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層,思想家固然不易得,因為人的天才不同,這是一個原因,但勞心者的際(機)會比較天才還要緊呢!勞心者,他所以能勞心,因為他得到勞心的際(機)會,而這個際(機)會起初是由一個出類拔萃的天才所獨造的,沒有甚麼不公平,而後來的勞心的人,未必都是天才,而勞力的人,也未必沒有天才,不過因為際(機)會的關係,就是有天才,也不免要埋沒了,那麼這個勞心者,並不是不易得,而際(機)會不許他,如此勞心者的“難能可貴”,不成問題了!我們也用不著因為他“難能可貴”,特別尊重他了!

第三層,勞心者的貢獻多過勞力者的貢獻,這話確是不錯,但是因為他貢獻的大,所以要得到比較多的代價,這話似乎也不見得正當,因為勞心者,對於社會的物質是沒有直接生產的貢獻,並且他的銷(消)費要幾十倍於勞力者,而勞力者對於社會物質的生產,有直接的貢獻;那麼勞心者,就是有比較大的貢獻於社會,也是應當的,公道的,沒有必得特別高的代價的道理。

我們應當知道,社會的組織,不是很簡單而有很清楚的界限的,是相助為理的,所以無論是勞力者,或是勞心者,都不能單獨的生活。勞心者離開勞力者,無以表現他的思想;勞力者離開勞心者,無所用其勞力。就比如勞心者發明了科學的原理,這功勞是很大的了!而鐵路的成功,機械的構造,豈不是那千萬數的勞力者,終年苦辛,滴滴血汗構成的嗎?更推廣說來,這全世界燦爛的物質文明,哪一件不是要費許多勞力者辛苦經營出來的呢?

再者,勞心者,所以有價值的原因,不僅是在他思想的本身,貴在能表現他的思想,使人類能得到他的寶惠,而獲得比較安樂幸福,才算有價值。若果無實利於人類,這個思想無論是如何的高超,他的價值也是表現不出來的,縱說他沒有價值,也未嚐不可呢!而要表現出他的價值,決不是勞心者本身所能作到的,必有待於勞力者的。照這樣看來,勞力者的價值和勞心者的價值,是一樣,沒有高低,是很明了的了!

但是數千年的“役人役於人”的階級,又如何能打破呢?若在“役人役於人”的本身著手,是不能解決,因為這是不徹底的,“役人役於人”是果,其因則在社會不平等的工資製度,舍本而逐末,當然是無濟於事的。必要從根本上著手,推翻一切不平等的製度,人人本著互助的天性,共同的精神,謀人類的幸福快樂,貢獻的多寡,量力而為,總以得到快樂的人生,安寧的社會為目標的。人類的職分是如此,那麼沒有甚麼人可以自居於人類以外,而支配人類種種的報酬。而社會上物質精神的福利,是人類個各應享受的,個各可以任意取得他所應要的,以足用為限,沒有“你的”“我的”的分別,也沒有你應當吃飯,我不當吃飯的正義。那少數勞心者的壟斷,決不是人道所以為正當的,這是我們所當奮鬥的努力的!

因為有少數勞心者的壟斷,而生出種種階級製度,流弊所及,不僅勞心者壟斷而已,並且不勞力,不勞心,而得到比勞心、勞力的代價高出幾十萬倍的人,遍國都是;靠得法律上,“我的金錢”,殘殺人類,奴使同胞,而一般可憐的勞力者,因為他的錢不是我的,就是勞苦一生,也隻能得到最少數的代價,度他們的殘喘。這種非人道的,不平等的製度,能使他“萬歲千秋而不朽”嗎?有頭腦的同胞,大家澄心細想,我們對於這種製度應當持甚麼態度,大家想罷!仔細的想罷!

8.文學與革命

廬隱

(在愛國中學周會的講演稿)

承貴校薑先生約廬隱到貴校講演,因得與諸同學晤言一堂,不勝榮幸之至!唯廬隱事忙,不克有充分之搜羅,謹就平日管窺之見,為諸同學略述一二,不周不備,實所不免,尚希原諒!

今日所講之題為“文學與革命”,二者驟視,截然兩途,然細究之,實有種種之關係,茲分述如下:

文學之要素,有所謂思想(Thought),想象(Imagination),感情(Emotion),形式(Form),而感情且為每一篇作品之唯一衝動力,大有箭在弦上,不發不止之勢,故曰文學之出發點,在感情之激衝。《詩序》所謂:“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而革命事業,必具之條件,則有熱烈的情感,犧牲的精神,視死如歸的勇敢,以上諸點,皆不外高尚之情操為之左右耳。故無真情感之文學,如無靈魂之木偶;無感情之革命,如紙上談兵,永不能見諸事實,必也。有熱烈之感情,高尚之情操,始能作真正的革命家,或真正之文學家。

文學又為時代精神之反映,每一時代各有其代表之文學家。蓋文學不能無背景,此背景必根據於時代思想及事實,為其思想之中軸,如西歐之莎士比亞(Shakspear),米爾頓(Milton)代表文藝複興;但丁(Dantin)代表中代的統一思想;哥德(Goethe)代表啟明時代(Enlightenment)。文學既是時代精神之反映,則對於某一時代之社會製度,人類生活,常予以批評,故曰:“文學乃批評人生的,——此即文學對於思想上之反抗,而革命則為現實生活不滿足而生的反動,——即積極的實際運動,而其對於一切之不滿,實與文學同一意味。”

揆此則吾人可得一斷案,即文學與革命實同立於一個相同的出發點也。今更進而論其因果關係:

文學作品往往可以啟發一般人對於現實生活的不滿,而發生革命的動機,如俄之屠格涅夫(Turgeniff),托爾斯泰(Tolstoy)因農奴製度之不滿,而作《獵人日記》及《黑暗的勢力》等,其後遂有農奴釋放之運動。他如法之盧梭(Rousseau)之《民約論》,激起法國之革命。馬誌尼之《人的義務》(The Duties of Man)一書引起意大利之統一運動。但文學隻限於思想上之反抗,和思想上對於一切不滿之啟發。如何能使其所反抗者,歸於毀滅,而所理想者終於實現,是則有待於革命家之實際運動。故曰革命可以實現文學家偉大著作中之理想生活。

就上端所言,吾人知有許多文學作品,係對於生活不滿足的思想上的反抗,革命是事實上的反抗,但實際運動恒在思想上之反抗有相當成熟性之後。蓋文學之影響人類思想,為漸層的,猶如農人之屆春播種,必須經過一定之時期,始能萌芽生葉然後開花結果。所謂相當之成熟性,至少須如已生枝葉之樹木,如始下種,使思收成,此緣木求魚徒受其害耳。

據此以推吾人複可得一真理:即革命乃有些文學的動的方麵——因受文學影響之革命,蓋思想上之反抗——文學的——則屬於靜的方麵,而實際上的反抗——革命的——斯屬於動的方麵乃所以實現思想者也。

換言之即有些文學為表明革命的傾向,實際生活之壓迫,同時不隻一端,則革命又有全部的部分的之別,在部分革命的情形下則往往因文學所表明的傾向不同,革命家恒無形為文學家所左右。此不可免之事實也。

文學與革命既有如是之關係,則國家政治越紊亂,社會秩序越不安定,生活容易發生激變,皆足以醞釀偉大之文學家。蓋文學無不以時代為背景,如四海升平,國家無事,社會生活平淡,此時代所出之文學作品率皆歌功頌德,點綴升平的或趨於享樂主義,其氣奄奄,誠以生活平淡,感情之海極少波浪,自無如荼如火之熱烈。作品產出,揆之春秋戰國之時,諸子百家之學說屈原之《離騷》等勃然蟄興,皆不外時勢造英雄,即所謂“謀詐用而縱橫短長之說起”。故曰文學可以促進世變,世變可以促進文學,此必然之結果也。

但本此而論中國今日之文壇,則不禁令人喟然長歎。中國今日之政治紊亂,達於極點。社會製度,人民道德無不在激變動搖之中,在可使吾人感覺不滿意,理應有許多偉大之作家及真正之文學作品出現。然環觀中國沉默有如陰森黑夜,不但無皎月朗照,即是光亦隱蔽無見,青年人隻知發無謂之牢騷,作神秘之幻夢,不但無東方托爾斯泰產生,即降格而求西歐之第三等作家,亦絕無僅有,寧不令人慨乎言之。夫文學家乃人類之先驅者,苟有偉大之文學家,以熱烈的情感,為百寶匙開辟個個人深鎖的思想之門,而予以正當之導引,中國曆史上文壇上,安知不同時開一朵璀燦光耀之花。

雖然,已往不諫,來者可追,偌大使命,其唯望於青年之有誌者,願與諸同學共勉焉!

9.論誠意

朱自清

誠偽是品性;卻又是態度。從前論人的誠偽,大概就品性而言。誠實,誠篤,至誠,都是君子之德;不誠便是作偽的小人。品性一半是生成,一半是教養;品性的表現出於自然,是整個兒的為人。說一個人是誠實的君子或詐偽的小人,是就他的行跡總算帳。君子大概總是君子,小人大概總是小人。雖然說氣質可以變化,蓋了棺才能論定人,那隻是些特例。不過一個社會裏,這種定型的君子和小人並不太多,一般常人都浮沉在這兩界之間。所謂浮沉,是說這些人自己不能把握住自己,不免有詐偽的時候。這也是出於自然。還有一層,這些人對人對事有時候自覺的加減他們的誠意,去適應那局勢。這就是態度。態度不一定反映出品性來;一個誠實的朋友了到不得已的時候。也會撒個謊什麼的。態度出於必要,出於處世的或社交的必要,常人是免不了這種必要的。這是“世故人情”的一個項目。有時可以原諒,有時甚至可以容許。態度的變化多,在現代多變的社會裏也許更會使人感興趣些。我們嘴裏常說的,筆下常寫的“誠意”“誠意”和“虛偽”等詞,大概都是就態度說的。

但是一般人用這幾個詞似乎太嚴格了一些。照他們的看法,不誠懇無誠意的人就未免太多。而年輕人看社會上的人和事,除了他們自己以外差不多盡是虛偽的。這樣用“虛偽”那個詞,又似乎太寬泛了一些。這些跟老先生們開口閉口說“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同樣犯了籠統的毛病。一般似乎將品性和態度混為一談,年輕人也如此,卻又加上了“天真”“純潔”種種幻想。誠實的品性確是不可多得,但人孰無過,不論那方麵,完人或聖賢總是很少的。我們恐怕隻能寬大些,卑之無甚高論,從態度上著眼。不然無謂的煩惱和糾紛就太多了。至於天真純潔,似乎隻是兒童的本分——老氣橫秋的兒童實在不順眼。可是一個人若總是那麼天真純潔下去,他自己也許還沒有什麼,給別人的麻煩卻就太多。有人讚美“童心”“孩子氣”,那也隻限於無關大體的小節目,取其可以調劑調劑平板的氛圍氣。若是重要關頭也如此,那時天真恐怕隻是任性,純潔恐怕隻是無知罷了。幸而不誠懇,無誠意,虛偽等等已經成了口頭禪,一般人隻是跟著大家信口說著,至多皺皺眉,冷笑笑,表示無可奈何的樣子就過去了。自然也短不了認真的,那卻苦了自己,甚至於苦了別人。年輕人容易認真,容易不滿意,他們的不滿意往往是社會改革的動力。可是他們也得留心,若是在誠偽的分別上認真得過了分,也許會成為虛無主義者。

人與人事與事之間各有分際,言行最難得恰如其分。誠意是少不得的,但是分際不同,無妨斟酌加減點兒。種種禮數或過場就是從這裏來的。有人說禮是生活的藝術,禮的本意應該如此。日常生活裏所謂客氣,也是一種禮數或過場。有些人覺得客氣太拘形跡,不見真心,不是誠懇的態度。這些人主張率性自然。率性自然未嚐不可,但是得看人去。若是一見生人就如此這般,就有點野了。即使熟人,毫無節製的率性自然也不成。夫婦算是熟透了的,有時還得“相敬如賓”,別人可想而知。總之,在不同的局勢下,率性自然可以表示誠意,客氣也可以表示誠意,不過誠意的程度不一樣罷了。客氣要大方,合身份,不然就是誠意太多;誠意太多,誠意就太賤了。

看人,請客,送禮,也都是些過場。有人說這些隻是虛偽的俗套,無聊的玩意兒。但是這些其實也是表示誠意的。總得心裏有這個人,才會去看他,請他,送他禮,這就有誠意了。至於看望的次數,時間的長短,請作主客或陪客,送禮的情形,隻是誠意多少分明,不是有無的分別。看人又有回看,請客有回請,送禮有回禮,也隻是回答誠意。古語說得好,“來而不往非禮也”,無論古今,人情總是一樣的。有一個人送年禮,轉來轉去,自己送出去的禮物,有一件竟又回到自己手裏。他覺得虛偽無聊,當作笑談。笑談確乎是的,但是誠意還是有的。又一個人路上遇見一個本不大熟的朋友向他說,“我要來看你。”這個人告訴別人說,“他用不著來看我,我也知道他不會來看我,你瞧這句話才沒意思哪!”那個朋友的誠意似乎是太多了。淩叔華女士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做《外國規矩》,說一位青年留學生陪著一位舊家小姐上公園,盡招呼她這樣那樣的。她以為讓他愛上了,哪裏知道他行的隻是“外國規矩”!這喜劇由於那位舊家小姐不明白新禮數,新過場,多估量了那位留學生的誠意。可見誠意確是有分量的。

人為自己活著,也為別人活著。在不傷害自己身份的條件下顧全別人的情感,都得算是誠懇,有誠意。這樣寬大的看法也許可以使一些人活得更有興趣些。西方有句話,“人生是做戲。”做戲也無妨,隻要有心往好裏做就成。客氣等等一定有人覺得是做戲,可是隻要為了大家好,這種戲也值得做的。另一方麵,誠懇,誠意也未必不是戲。現在人常說,“我很誠懇的告訴你”,“我是很有誠意的”,自己標榜自己的誠懇,誠意,大有賣瓜的說瓜甜的神氣,誠實的君子大概不會如此。不過一般人也已習慣自然,知道這隻是為了增加誠意的分量,強調自己的態度,跟買賣人的吆喝到底不是一回事兒。常人到底是常人,得跟著局勢斟酌加減他們的誠意,變化他們的態度;這就不免沾上了些戲味。西方還有句話,“誠實是最好的政策”,“誠實”也隻是態度;這似乎也是一句戲詞兒。

10.論做作

朱自清

做作就是“佯”,就是“喬”,也就是“裝”。蘇北方言有“裝佯”的話,“喬裝”更是人人皆知。舊小說裏女扮男裝是喬裝,那需要許多做作。難在裝得像。隻看坤角兒扮須生的,像的有幾個?何況做戲還隻在戲台上裝,一到後台就可以照自己的樣兒,而女扮男裝卻得成天兒到處那麼看!偵探小說裏的偵探也常在喬裝,裝得像也不易,可是自在得多。不過——難也罷,易也罷,人反正有時候得裝。其實你細看,不但“有時候”,人簡直就愛點兒裝。“三分模樣七分裝”是說女人,男人也短不了裝,不過不大在模樣上罷了。裝得像難,裝得可愛更難;一番努力往往隻落得個“矯揉造作!”所以“裝”常常不是一個好名兒。

“一個做好,一個做歹”,小呢逼你出些碼頭錢,大呢就得讓你去做那些不體麵的尷尬事兒。這已成了老套子,隨處可以看見。那就好的是裝做好,那做歹的也裝得格外歹些;一鬆一緊的拉住你,會弄得你啼笑皆非。這一套兒做作夠受的。貧和富也可以裝。貧寒人怕人小看他,家裏盡管有一頓沒一頓的,還得穿起好衣服在街上走,說話也滿裝著闊氣,什麼都不在乎似的。——所謂“蘇空頭”。其實“空頭”也不止蘇州有。——有錢人卻又怕人家打他的主意,開口閉口說窮,他能特地去當點兒什麼,拿當票給人家看。這都怪可憐見的。還有一些人,人麵前老愛論詩文,談學問,仿佛天生他一副雅骨頭。裝斯文其實不能算壞,隻是未免“雅得這樣俗”罷了。

有能耐的人,有權位的人有時不免“裝模作樣”,“裝腔作勢”。馬上可以答應的,卻得“考慮考慮”;直接可以答應的,卻讓你繞上幾個大彎兒。論地位也隻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見客就不起身,隻點點頭兒,答話隻喉嚨裏哼一兩聲兒。誰教你求他,他就是這麼著!——“笑罵由他笑罵,好官兒什麼的我自為之!”話說回來,拿身份,擺架子有時也並非全無道理。老爺太太在仆人麵前打情罵俏,總不大像樣,可是不得裝著點兒?可是,得恰到分際,“過猶不及”。總之別忘了自己是誰!別盡揀高枝爬,一失腳會摔下來的。老想著些自己,誰都裝著點兒,也就不覺得誰在裝。所謂“裝模做樣”,“裝腔作勢”。卻是特別在裝別人的模樣,別人的腔和勢!為了抬舉自己,裝別人;裝不像別人,又不成其為自己,也怪可憐見的。

“不癡不聾,不作阿姑阿翁”,有些事大概還是裝聾作啞的好。倒不是怕擔責任,更不是存著什麼壞心眼兒。有些事是阿姑阿翁該問的,值得問的,自然得問;有些是無需他們問的,或值不得他們問的,若不癡不聾,事必躬親,阿姑阿翁會做不成,至少也會不成其為阿姑阿翁。記得那兒說過美國一家大公司經理,麵前八個電話,每天忙累不堪,另一家經理,室內沒有電話,倒是從容不迫的。這後一位經理該是能夠裝聾作啞的人。“不聞不問”,有時候該是一句好話;“充耳不聞”,“閉目無睹”,也許可以作“無為而治”的一個注腳。其實無為多半也是裝出來的。至於裝作不知,那更是現代政治家外交家的慣技,報紙上隨時看得見。——他們卻還得勾心鬥角的“做姿態”,大概不裝不成其為政治家外交家罷?

裝歡笑,裝悲泣,裝嗔,裝恨,裝驚慌,裝鎮靜,都很難;固然難在像,有時還難在不像而不失自然。“小心陪笑”也許能得當局的青睞,但是旁觀者在惡心。可是“強顏為歡”,有心人卻領會那歡顏裏的一絲苦味。假意虛情的哭泣,像舊小說裏妓女向客人那樣,盡管一把一眼淚一鼻涕的,也隻能引起讀者的微笑。——倒是那“忍淚佯低麵”,教人老大不忍。佯嗔薄怒是女人的“作態”,作得恰好是愛嬌,所以《喬醋》是一折好戲。愛極翻成恨,盡管“恨得人牙癢癢的”,可是還不失為愛到極處。“假意驚慌”似乎是舊小說的常語,事實上那“假意”往往露出馬腳。鎮靜更不易,秦舞陽心上有氣臉就鐵青,怎麼也裝不成,荊軻的事,一半兒敗在他的臉上。淝水之戰謝安裝得夠鎮靜的,可是不覺得意忘形摔折了屐齒。所以一個人喜怒不形於色,真夠一輩子半輩子裝的。《喬醋》是戲,其實凡裝,凡做作,多少都帶點兒戲味——有喜劇,有悲劇。孩子們愛說“假裝”這個,“假裝”那個,戲味兒最厚。他們認真“假裝”,可是悲喜一場,到頭兒無所為。成人也都認真的裝,戲味兒卻淡薄得多;戲是無所為的,至少扮戲中人的可以說是無所為,而人們的做作常常是有所為的。所以戲台上裝得像的多,人世間裝得像的少。戲台上裝得像就有叫好兒的,人世意即使裝得像,逗人愛也難,逗人愛的大概是比較的少有所為或隻消極的有的所為的。前麵那些例子,值得我們吟味,而裝癡裝傻也許是值得重提的一個例子。

作阿姑阿翁得裝幾分癡,這裝是消極的有所為;“金殿裝瘋”也有所為,就是積極的。曆來才人名士和學者,往往帶幾分傻氣。那傻氣多少有點裝,而從一方麵看,那裝似乎不大有所為,至多也隻是消極的有所為。陶淵明的“我醉欲眠卿且去”說是率真,是自然;可是看魏晉人的行徑,能說他不帶著幾分裝?不過裝得像,裝得自然罷了。阮嗣宗大醉六十日,逃脫了司馬昭做親家,可不也一半兒醉一半兒裝?他正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而有一向當時人多說他癡,他大概是頗能做作的罷?

裝睡裝醉都隻是裝糊塗。睡了自然不說話,醉了也多半不說話——就是說話,也盡可以裝瘋裝傻的,給他個驢頭不對馬嘴。鄭板橋最能懂得糊塗,他那“難得糊塗”一個警句,真喝破了千古聰明人的秘密。還有善忘也往往是裝傻,裝糊塗;省麻煩最好自然是多忘記,而“忘懷”又正是一件雅事兒。到此為止,裝傻,裝糊塗似乎是能以逗人愛的;才人名士和學者之所以成為才人名士和學者,至少有幾分就仗著他們那不大在乎的裝勁兒能以逗人愛好。可是這些人也良莠不齊,魏晉名士頗有仗著裝糊塗自私自利的。這就“在乎”了,有所為了,這就不再可愛了。在四川話裏裝糊塗稱為“裝瘋迷竅”,北平話卻帶笑帶罵的說“裝蒜”,“裝孫子”,可見民眾是不大賞識這一套的——他們倒是下的穩著兒。

11.人才易得

瞿秋白

前幾年,大觀園裏的壓軸戲是劉姥姥罵山門。那是要老旦出場的,老氣橫秋的大“放”一通,直到褲子後穿而後止。當時指著手無寸鐵或者已經繳械的小百姓,大喊“殺,殺,殺!”那呼聲是多麼雄壯嗬。所以它——男角扮的老婆婆,也可以算是一個人才。

現在時世大不同了,手裏殺殺殺,而嘴裏卻需要“自由,自由,自由”,“開放政權”雲雲。壓軸戲要換了。

於是人才輩出,各有巧妙不同。出場的不是老旦,而是花旦了;而且這不是平常的花旦,而是海派戲廣告上所說的“玩笑旦”。這是一種特殊的人物,他(她)要會媚笑,又要會撒潑,要會打情罵俏,又要會油腔滑調。總之,這是花旦而兼小醜的角色。不知道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說“美人”妥當些),還是美人兒多年閱曆的結果,練出了這一套拿手好戲?

美人兒而說“多年”,自然是閱人多矣的徐娘了,她早已從窯姐兒升任了老鴇婆;然而她豐韻猶存,雖在賣人,還兼自賣。自賣容易,賣人就難些。現在不但有手無寸鐵的小百姓,不但!況且又遇見了太露骨的強奸……要會應付這種非常之變,就非有非常之才不可。你想想:現在壓軸戲是要似戰似和,又戰又和,不降不守,亦降亦守——這是多麼難做的戲。沒有半推半就,假作嬌癡的手段是做不好的。孟夫子說:“以天下與人易。”其實,能夠簡單地雙手捧著“天下”去“與人”,倒不為難了。問題就在於不能如此。所以就要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哭啼啼而又刁聲浪氣的訴苦說:“我不入火坑,誰入火坑?”

然而娼妓說她落在火坑裏,還是想人家去救她出來;老鴇婆哭火坑,就沒有人相信她,何況她已經申明:她是敞開了懷抱,準備把一切人都拖進火坑去的。雖然,這玩笑卻開得不差,不是非常之才,就使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出的。

老旦進場,玩笑旦出場,大觀園的人才著實不少!

嗚呼,以天下與人雖然大不易,而為天下得人,卻似乎不難。

1933,4,24。

12.說詼諧

朱湘

大概,詼諧的本質,與格吱的,它們頗是相似。

這一次,我在一家理發店裏,有理發匠替我槌背礙骨,礙到腰上的時候,我忍不住的笑出來了。後來,我一想,民間有一種俗話,說是怕格吱的男人都是怕老婆的;肉體上的刺激與反應既然是無由避免,於是,我便不得不教理發匠停止了他的礙骨。普天下的男人,雖說是沒有一個不怕老婆的,不過,他們決不肯透漏出此中的消息來,因之,道貌岸然的,他們,至少,要裝扮成一個若無其事的模樣。我們,對於那種直接的或是間接的有損於自我的尊嚴的詼諧,也是采取著同樣的處置。

天幸的有一種男人,那種不怕格吱的……這種人究竟存在與否,我實在是懷疑。以常理來測度,能忍住的男人是很多,至於完全能以格吱了不笑的男人,那恐怕是不會有的。

一定便是為了這個緣故,劇本內不常見有詼諧——諷刺的大前提——的成份,而小說內卻是不少,甚至於,有的整部都是詼諧的成份。詼諧而一下轉成了諷刺,即使是泛指的,都已經是有損於自我的尊嚴:尤其是,忍下住的又笑了出來,這個更是可以教自我由羞而惱的在家裏看小說,總不會有外人來窺破這種損己的秘密,並且,人的那種大生得需要詼諧的本性也可以憑此而發泄了。

13.談“流浪漢”

梁遇春

當人生觀論戰已經鬧個滿城風雨,大家都談厭煩了不想再去提起時候,我一天忽然寫一篇短文,叫做《人死觀》。這件事實在有些反動嫌疑,而且該捱思想落後的罪名,後來仔細一想,的確很追悔。前幾年北平有許多人討論Gentleman這字應該要怎麼樣子翻譯才好,現在是幾乎誰也不說這件事了,我卻又來喋喋,談那和“君子”Gentleman正相反的“流浪漢”Vagabond,將來恐怕免不了自悔。但是想寫文章時候,哪能夠顧到那麼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