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方岩的一天,就在微雨裏遊盡了這五峰書院的周圍,與胡公廟的全部。廟在岩頂,規模頗大,前前後後,也有兩條街,許多房頭,在蒙胡公的福蔭;一人成佛,雞犬都仙,原是中國的舊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麵長須的柔和長者,前殿後殿,各有一尊,相貌裝飾,兩都一樣,大約一尊是預備著於出會時用的。我們去的那日,大約剛逢著了廢曆的十月初一,廟中前殿戲台上在演社戲敬神。台前簇擁有許多老幼男女,各流著些被感動了的隨喜之淚,而戲中的情節說辭,我們竟一點兒也不懂;問問立在我們身旁的一位像本地出身,能說普通話的中老紳士,方知戲班是本地班,所演的為《殺狗勸妻》一類的孝義雜劇。

從胡公廟下山,回到了宿處的程××店中,則客堂上早已經點起了兩枝大紅燭,擺上了許多大肉大雞的酒菜,在候我們吃晚飯了,菜蔬豐盛到了極點,但無魚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適口。

第二天破曉起來,仍坐原轎繞靈岩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風景,也很清異。

靈岩也係同方岩一樣的一枝突起的奇峰,峰的半空,有一穿心大洞,長約二三十丈,廣可五六丈左右,所謂福善寺者,就係建築在這大山洞裏的。我們由東首上山進洞的後麵,通過一條從洞裏隔出來的長巷,出南麵洞口而至寺內,居然也有天王殿,韋馱殿,觀音堂等設置,山洞的大,也可想見了。南麵四山環抱,紅葉青枝,照耀得可愛之至;因為天晴了,所以空氣澄鮮,一道下山去的曲折石級,自上麵望下去,更覺得幽深到不能見底。

下靈岩後,向西北的繞道回去,一路上盡是些低昂的山嶺與旋繞的清溪,經過園內有兩株數百年古柏的周氏祠廟,將至俗名耳朵嶺的五木嶺口的中間,一段溪光山影,景色真像是在畫裏;西南處州各地的遠山,呼之欲來,回頭四望,清入肺腑。

過五木嶺,就是一大平原,北山隱隱,已經看得見橫空的一線,十五裏到永康,坐公共汽車回金華,還是午後三四點鍾的光景。

20.釣台的春晝

鬱達夫

因為近在咫尺,以為什麼時候要去就可以去,我們對於本鄉本土的名區勝景,反而往往沒有機會去玩,或不容易下一個決心去玩的。正惟其是如此,我對於富春江上的嚴陵,二十年來,心裏雖每在記著,但腳卻沒有向這一方麵走過。一九三一,歲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黨帝,似乎又想玩一個秦始皇所玩過的把戲了,我接到了警告,就倉皇離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窮鄉裏,遊息了幾天,偶而看見了一家掃墓的行舟,鄉愁一動,就定下了歸計。繞了一個大彎,趕到故鄉,卻正好還在清明寒食的節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幾處墳,與許多不曾見過麵的親戚朋友,來往熱鬧了幾天,一種鄉居的倦怠,忽而襲上心來了,於是乎我就決心上釣台訪一訪嚴子陵的幽居。

釣台去桐廬縣城二十餘裏,桐廬去富陽縣治九十裏不足,自富陽溯江而上,坐小火輪三小時可達桐廬,再上則須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記得是陰晴欲雨的養花天,並且係坐晚班輪去的,船到桐廬,已經是燈火微明的黃昏時候了,不得已就隻得在碼頭近邊的一家旅館的樓上借了一宵宿。

桐廬縣城,大約有三裏路長,三千多煙灶,一二萬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從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現在杭江鐵路一開,似乎沒有一二十年前的繁華熱鬧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蕭條的,卻是桐君山腳下的那一隊花船的失去了蹤影。說起桐君山,卻是桐廬縣的一個接近城市的靈山勝地,山雖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靈了。以形勢來論,這桐君山,也的確是可以產生出許多口音生硬,別具風韻的桐嚴嫂來的生龍活脈。地處在桐溪東岸,正當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視著桐廬縣市的人家煙樹。南麵對江,便是十裏長洲;唐詩人方幹的故居,就在這十裏桐洲九裏花的花田深處。向西越過桐廬縣城,更遙遙對著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巒,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孫了。東北麵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條長蛇似的官道,隱而複現,出沒盤曲在桃花楊柳洋槐榆樹的中間,繞過一支小嶺,便是富陽縣的境界,大約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墳,總也不過一二十裏地的間隔。我的去拜謁桐君,瞻仰道觀,就在那一天到桐廬的晚上,是淡雲微月,正在作雨的時候。

魚梁渡頭,因為夜渡無人,渡船停在東岸的桐君山下。我從此旅館踱了出來,先在離輪埠不遠的渡口停立了幾分鍾。後來向一位來渡口洗夜飯米的年輕少婦,弓身請問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訣。她說:“你隻須高喊兩三聲,船自會來的。”先謝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後以兩手圍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請搖過來!”地縱聲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當中,船身搖動了。漸搖漸近,五分鍾後,我在渡口,卻終於聽出了咿呀柔櫓的聲音。時間似乎已經入了酉時的下刻,小市裏的群動,這時候都已經靜息,自從渡口的那位少婦,在微茫的夜色裏,藏去了她那張白團團的麵影之後,我獨立在江邊,不知不覺心裏頭卻兀自感到了一種他鄉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頭上起了幾聲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銅東的一響,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經掉過頭來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艙裏,我起先隻在靜聽著柔櫓劃水的聲音,然後卻在黑影裏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著的長煙管頭上的煙火,最後因為被沉默壓迫不過,我隻好開口說話了:“船家!你這樣的渡我過去,該給你幾個船錢?”我問。“隨你先生把幾個就是。”船家的說話冗慢幽長,似乎已經帶著些睡意了,我就向袋裏摸出了兩角錢來。“這兩角錢,就算是我的渡船錢,請你候我一會,上山去燒一次夜香,我是依舊要渡過江來的。”船家的回答,隻是恩恩烏烏,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種鼻音,然而從繼這鼻音而起的兩三聲輕快的咳聲聽來,他卻似已經在感到滿足了,因為我也知道,鄉間的義渡,船錢最多也不過是兩三枚銅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樹影交掩著的崎嶇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幾步,就被一塊亂石絆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動了側隱之心了,一句話也不發,跑將上來,他卻突然交給了我一盒火柴。我於感謝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後,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須點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規律,而微雲堆裏的半規月色,也朦朧地現出一痕銀線來了,所以手裏還存著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裏。路是從山的西北,盤曲而上,漸走漸高,半山一到,天也開朗了一點,桐廬縣市上的燈火,也星星可數了。更縱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兩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著的船尾船頭,也看得出一點一點的火來。走過半山,桐君觀裏的晚禱鍾鼓,似乎還沒有息盡,耳朵裏仿佛聽見了幾絲木魚鉦鈸的殘聲。走上山頂,先在半途遇著了一道道觀外圍的女牆,這女牆的柵門,卻已經掩上了。在柵門外徘徊了一刻,覺得已經到了此門而不進去,終於是不能滿足我這一次暗夜冒險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細想了幾次,還是決心進去,非進去不可,輕輕用手往裏麵一推,柵門卻呀的一聲,早已退向了後方開開了,這門原來是虛掩在那裏的。進了柵門,踏著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東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觀的大門之外,這兩扇朱紅漆的大門,不消說是緊閉在那裏的。到了此地,我卻不想再破門進去了。因為這大門是朝南向著大江開的,門外頭是一條一丈來寬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觀的牆,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麵,並且還有一道二尺來高的石牆築在那裏,大約是代替欄杆,防人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牆之上,鋪的是二三尺寬的青石,在這似石欄又似石凳的牆上,盡可以坐臥遊息,飽看桐江和對岸的風景,就是在這裏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開門來,驚起那些老道的惡夢呢!

空曠的天空裏,流漲著的隻是些灰白的雲,雲層缺處,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點兩點的星,但看起來最饒風趣的,卻仍是欲藏還露,將見仍無的那半規月影。這時候江麵上似乎起了風,雲腳的遷移,更來得迅速了,而低頭向江心一看,幾多散亂著的船裏的燈光,也忽明忽滅地變換了一變換位置。

這道觀大門外的景色,真神奇極了。我當十幾年前,在放浪的遊程裏,曾向瓜州京口一帶,消磨過不少的時日。那時覺得果然名不虛傳的,確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現在到了桐廬,昏夜上這桐君山來一看,又覺得這江山之秀而且靜,風景的整而不散,卻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與比擬的了。真也難怪得嚴子陵,難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這樣的地方結屋讀書,以養天年,那還要什麼的高官厚祿,還要什麼的浮名虛譽哩?一個人在這桐君觀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燈火和天上的星雲,更做做浩無邊際的無聊的幻夢,我竟忘了時刻,忘記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擊柝聲傳來,向西一看,忽而覺得城中的燈影微茫地減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來,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覺得昨天的桐君觀前做過的殘夢正還沒有續完的時候,窗外麵忽而傳來了一陣吹角的聲音。好夢雖被打破,但因這同吹篳篥似的商音哀咽,卻很含著些荒涼的古意,並且曉風殘月,楊柳岸邊,也正好候船待發,上嚴陵去;所以心裏雖懷著了些兒怨恨,但臉上卻隻現出了一痕微笑,起來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隻雙槳的漁舟,買就了些酒菜魚米,就在旅館前麵的碼頭上上了船,輕輕向江心搖出去的時候,東方的雲幕中間,已現出了幾絲紅暈,有八點多鍾了。舟師急得利害,隻在埋怨旅館的茶房,為什麼昨晚上不預先告訴,好早一點出發。因為此去就是七裏灘頭,無風七裏,有風七十裏,上釣台去玩一趟回來,路程雖則有限,但這幾日風雨無常,說不定要走夜路,才回來得了的。

過了桐廬,江心狹窄,淺灘果然多起來了。路上遇著的來往的行舟,數目也是很少,因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號,快班船一開,來往於兩岸之間的船就不十分多了。兩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間是一條清淺的水,有時候過一個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還有許多不曉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鬧著春暮,吸引著蜂蝶。我在船頭上一口一口的喝著嚴東關的藥酒,指東話西地問著船家,這是什麼山,那是什麼港,驚歎了半天,稱頌了半天,人也覺得倦了,不曉得什麼時候,身子卻走上了一家水邊的酒樓,在和數年不見的幾位已經做了黨官的朋友高談闊論。談論之餘,還背誦了一首兩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詩:

不是尊前愛惜身,

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卻數東南天作孽,

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

義士紛紛說帝秦。

直到盛筵將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幾位朋友鬧得心裏各自難堪,連對旁邊坐著的兩位陪酒的名花都不願意開口。正在這上下不得的苦悶關頭,船家卻大聲的叫了起來說:“先生,羅芷過了,釣台就在前麵,你醒醒罷,好上山去燒飯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頭來一看,四麵的水光山色又忽而變了樣子了。清清的一條淺水,比前又窄了幾分,四周的山包得格外的緊了,仿佛是前無去路的樣子。並且山容峻削,看去覺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圍看看,隻寂寂的看不見一個人類。雙槳的搖響,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鉤的一聲過後,要好半天才來一個幽幽的回響,靜,靜,靜,身邊水上,山下岩頭,隻沉浸著太古的靜,死滅的靜,山峽裏連飛鳥的影子也看不見半隻。前麵的所謂釣台山上,隻看得見兩個大石壘,一間歪斜的亭子,許多縱橫蕪雜的草木。山腰裏的那座祠堂,也隻露著些廢垣殘瓦,屋上麵連炊煙都沒有一絲半縷,像是好久好久沒有人住了的樣子。並且天氣又來得陰森,早晨曾經露一露臉過的太陽,這時候早已深藏在雲堆裏了,餘下來的隻是時有時無從側麵吹來的陰颼颼的半箭兒山風。船靠了山腳,跟著前麵背著酒菜魚米的船夫走上嚴先生祠堂的時候,我心裏真有點害怕,怕在這荒山裏要遇見一個幹枯蒼老得同絲瓜筋似的嚴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廳裏坐定,和嚴先生的不知第幾代的裔孫談了幾句關於年歲水旱的話後,我的心跳也漸漸兒的鎮靜下去了,囑托了他以煮飯燒菜的雜務,我和船家就從斷碑亂石中間爬上了釣台。

東西兩石壘,高各有二三百尺,離江麵約兩裏來遠,東西台相去隻有一二百步,但其間卻夾著一條深穀。立在東台,可以看得出羅芷的人家,回頭展望來路,風景似乎散漫一點,而一上謝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則幽穀裏的清景,卻絕對的不像是在人間了。我雖則沒有到過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時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見過的戚廉退兒的祠堂。這四山的幽靜,這江水的青藍,簡直同在畫片上的珂羅版色彩,一色也沒有兩樣,所不同的就是在這兒的變化更多一點,周圍的環境更蕪雜不整齊一點而已,但這卻是好處,這正是足以代表東方民族性的頹廢荒涼的美。

從釣台下來,回到嚴先生的祠堂--記得這是洪楊以後嚴州知府戴盤重建的祠堂--西院裏飽啖了一頓酒肉,我覺得有點酩酊微醉了。手拿著以火柴柄製成的牙簽,走到東麵供著嚴先生神像的龕前,向四麵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題在那裏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過路高官的手筆。最後到了南麵的一塊白牆頭上,在離屋簷不遠的一角高處,卻看到了我們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鄉夏靈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堯夫而又略帶感慨的詩句。夏靈峰先生雖則隻知崇古,不善處今,但是五十年來,像他那樣的頑固自尊的亡清遺老,也的確是沒有第二個人。比較起現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滿尚書和東洋宦婢來,他的經術言行,姑且不必去論它,就是以骨頭來稱稱,我想也要比什麼羅三郎鄭太郎輩,重到好幾百倍。慕賢的心一動,熏人臭技自然是難熬了,堆起了幾張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筆,我也向高牆上在夏靈峰先生的腳後放上了一個陳屁,就是在船艙的夢裏,也曾微吟過的那一首歪詩。

從牆頭上跳將下來,又向龕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覺得酒後的幹喉,有點渴癢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靜坐著喝了兩碗清茶。在這四大無聲,隻聽見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衝擊到那座破院的敗壁上去的寂靜中間,同驚雷似地一響,院後的竹園裏卻忽而飛出了一聲閑長而又有節奏似的雞啼的聲來。同時在門外麵歇著的船家,也走進了院門,高聲的對我說:“先生,我們回去罷,已經是吃點心的時候了,你不聽見那隻雞在後山啼麼?我們回去罷!”

21.馬纓花開的時候

鬱達夫

約莫到了夜半,覺得怎麼也睡不著覺,於起來小便之後,放下玻璃溺器,就順便走上了向南開著的窗口。把窗帷牽了一牽,低身鑽了進去,上半身就像是三明治裏的火腿,被夾在玻璃窗與窗帷的中間。

窗外麵是二十邊的還不十分大缺的下弦月夜,園裏的樹梢上,隙地上,白色線樣的柏油步道上,都灑滿了銀粉似的月光,在和半透明的黑影互相掩映。周圍隻是沉寂、清幽,正象是夢裏的世界。首夏的節季,按理是應該有點熱了,但從毛絨睡衣的織縫眼裏侵襲進來的室中空氣,尖淋淋還有些兒涼冷的春意。

這兒是法國天主教會所辦的慈善醫院的特等病房樓,當今天早晨進院來的時候,那個粗暴的青年法國醫生,糊糊塗塗的諦聽了一遍之後,一直到晚上,還沒有回話。隻傍晚的時候,那位戴白帽子的牧母來了一次。問她這病究竟是什麼病?她也隻微笑搖著頭,說要問過主任醫生,才能知道。

而現在卻已經是深沉的午夜了,這些吃慈善飯的人,實在也太沒有良心,太不負責任,太沒有對眾生的同類愛。幸而這病,還是輕的,假若是重病呢?這麼的一擱,擱起十幾個鍾頭,難道起死回生的耶穌奇跡,果真的還能在現代的二十世紀裏再出來的麼?

心裏頭這樣在恨著急著,我以前額部抵住了涼陰陰的玻璃窗麵,雙眼盡在向窗外花園內的朦朧月色,和暗淡花陰,作無心的觀賞。立了幾分鍾,怨了幾分鍾,在心裏學著羅蘭夫人的那句名句,叫著哭著:

“慈善呀慈善!在你這令名之下,真不知害死了多少無為的犧牲者,養肥了多少卑劣的聖賢人!”

直等怨恨到了極點的時候,忽而抬起頭來一看,在微明的遠處,在一堆樹影的高頭,金光一閃,突然間卻看出了一個金色的十字架來。

“啊嚇不對,聖母馬利亞在顯靈了!”

心裏這樣一轉,自然而然地毛發也豎起了尖端。再仔細一望,那個金色十字架,還在月光裏閃爍著,動也不動一動。注視了一會,我也有點怕起來了,就逃也似地將目光移向了別處。可是到了這逃避之所的一堆黑樹蔭中逗留得不久,在這黑沉沉的背景裏,又突然顯出了許多上尖下闊的白茫茫同心兒一樣,比蠟燭稍短的不吉利的白色物體來。一朵兩朵,七朵八朵,一眼望去,雖不十分多,但也並不少,這大約總是開殘未謝的木蘭花罷,為想自己寬一寬自己的心,這樣以最善的方法解釋著這一種白色的幻影,我就把身體一縮,退回自己床上來了。進院後第二天的午前十點多鍾,那位含著神秘的微笑的牧母又靜靜兒同遊水似地來到了我的床邊。

“醫生說你害的是黃疸病,應該食淡才行。”

柔和地這樣的說著,她又伸出手來為我診脈。她以一隻手捏住了我的臂,擎起另外一隻手,在看她自己臂上的表。我一言不發,隻是張大了眼在打量她的全身上下的奇異的線和色。

頭上是由七八根直線和斜角線疊成的一頂雪也似的麻紗白帽子,白影下就是一張肉色微紅的柔嫩得同米粉似的臉。因為是睡在那裏的緣故,我所看得出來的,隻是半張同《神曲》封麵畫上,印在那裏的譚戴似的鼻梁很高的側麵形。而那隻瞳人很大很黑的眼睛哩,卻又同在做夢似地向下斜俯著的。足以打破這沉沉的夢影,和靜靜的周圍的兩種刺激,便是她生在眼瞼上眼睛上的那些很長很黑,雖不十分粗,但卻也一根一根地明細分視得出來的眼睫毛和八字眉,與唧唧唧唧,隻在她那隻肥白的手臂上靜走著的表針聲。她靜寂地俯著頭,按著我的臂,有時候也眨著眼睛,胸口頭很細很細的一低一高地吐著氣,真不知道聽了我幾多時的脈,忽而將身體一側,又微笑著正向著我顯示起全麵來了,麵形是一張中突而長圓的鵝蛋臉。

“你的脈並不快,大約養幾天,總馬上會好的。”

她的富有著抑揚風韻的話,卻是純粹的北京音。

“是會好的麼?不會死的麼?”

“啐,您說哪兒的話?”

似乎是嫌我說得太粗暴了,嫣然地一笑,她就立刻靜肅敏捷地走轉了身,走出了房。而那個“啐,您說哪兒的話?”的餘音,卻同大鍾鳴後,不肯立時靜息般的盡在我的腦裏耳裏踏踏地跑著繞圈兒的馬。

醫生隔日一來,而苦裏帶鹹的藥,一天卻要吞服四遍,但足與這些恨事相抵而有餘的,倒是那牧母的靜肅的降臨,有幾天她來的次數,竟會比服藥的次數多一兩回。象這樣單調無聊的修道院似的病囚生活,不消說是誰也會感到厭膩的,我於住了一禮拜醫院之後,率性連醫生也不願他來,藥也不想再服了,可是那牧母的診脈哩,我卻隻希望她從早晨起就來替我診視,一直到夜,不要離開。

起初她來的時候,隻不過是含著微笑,量量熱度,診診我的脈,和說幾句不得不說的話而已。但後來有一天在我的枕頭底下被她搜出了一冊泥而宋版的Baudelaire的小冊子後,她和我說的話也多了起來,在我床邊逗留著的時間也一次次的長起來了。

她告訴了我Soeursdecharite(白帽子會)的係統和義務,她也告訴了我羅曼加多力克教(Catchisme)的教義總綱領。她說她的哥哥曾經去羅馬朝見過教皇,她說她的信心堅定是在十五年前的十四歲的時候。而她的所最對我表示同情的一點,似乎是因為我的老家的遠處在北京,“一個人單身病倒了在這舉目無親的上海,哪能夠不感到異樣的孤淒與寂寞呢?”尤其是覺得合巧的,兩人在談話的中間,竟發見了兩人的老家,都偏處在西城,相去不上二三百步路遠,在兩家的院子裏,是都可以聽得見北堂的晨鍾暮鼓的。為有這種種的關係,我入院後經過了一禮拜的時候,覺得忌淡也沒有什麼苦處了,因為每次的膳事,她總叫廚子特別的為我留心,布丁上的奶油也特別的加得多,有幾次並且為了醫院內的定食不合我的胃口,她竟愛把她自己的幾盆我可以吃的菜蔬,差男護士菲列浦一盆一盆的遞送過來,來和我的交換。

象這樣的在病院裏住了半個多月,雖則醫生的粗暴頑迷,仍舊改不過來,藥味的酸鹹帶苦,仍舊是格格難吃,但小便中的絳黃色,卻也漸漸地褪去,而柔軟無力的兩隻腳,也能夠走得動一裏以上的路了。

又加以時節逼近了中夏,日長的午後,火熱的太陽偏西一點,在房間裏悶坐不住,當晚禱之前,她也常肯來和我向樓下的花園裏去散一回小步。兩人從庭前走出,沿了葡萄架的甬道走過木蘭花叢,穿入菩提樹林,到前麵的假山石旁,有金色十字架豎著的聖母像的石壇圈裏,總要在長椅上,坐到晚禱的時候,才走回來。

這舒徐閑適的半小時的晚步,起初不過是隔兩日一次或隔日一次的,後來竟成了習慣,變得日日非去走不行了。這在我當然是一種無上的慰藉,可以打破打破一整天的單調生活,而終日忙碌的她似乎也在對這漫步,感受著無窮的興趣。

又經過了一星期的光景,天氣更加熱起來了。園裏的各種花木,都已經開落得幹幹淨淨,隻有牆角上的一叢灌木,大約是薔薇罷,還剩著幾朵紅白的殘花,在那裏裝點著景色。去盛夏想也已不遠,而我也在打算退出這醫藥費昂貴的慈善醫院,轉回到北京去過夏去。可是心裏雖則在這麼的打算,但一則究竟病還沒有痊愈,而二則對於這周圍的花木,對於這半月餘的生活情趣,也覺得有點依依難舍,所以一天一天的捱捱,又過了幾天無聊的病囚日子。

有一天午後,正當前兩天的大雨之餘,天氣爽朗晴和得特別可愛,我在病室裏踱來踱去,心裏頭感覺得異樣的焦悶。大約在鐵籠子裏徘徊著的新被擒獲的獅子,或可以想象得出我此時的心境來,因為那一天從早晨起,一直到將近晚禱的這時候止,一整日中,牧母還不曾來過。

晚步的時間過去了,電燈點上了,直到送晚餐來的時候,菲列浦才從他的那件白衣袋裏,摸出了一封信來,這不消說是牧母托他轉交的信。

信裏說,她今天上中央會堂去避靜去了,休息些時,她將要離開上海,被調到香港的病院中去服務。若來麵別,難免得不動傷感,所以相見不如不見。末後再三叮囑著,教我好好的保養,靜想想經傳上的聖人的生活。若我能因這次的染病,而歸依上帝,浴聖母的慈恩,那她的喜悅就沒有比此更大的了。

我讀了這一封信後,夜飯當然是一瓢也沒有下咽。在電燈下呆坐了數十分鍾,站將起來向窗外麵一看,明藍的天空裏,卻早已經升上了一個銀盆似的月亮。大約不是十五六,也該是十三四的晚上了。

我在窗前又呆立了一會,旋轉身就披上了一件新製的法蘭絨的長衫,拿起了手杖,慢慢地,慢慢地,走下了樓梯,走出了樓門,走上了那條我們兩人日日在晚禱時候走熟了的葡萄甬道。一程一程的走去,月光就在我的身上印出了許多樹枝和疊石的影畫。到了那聖母像的石壇之內,我在那張兩人坐熟了的長椅子上,不知獨坐了多少時候。忽而來了一陣微風,我偶然間卻聞著了一種極清幽,極淡漠的似花又似葉的朦朧的香氣。稍稍移了一移擱在支著手杖的兩隻手背上的頭部,向右肩瞟了一眼,在我自己的衣服上,卻又看出了一排非常纖勻的對稱樹葉的葉影,和幾朵花蕊細長花瓣稀薄的花影來。

“啊啊!馬纓花開了!”

毫不自覺的從嘴裏輕輕念出了這一句獨語之後,我就從長椅子上站起了身來,走回了病舍。

一九三二年六月

(原載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現代》第一卷第四期)

22.超山的梅花

鬱達夫

凡到杭州來遊的人,因為交通的便利,和時間的經濟的關係,總隻在西湖一帶,登山望水,漫遊兩三日,便買些土產,如竹籃紙傘之類,匆匆回去;以為雅興已盡,塵土已經滌去,杭州的山水佳處,都曾享受過了。所以古往今來,一般人隻知道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或西湖十景,蘇小嶽王;而離杭城三五十裏稍東偏北的一帶山水,現在簡直是很少有人去玩,並且也不大有人提起的樣子。

在古代可不同;至少至少,在清朝的乾嘉道光,去今百餘年前,杭州人的好遊的,總沒有一個不留戀西溪,也沒有一個不披蓑戴笠去看半山(即皋亭山)的桃花,超山的香雪的。原因是因為那時候杭州和外埠的交通,所取的路徑都是水道;從嘉興上海等處來往杭州,運河是必經之路。舟入塘棲,兩岸就看得到山影;到這裏,自杭州去他處的人,漸有離鄉去國之感,自外埠到杭州來的人,方看得到山明水秀的一個外廓;因而塘棲鎮,和超山、獨山等處,便成了一般旅遊之人對杭州的記憶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