上吃冷豆腐黃米飯的人,盡可以上塘棲鎮上去痛飲大嚼;從山腳下走回汽車路去坐汽車上塘棲,原也很便,但這一段路,總以走走路坐坐船更為合適。

一九三五年一月九日

(原載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新小說》創刊號,據《達夫遊記》)

23.星夜

廬隱

在璀燦的明燈下,華筵間,我隻有悄悄的逃逝了,逃逝到無燈光,無月彩的天幕下。叢林危立如鬼影,星光閃爍如幽螢,不必傷繁華如夢,--隻這一天寒星,這一地冷霧,已使我萬念成灰,心事如冰!

唉?!天!運命之神!我深知道我應受的擺布和顛連,我具有的是夜鶯的眼,不斷的在密菁中尋覓,我看見幽靈的獰羨,我看見黑暗中的靈光!

唉!天!運命之神!我深知道我應受的擺布與顛連,我具有的是杜鵑的舌,不斷的哀啼於花蔭。枝不殘,血不幹,這艱辛的旅途便不曾走完!

唉!天!運命之神!我深知道我應受的擺布與顛連,我具有的是深刻慘淒的心情,不斷的追求傷毀者的呻吟與悲哭--這便是我生命的燃料,雖因此而靈毀成灰,亦無所怨!

唉!天!運命之神!我深知道我應受的擺布與顛連,我具有的是血跡狼藉的心和身,縱使有一天血化成青煙。這既往的鱗傷,料也難掩埋!咳!因之我不能慰人以柔情,更不能予人以幸福,隻有這辛辣的心錐時時刺醒人們綺麗的春夢,將一天歡愛變成永世的咒詛!自然這也許是不可避免的報複!

在璀燦的明燈下,華筵間,我隻有悄悄逃逝了!逃逝到無燈光,無月彩的天幕下。叢林無光如鬼影,星光閃爍如幽螢,我徘徊黑暗中,我躑躅星夜下,我恍如亡命者,我恍如逃囚,暫時脫下鐵鎖和鐐銬。不必傷繁華如夢--隻這一天寒星,這一地冷霧,已使我萬念成灰,心事如冰!

24.窗外的春光

廬隱

幾天不曾見太陽的影子,沉悶包圍了她的心。今早從夢中醒來,睜開眼,一線耀眼的陽光已映射在她紅色的壁上,連忙披衣起來,走到窗前,把灑著花影的素幔拉開。前幾天種的素心蘭,已經開了幾朵,淡綠色的瓣兒,襯了一顆朱紅色的花心,風致真特別,即所謂“冰潔花叢豔小蓮,紅心一縷更嫣然”了。同時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噴鼻醒腦,平板的周遭,立刻湧起波動,春神的薄翼,似乎已扇動了全世界凝滯的靈魂。

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惆悵,但是一顆心靈漲得滿滿的,--莫非是滿園春色關不住,--不,這連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然而僅僅是為了一些過去的眷戀,而使這顆心不能安定吧!本來人生如夢,在她過去的生活中,有多少夢影已經模糊了,就是從前曾使她惆悵過,甚至於流淚的那種情緒,現在也差不多消逝淨盡,就是不曾消逝的而在她心頭的意義上,也已經變了色調,那就是說從前以為嚴重了不得的事,現在看來,也許僅僅隻是一些幼稚的可笑罷了!

蘭花的清香,又是一陣濃厚的包襲過來,幾隻蜜蜂嗡嗡的在花旁兜著圈子,她深切的意識到,窗外已充滿了春光;同時二十年前的一個夢影,從那深埋的心底複活了:

一個僅僅十零歲的孩子,為了脾氣的古怪,不被家人們的了解,於是把她送到一所囚牢似的教會學校去寄宿。那學校的校長是美國人,--一個五十歲的老處女,對於孩子們管得異常嚴厲,整月整年不許孩子走出那所建築莊嚴的樓房外去;四圍的環境又是異樣的枯燥,院子是一片沙上地;在角落裏時時可以發現被孩子們踏陷的深坑,坑裏縱橫著人體的骨骼,沒有樹也沒有花,所以也永遠聽不見鳥兒的歌曲。

春風有時也許可憐孩子們的寂寞吧!在那灑過春雨的土地上,吹出一些青草來--有一種名叫“辣辣棍棍”的,那草根有些甜辣的味兒,孩子們常常伏在地上,尋找這種草根,放在口裏細細的嚼咀;這可算是春給她們特別的恩惠了!

那個孤零的孩子,處在這種陰森冷漠的環境裏,更是倔強,沒有朋友,在她那小小的心靈中,雖然還不曾認識什麼是世界;也不會給這個世界一個估價,不過她總覺得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是有些乏味;她追求另一個世界。在一個春風吹得最起勁的時候,她的心也燃燒著更熱烈的希冀,但是這所囚牢似的學校,那一對黑漆的大門仍然嚴嚴的關著,就連從門縫看看外麵的世界,也隻是一個夢想。於是在下課後,她獨自跑到地窖裏去,那是一個更森嚴可怕的地方,四圍是石板作的牆,房頂也是冷冰冰的大石板,走進去便有一股冷氣襲上來,可是在她的心裏,總覺得比那死氣沉沉的校舍,多少有些神秘性吧。最能引誘她的當然還是那幾扇矮小的窗子,因為窗子外就是一座花園。這一天她忽然看見窗前一叢蝴蝶蘭和金鍾罩,已經盛開了,這算給了她一個大誘惑,自從發現了這窗外的春光後,這個孤零的孩子,在她生命上,也開了一朵光明的花,她每天像一隻貓兒般,隻要有工夫,便蜷伏在那地窖的窗子上,默然的幻想著窗外神秘的世界。

她沒有哲學家那種富有根據的想像,也沒有科學家那種理智的頭腦,她小小的心,隻是被一種天所賦與的熱情緊咬著。她覺得自己所坐著的這個地窖,就是所謂人間吧--一切都是冷硬淡漠,而那窗子外的世界卻不一樣了。那裏一切都是美麗的,和諧的,自由的吧!她欣羨著那外麵的神秘世界,於是那小小的靈魂,每每跟著春風,一同飛翔了。她覺得自己變成一隻蝴蝶,在那盛開著美麗的花叢中翱翔著,有時她覺得自己是一隻小鳥,直撲天空,伏在柔軟的白雲間甜睡著。她整日支著頤不動不響的盡量陶醉,直到夕陽進到山背後,大地垂下黑幕時,她才怏怏的離開那靈魂的休憩地,回到陌生的校舍裏去。

她每日每日照例的到地窖裏來,--一直過完了整個的春天。忽然她看見蝴蝶蘭殘了,金鍾罩也倒了頭,隻剩下一叢深碧的葉子,蒼茂的在薰風裏撼動著,那時她竟莫名其妙的流下眼淚來。這孩子真古怪得可以,十零歲的孩子前途正遠大著呢,這春老花殘,綠肥紅瘦,怎能惹起她那麼深切的悲感呢?!但是孩子從小就是這樣古怪,因此她被家人所摒棄。同時也被社會所摒棄。在她的童年裏,便隻能在夢境裏尋求安慰和快樂,一直到她否認現實世界的一切,成了一個疏狂孤介的人。在她三十年的歲月裏,隻有這些片段的夢境,維係著她的生命。

陽光漸漸的已移到那素心蘭上,這目前的窗外春光,撩撥起她童年的眷戀,她深深的歎息了:“唉,多缺陷的現實的世界嗬!在這春神努力的創造美麗的刹那間,你也想遮飾起你的醜惡嗎?人類假使的連這些夢影般的安慰也沒有,我真不知道人們怎能延續他們的生命喲!”

但願這窗外的春光,永駐人間吧!她這樣虔誠的默祝著,素心蘭像是解意出的向她點著頭。

25.隻有梅花知此恨

廬隱

唉!評梅,我的哀苦也不願再向你深說了,現在我再報你一個慘痛的消息,昨天我接到清妹一封快信,她為了你的死,哀痛將要發狂。她說:“梅姊的死至少帶去我半個生命”!並且她還要從南方來哭你埋葬你。我得到這個消息之後,我一直耽著驚恐,清妹年來的命運太淒苦,天現在更奪去她的梅姊,她小的雙肩,怎樣擔得起這巨重的哀愁!……唉!評梅,這幾年來,天為什麼特別和我們這幾個可憐的女孩過不去呢!使我們嚐盡苦惱,使我們受盡揶揄;最難堪的,要算負著創傷的心,還得在人前強為歡笑;在冷酷的人們麵前裝英雄。眼淚倒流,隻有自己知道。唉!評梅你算是解脫了!但是我們呢,從前雖然悲苦,還有你知道,眼淚有時還可以向你流,你雖然也隻是陪著我們流淚,可是已足夠安慰我們了。現在呢,唉!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評梅,我真恨世界,設如有輪回的話,我願生生世世不再作人!評梅!我誠然“隻有梅花知此恨”,然而梅花已經仙去,你叫我向誰說?

26.春的警鍾

廬隱

不知哪一夜,東風逃出它美麗的皇宮,獨駕祥雲,在夜裏暗影下,窺伺人間。

那時宇宙的一切正偃息於冷凝之中,東風展開它的翅兒向人間輕輕扇動,聖潔的冰淩化成柔波,平靜的湖水唱出潺濺的戀歌!

不知哪一夜,花神離開了她莊嚴的寶座,獨駕祥雲,在夜的暗影下,窺伺人間。

那時宇宙的一切正抱著冷凝和悲傷,花神用她挽回春光的手段剪裁綾羅,將宇宙裝飾得嫣紅柔綠,勝似天上宮闕,她悄立萬花叢中,讚歎這失而複得的青春!

不知哪一夜,司鍾的女神,悄悄的來到人間!

那時人們正飲罷毒酒,沉醉於生之夢中,她站在白雲端裏敲響了春的警鍾。這些迷惘的靈魂,都從夢城驚醒,呆立於塵海之心,--風正跳舞,花正含笑,然而人類卻失去了青春!

他們的心已被冰淩刺穿,他們的血已積成了巨瀾,時時鼓起腥風吹向人間!

但司鍾女神,仍不住聲敲響她的警鍾,並且高叫道:

“青春!青春!你們要捉住你們的青春!

它有美麗的翅兒,善於逃遁,

在你們躊躇的時候,它已逃去無蹤!

青春!青春!你們要捉住你們的青春!”

世界受了這樣的警告,人心撩亂到無法醫治。

然而,不知哪一夜,東風已經逃回它美麗的皇宮。

不知哪一夜,花神也躲避了悲慘的人間!

不知哪一夜,司鍾的女神,也不再敲響她的警鍾!

青春已成不可挽回的運命,宇宙從此歸複於蕭殺沉悶!

27.玫瑰的刺

廬隱

當然一個對於世界看得像劇景般的人,他最大的努力就是怎樣使這劇景來得豐富與多變化,想使他安於任何一件事,或一個地方,都有些勉強。我的不安於現在,可說是從娘胎裏來的,而且無時無刻不想把這種個性表現在各種生活上,--我從小就喜歡飄萍浪跡般的生活,無論在什麼地方住上半年就覺得發膩,總得想法子換個地方才好,當我中學畢業時雖然還隻有十多歲的年齡,而我已開始撇開溫和安適的家庭去過那流浪的生活了。記得每次辭別母親和家人,獨自提著簡單的行李奔那茫茫的旅途時,她們是那樣覺得惘然惜別,而我呢,滿心充塞著接受新刺激的興奮,同時並存著一肩行李兩袖清風,來去飄然的情懷。所以在一年之中我至少總想換一兩個地方--除非是萬不得已時才不。

但人間究竟太少如意事,我雖然這樣喜歡變化而在過去的三四年中,我為了生活的壓迫,曾經俯首貼耳在古城中度過。這三四年的生活,說來太慘,除了吃白粉條,改墨卷,作留聲機器以外,沒有更新鮮的事了。並且天天如是,月月如是,年年如是。唉!在這種極度的沉悶中,我真耐不住了。於是決心闖開藩籬打破羈勒,還我天馬行空的本色,狹小的人間世界,我不但不留意了,也再不為它的職權所屈服了。所以在過去的一年中,我是浪跡湖海--看過太平洋的洶濤怒浪,走過繁囂擁擠的東京,流連過西湖的綠漪清波。這些地方以西湖最合我散蕩的脾味,所以毫不勉強的在那裏住了七個多月,可惜我還是不能就那樣安適下去,就是這七個月中我也曾搬了兩次家。

第一次住在湖濱--那裏的房屋是上海式的鴿子籠,而一般人或美其名叫洋房。我們初搬到洋房時,站在臨湖的窗前,看著湖中的煙波,山上的雲霞,曾感到神奇變化的趣味,等到三個月住下來,頓覺得湖山無色,煙波平常,一切一切都隻是那樣簡單沉悶,這個使我立刻想到逃亡。後來花了兩天工夫,跑遍沿湖的地方,最終在一條大街的弄堂裏,發現了一所頗為幽靜的洋房;這地方很使我滿意,房前有一片蒼翠如玉的桑田,桑田背後漾著一灣流水。這水環繞著幾畝禾麥離離的麥畦;在熱鬧的城市中,竟能物色到這種類似村野的地方:早聽雞鳴,夜聞犬吠,使人不禁有世外桃源之想。況且進了那所房子的大門,就看見翠森森一片竹林,在微風裏搖掩作態;五色繽紛的指甲花,美人蕉,金針菜,和牽牛,木槿都曆曆落落布滿園中;在萬花叢裏有一條三合土的馬路,路旁種了十餘株的葡萄,路盡頭便是那寬暢又整潔的回廊。那地方有八間整齊的洋房,綠陰陰的窗紗,映了竹林的青碧,頓覺清涼爽快。這確是我幾年來過煩了死板的繁囂的生活,而想找得的一個休息靈魂的所在。尤其使我高興的是門額上書著“吾廬”兩個字,高人雅士原不敢希冀,但有了正切合我脾味的這個所在,誰管得著是你的“吾廬”,或是他的“吾廬”?暫時不妨算是我的“吾廬”,我就暫且隱居在這裏,何不算幸運呢?

在“吾廬”也僅僅住了一個多月,而在這一個多月中,曾有不少值得記憶的片段,這些片段正象是長在美麗芬芳的玫瑰樹上的刺,當然有些使接觸到它的人們,感到微微的痛楚呢!

28.白馬湖

朱自清

今天是個下雨的日子。這使我想起了白馬湖;因為我第一回到白馬湖,正是微風飄蕭的春日。

白馬湖在甬紹鐵道的驛亭站,是個極小極小的鄉下地方。在北方說起這個名字,管保一百個人一百個人不知道。但那卻是一個不壞的地方。這名字先就是一個不壞的名字。據說從前(宋時?)有個姓周的騎白馬入湖仙去,所以有這個名字。這個故事也是一個不壞的故事。假使你樂意搜集,或也可編成一本小書,交北新書局印去。

白馬湖並非圓圓的或方方的一個湖,如你所想到的,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許多湖的總名。湖水清極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點兒不含糊像鏡子。沿鐵路的水,再沒有比這裏清的,這是公論。遇到旱年的夏季,別處湖裏都長了草,這裏卻還是一清如故。白馬湖最大的,也是最好的一個,便是我們住過的屋的門前那一個。那個湖不算小,但湖口讓兩麵的山包抄住了。外麵隻見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有那麼大的一片。湖的盡裏頭,有一個三四十戶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嶴,因為姓徐的多。這村落與外麵本是不相通的,村裏人要出來得撐船。後來春暉中學在湖邊造了房子,這才造了兩座玲瓏的小木橋,築起一道煤屑路,直通到驛亭車站。那是窄窄的一條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雖常不見人,走起來卻不見寂寞--。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個初到的來客,他左顧右盼,是隻有覺得熱鬧的。

春暉中學在湖的最勝處,我們住過的屋也相去不遠,是半西式。湖光山色從門裏從牆頭進來,到我們窗前、桌上。我們幾家接連著;丐翁的家最講究。屋裏有名人字畫,有古磁,有銅佛,院子裏滿種著花。屋子裏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他有這樣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們便不時地上他家裏喝老酒。丐翁夫人的烹調也極好,每回總是滿滿的盤碗拿出來,空空的收回去。白馬湖最好的時候是黃昏。湖上的山籠著一層青色的薄霧,在水裏映著參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麵古銅鏡。輕風吹來,有一兩縷波紋,但隨即平靜了。天上偶見幾隻歸鳥,我們看著它們越飛越遠,直到不見為止。這個時候便是我們喝酒的時候。我們說話很少;上了燈話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該回家的時候了。若有月光也許還得徘徊一會;若是黑夜,便在暗裏摸索醉著回去。

白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軟的。小馬路的兩邊,一株間一株地種著小桃與楊柳。小桃上各綴著幾朵重瓣的紅花,像夜空的疏星。楊柳在暖風裏不住地搖曳。在這路上走著,時而聽見銳而長的火車的笛聲是別有風味的。在春天,不論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馬湖都好。--雨中田裏菜花的顏色最早鮮豔;黑夜雖什麼不見,但可靜靜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有好處,有月時可以在湖裏劃小船,四麵滿是青靄。船上望別的村莊,像是蜃樓海市,浮在水上,迷離惝恍的;有時聽見人聲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若沒有月呢,便在田野裏看螢火。那螢火不是一星半點的,如你們在城中所見;那是成千成百的螢火。一片兒飛出來,像金線網似的,又像耍著許多火繩似的。隻有一層使我憤恨。那裏水田多,蚊子太多,而且幾乎全閃閃爍爍是瘧蚊子。我們一家都染了瘧疾,至今三四年了,還有未斷根的。蚊子多足以減少露坐夜談或劃船夜遊的興致,這未免是美中不足了。

離開白馬湖是三年前的一個冬日。前一晚“別筵”上,有丐翁與雲君。我不能忘記丐翁,那是一個真摯豪爽的朋友。但我也不能忘記雲君,我應該這樣說,那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七月十四日,北平

(載1929年11月1日《清華周刊》第468期)

29.月朦朧,鳥朦朧

朱自清

他的情韻風懷,原是這樣這樣的喲!朦朧的豈獨月呢,豈獨鳥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我拚著千呼萬喚;你能夠出來麼?

這是一張尺多寬的小小的橫幅,馬孟容君畫的。上方的左角,斜著一卷綠色的簾子,稀疏而長;當紙的直處三分之一,橫處三分之二。簾子中央,著一黃色的,茶壺嘴似的鉤兒--就是所謂軟金鉤麼?“鉤彎”垂著雙穗,石青色;絲縷微亂,若小曳於輕風中。紙右一圓月,談談的青光遍滿紙上;月的純淨,柔軟與平和,如一張睡美人的臉。從簾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纏的海棠花。花葉扶疏,上下錯落著,共有五叢;或散或密,都玲瓏有致。葉嫩綠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著,微微有淺深之別。花正盛開,紅豔欲流;黃色的雄蕊曆曆的,閃閃的。襯托在叢綠之間,格外覺得嬌嬈了。枝欹斜而騰挪,如少女的一隻臂膊。枝上歇著一對黑色的八哥,背著月光,向著簾裏。一隻歇著得高些,小小的眼兒半睜半閉的,似乎在入夢之前,還有所留戀似的。那低些的一隻別過臉來對著這一隻,已縮著頸兒睡了。簾下是空空的,不著一些痕跡。

試想在圓月朦朧之夜,海棠是這樣的嫵媚而嫣潤;枝頭的好鳥為什麼卻雙棲而各夢呢?在這夜深人靜的當兒,那高踞著的一隻八哥兒,又為何盡撐著眼皮兒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什麼來著?舍不得那淡淡的月兒麼?舍不得那疏疏的簾兒麼?不,不,不,您得到簾下去找--您該找著那卷簾人了?他的情韻風懷,原來是這樣的喲!朦朧的豈獨月呢,豈獨鳥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我拚著千呼萬喚;你能夠出來麼?

這頁畫布局那樣經濟,設色那樣柔活,故精彩足以動人。雖是區區尺幅,而情韻之厚,已足淪肌浹髓而有餘。我看了這畫,瞿然而驚;留戀之懷,不能自已。故將所感受的印象細細寫出,以誌這些因緣。但於中西的畫都是門外漢,所說的話不免為內行所笑--那也隻好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