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場麵描寫範文閱讀一(1 / 3)

第二章 場麵描寫範文閱讀一

1.上景山

許地山

無論那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時間是在清早或下午三點以後。晴天,眼界可以望到天涯底朦朧處;雨天,可以賞雨腳底長度和電光底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著無色界底滋味。

在萬春亭上坐著,定神看北上門後底馬路(從前路在門前,如今路在門後),盡是行人和車馬,路邊底梓樹都已掉了葉子。不錯,已經立冬了,今年天氣可有點怪,到現在還沒凍冰。多謝芰荷底業主把殘莖都去掉,教我們能看見紫禁城外護城河底水光還在閃爍著。

神武門上是關閉得嚴嚴地。最討厭是樓前那枝很長的旗竿,侮辱了全個建築底莊嚴。門樓兩旁樹它一對,不成嗎?禁城上時時有人在走著,恐怕都是外國的旅人。

皇宮一所一所排列著非常整齊。怎麼一個那麼不講紀律底民族,會建築這麼嚴整的宮廷?我對著一片黃瓦這樣想著。不,說不講紀律未免有點過火,我們可以說這民族是把舊的紀律忘掉,正在找一個新的咧。新的找不著,終久還要回來底。北京房子,皇宮也算在裏頭,主要的建築都是向南底,誰也沒有這樣強迫過建築者,說非這樣修不可。但紀律因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著解慍的熏風,冬天接著可愛的暖日,隻要守著蓋房子底法則,這利益是不用爭而自來的。所以我們要問,在我們底政治社會裏有這樣的熏風和暖日嗎?

最初在崖壁上寫大字銘功底是強盜底老師,我眼睛看著神武門上底幾個大字,心裏想著李斯。皇帝也是強盜底一種,是個白癡強盜。他搶了天下,把自己監禁在宮中,把一切寶物聚在身邊,以為他是富有天下。這樣一代過一代,到頭來還是被他底糊塗奴仆,或貪婪臣宰,討,瞞,偷,換,到連性命也不定保得住。這豈不是個白癡強盜?在白癡強盜底下才會產出大盜和小偷來。一個小偷,多少總要有一點跳女牆鑽狗洞底本領,有他底禁忌,有他底信仰和道德。大盜隻會利用他底奴性去請托攀緣,自讚讚他,禁忌固然沒有,道德更不必提。誰也不能不承認盜賊是寄生人類底一種,但最可殺的是那班為大盜之一底斯文賊。他們不像小偷為延命去營鼠雀底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盜,憑著自己的勇敢去搶天下。所以明火打劫底強盜最恨底是斯文賊。這裏我又聯想到張獻忠。有一次他開科取士,檄諸州舉貢生員後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剝皮,有司教官斬,連坐十家。諸生到時,他要他們在一丈見方底大黃旗上寫個帥字,字畫要像鬥底粗大,還要一筆寫成。一個生員王誌道縛草為筆,用大缸貯墨汁將草筆泡在缸裏,三天,再取出來寫。果然一筆寫成了。他以為可以討獻忠底喜歡,誰知獻忠說,“他日圖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殺來祭旗。獻忠對待念書人是多麼痛快。他知道他們是寄生底寄生。他底使命是來殺他們。

東城西城底天空中,時見一群一群旋飛底鴿子。除去打麻雀,逛窯子,上酒樓以外,這也是一種古典的娛樂。這種娛樂也來得群眾化一點。它能在空中發出和悅的響聲,翩翩地飛繞著,教人覺得在一個灰白色的冷天,滿天亂飛亂叫底老鴰底討厭。然而在刮大風底時候,若是你有勇氣上景山底最高處,看看天安門樓屋脊上底鴉群,噪叫底聲音是聽不見,它們隨風飛揚,直像從什麼大樹飄下來底敗葉,淩亂得有意思。

萬春亭周圍被挖得東一溝,西一窟。據說是管宮底當局挖來試看煤山是不是個大煤堆,像曆來的傳說所傳底,我心裏暗笑信這說底人們。是不是因為北宋亡國底時候,都人在城被圍時,拆毀艮嶽底建築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計劃建築北京底人預先堆起一大堆煤,萬一都城被圍底時,人民可以不拆宮殿。這是笨想頭。若是我來計劃,最好來一個米山。米在萬急的時候,也可以生吃,煤可無論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說景山是太行底最終一峰。這也是瞎說。從西山往東幾十裏平原,可怎麼不偏不頗,在北京城當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說北京底建設就是對著景山底子午,為什麼不對北海底瓊島?我想景山明是開紫禁城外底護城河所積底土,瓊島也是壘積從北海挖出來底土而成底。

從亭後底栝樹縫裏遠遠看見鼓樓。地安門前後底大街,人馬默默地走,城市底喧囂聲,一點也聽不見。鼓樓是不讓正陽門那樣雄壯地挺著。它底名字,改了又改,一會是明恥樓,一會又是齊政樓,現在大概又是明恥樓吧。明恥不難,雪恥得努力。隻怕市民能明白那恥底還不多,想來是多麼可憐。記得前幾年“三民主義”“帝國主義”這套名詞隨著北伐軍到北平底時候,市民看些篆字標語,好像都明白各人蒙著無上的恥辱,而這恥辱是由於帝國主義底壓迫。所以大家也隨聲附和,唱著打倒和推翻。

從山上下來,崇禎殉國底地方依然是那棵半死的槐樹。據說樹上原有一條鏈子鎖著,庚子聯軍入京以後就不見了。現在那枯槁的部分,還有一個大洞,當時的鏈痕還隱約可以看見。義和團運動底結果,從解放這棵樹,發展到解放這民族。這是一件多麼可以發人深思底對象呢?山後底柏樹發出幽恬底香氣,好像是對於這地方底永遠供物。

壽皇殿鎖閉得嚴嚴地,因為誰也不願意努爾哈赤底種類再做白癡的夢。每年底祭祀不舉行了,莊嚴的神樂再也不能聽見,隻有從鄉間進城來唱秧歌底孩子們,在牆外打底鑼鼓,有時還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門,回頭仰望頂上方才所坐底地方,人都下來了。樹上幾隻很麵熟卻不認得底鳥在叫著。亭裏殘破的古佛還坐著結那沒人能懂底手印。

2.世界公園的瑞士

鄒韜奮

記者此次到歐洲去,原是抱著學習或觀察的態度,並不含有娛樂的雅興,所以號稱世界公園的瑞士,本不是我所注意的國家,但為路途經過之便,也到過該國的五個地方,在青山碧湖的環境中,驚歎“世界公園”之名不虛傳。因為全瑞士都是在翠綠中,除了房屋和石地外,全瑞士沒有一畝地不是綠草如茵的,平常的城市是一個或幾個公園,瑞士全國便是一個公園;就是樹陰和花草所陪襯烘托著的房屋,他們也喜歡在牆角和窗上栽著或排著豔花綠草,房屋都是巧小玲瓏,雅潔簇新的(因為人民自己時常油漆粉刷的,農村中的房屋也都如此)。牆色有綠的,有黃的,有青的,有紫的,隱約顯露於樹草花叢間,真是一幅美妙絕倫的圖畫!

記者於八月十七日下午十二點離開意大利的米蘭,兩點鍾到了瑞士的齊亞索,便算進了“世界公園”的境地。由此處起,便全是用著電氣的火車(瑞士全國都用電氣火車,非常潔淨),在火車上遇著的乘客也和在意大利境內所看見的“馬虎”的朋友們不同,衣服都特別的整潔,精神也特別的抖擻,就是火車上的售賣員的衣冠態度也和“馬虎”派的迥異,這種劃若鴻溝的現象,很令冷眼旁觀的人感到驚訝。由此乘火車經過阿爾卑斯山(Ajps)下的世界有名的第二山洞(此為火車經過的山洞,工程艱難和山洞之長,列世界第二),氣候便好像由燥熱的夏季立刻變為陰涼的秋天。在意大利火車中所見的東一塊荒地西一塊荒地的景況,至此則兩旁都密布著修得異常整齊的綠坡,賞心悅目,突入另一種境界了。所經各處,常在海平線三四十尺以上,空氣的清新固無足怪,遠觀積雪繞雲的阿爾卑斯山的山峰矗立,俯瞰平滑如鏡的湖麵映著青翠欲滴的山景,無論何人看了,都要感覺到心醉的。我們到了琉森湖(LakeofLucerne)的開頭處的小埠佛露哀倫(Fluelen),已在下午五點多鍾,因打算第二天早晨棄火車而乘該處特備的小輪渡湖(須三小時才渡到琉森城,即該湖的一盡頭),所以特在湖濱的一個旅館裏歇息了一夜。這個旅館開窗見湖麵山,設備得雅潔極了,但旅客卻寥若晨星,大概也受了世界經濟恐慌的波及。

這段路本來可乘火車,但要遊湖的,也可以用所買的火車連票,乘船渡湖,不過買火車票時須聲明罷了。我們於十八日上午九時左右依計劃離佛露哀倫,乘船渡湖。這輪船頗大,是專備湖裏用的,設備很整潔,船麵上一列一列的排了許多椅子備旅客坐。我們在船上遇著二三十個男女青年,自十二三歲至十七八歲,由一個教師領導,大家背後都背著黃色帆布製的行囊,用皮帶縛到胸前,手上都拿著一根手杖,這一班健美快樂的孩子,真令人愛慕不置!他們乘一小段的水路後,便又在一個碼頭上岸去,大概又去爬山了。最可笑的是那位領導的教員談話的聲音姿態,完全像在課堂上教書的神氣,又有些像演說的口氣和態度,大概是他在課堂上養成的習慣。在沿途各站(在湖旁岸上沿途設有船站,也可說是碼頭),設備也很講究,上船的遊客漸多,大都是成雙或帶有幼年子女而來的。有三個五十來歲發已斑白的老婦人,也結隊而來,背上也負著行囊,手上也拿著手杖,有兩個眼上架著老花眼鏡,有一個還拿著地圖口講指劃,興致不淺。這也可看出西人個人主義的極致,這類老太婆也許有她們的子女,但年紀大了各走各的路,和中國的家族主義迥異,所以老太婆和老太婆便結了伴。這種現象,我後來越看越多了。

船上有一老者又把我們當作日本人,他大概有搜集各種郵票的嗜好,問我們有沒有日本的郵票,結果他當然大失所望!

我們當天十二點三刻就乘船到了琉森城,這是瑞士琉森邦(瑞士係聯邦製,有二十二邦)的最為遊客所常到的一個城市,在以美麗著名的琉森湖的末端。我們上岸略事遊覽,即於下午四點鍾乘火車往瑞士蘇黎世邦的最大的一個城市(也名蘇黎世,人口二十萬餘人),一小時左右即到。該城絲的出產僅次於法國的裏昂,布匹和機械的生產很盛,是瑞士的主要的經濟中心地點,同時也是由法國到東歐及由德國和北歐往意大利的交通要道。該處有蘇黎世湖,我們到後僅能於晚間在湖濱略為賞鑒,於第二日早晨,我們這五個人的小小旅行團便分散,除記者外,他們都到德國去。記者便獨自一人,於上午十點零四分,提著一個衣箱和一個小皮包,乘火車向瑞士的首都伯爾尼進發,下午一點三十五分才到。在車站時,因向站上職員詢問赴伯爾尼的月台(國外車站上的月台頗多,以號碼為誌),他勸我再等一小時有快車可乘,我正欲在沿途看看村莊情形,故仍乘著慢車走。離了團體,一個人獨行之後,前後左右都是黃發碧眼兒了。

團體旅行和個人旅行,各有利弊。其實在歐洲旅行,有關於各國的西文指南可作遊曆的根據,隻須言語可通,經濟不發生問題(團體旅行,有許多可省處),個人旅行所得的經驗隻有比團體旅行來得多。記者此次脫離團體後,即靠著一本英文的《瑞士指南》,並溫習了幾句問路及臨時應付的法語,便獨自一人帶著《指南》,按著其中的說明和地圖,東奔西竄著,倒也未曾做過怎樣的“阿木林”。

記者到瑞士的首都伯爾尼後,已在八月十九日的下午,租定了一個旅館後,決意在離開瑞士之前,要把關於遊曆意大利所得的印象和感想的通訊寫完,免得文債積得太多,但因精神疲頓已極,想略打瞌睡,不料步武豬八戒,一躺下去,竟不自覺地睡去了半天,夜裏才用全部時間來寫通訊。二十日上午七點鍾起身後繼續寫,才把《表麵和裏麵——羅馬和那不勒斯》一文寫完付寄。關於瑞士,我已看了好幾個地方,很想找一個在當地久居的朋友談談,俾得和我所觀察的參證參證,於是在九點後姑照所問得的中國公使館地址,去找找看有什麼人可以談談,同時看看沿途的勝景。一跑跑了三小時,走了不少的山徑,才找到掛著公使館招牌的屋子,規模很小,尤妙的是公使一人之外,就隻有秘書一人,閽人是他,書記是他,打字員也是他,號稱一個公使館,就隻有這無獨有偶的兩個人!(不過還有一個老媽子燒飯。)問原因說是經費窘迫。(日本駐瑞的公使館,除公使外,有秘書及隨員三人、打字員兩人、顧問〔瑞士人〕一人及仆役等。)記者撳電鈴後,出來開門的當然就是這位兼任閽人等等的秘書先生,他是一位在瑞士已有十三四年的蘇州人,滿口蘇白,叫苦連天。我們一談卻談了兩小時之久,所得材料頗足供參考,當采入下篇通訊裏。可是我卻因此餓了一頓中餐。

八月二十一日下午乘兩點二十分火車赴日內瓦,四點五十分到。在該處除又寫了《離意大利後的雜感》一文外,所遊的勝景以日內瓦湖為最美。但是這樣美的瑞士,卻也受到世界經濟恐慌的影響。其詳當於下篇裏再談。

8月25日記於巴黎

(選自《韜奮文集》第2卷)

3.翡冷翠山居閑話

徐誌摩

在這裏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二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隻要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嚐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裏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的澹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你的顏麵,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淨的,近穀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全部正像畫麵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閑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薛;你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盡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豔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隻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製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裏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裏走到朋友的家裏,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裏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嚐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隻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裏在沙堆裏在淺水裏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嚐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製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隻有你單身奔趕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隻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裏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裏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裏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抵觸,他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漫遊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裏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已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於徐的婆婆裏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讚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曼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裏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

並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遊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裏,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麼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雲彩裏,山勢與地形的起伏裏;花草的顏色與香息裏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葛德說,在他每一頁的字句裏我們讀得最深奧的消息,並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爾帕斯與五老峰,雪西裏與普陀山,來因河與揚子江,梨夢湖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鴛,更不是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他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他們的意義是永遠明顯的,隻要你自己心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隻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

4.泰山日出

徐誌摩

我們在泰山頂上看出太陽。在航過海的人,看太陽從地平線下爬上來,本不是奇事;而且我個人是曾飽飫過江海與印度洋無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頂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頂上,我們無饜的好奇心,當然盼望一種特異的境界,與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們初起時,天還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鐵青,東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隻是——如用舊詞形容——整體莽莽蒼蒼的。但這是我一麵感覺勁烈的曉寒,一麵睡眠不曾十分醒豁時約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覽時,我不由得大聲的狂叫——因為眼前隻是一個見所未見的境界。原來昨夜整夜暴風的工程,卻砌成一座普遍的雲海。除了日觀峰與我們所在的玉皇頂以外,東西南北隻是平輔著彌漫的雲氣。在朝旭未露前,宛似無量數厚毳長絨的綿羊,交頸接背的眠著,卷耳與彎角都依稀辨認得出。那時候在這茫茫的雲海中,我獨自站在霧靄溟蒙的小島上,發生了奇異的幻想——我軀體無限的長大,腳下的山巒比例我的身量,隻是一塊拳石;這巨人披著散發,長發在風裏象一麵黑色的大旗,颯颯的在飄蕩。這巨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麵向著東方,平拓著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喚;在崇拜,在祈禱,在流淚——在流久慕未見而將見悲喜交互的熱淚……

這淚不是空流的,這默禱不是不生顯應的。

巨人的手,指向著東方——

東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麼?

東方有的是瑰麗榮華的色彩,東方有的是偉大普照的光明——出現了,到了,在這裏了……

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瑙精,霜楓葉——大量的染工,在層累的雲底工作,無數蜿蜒的魚龍,爬進了蒼白色的雲堆。

一方的異彩,揭去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駒,在熱奮地馳騁。

雲海也活了;眼熟了獸形的濤瀾,又回複了偉大的呼嘯,昂頭搖尾的向著我們朝露染青饅形的小島衝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蕩著這生命的浮礁,似在報告光明與歡欣之臨在……

再看東方——海句力士已經掃蕩了他的阻礙,雀屏似的金霞,從無垠的肩上產生,展開在大地的邊沿。起……起……用力,用力,純焰的圓顱,一探再探地躍出了地平,翻登了雲背,臨照在天空……

歌唱呀,讚美呀,這是東方之複活,這是光明的勝利……

散發禱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橫亙在無邊的雲海上,已經漸漸的消翳在普遍的歡欣裏;現在他雄渾的頌美的歌聲,也已在霞采變幻中,普徹了四方八隅……

聽呀,這普徹的歡聲;看呀,這普照的光明!

5.巴黎的鱗爪

徐誌摩

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嚐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想去了。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的——有時許太熱一些。那也不礙事,隻要你受得住。讚美是多餘的,正如讚美天堂是多餘的;咒詛也是多餘的,正如咒詛地獄是多餘的。巴黎,軟綿綿的巴黎,隻在你臨別的時候輕輕地囑咐一聲“別忘了,再來!”其實連這都是多餘的。誰不想再去?誰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