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進廚房去,坐在長桌的一頭,一麵喝著燒酒,一麵想著:“這可不對……”他隨手把青辣椒在醬碗裏觸了觸:“他媽的……”好像他罵著的時候順便就把辣椒吃下去了。
多吃了幾盅燒酒的緣故,他覺得碗櫥也好像換了地方,米缸……水桶……甚至連房梁上終年掛著的那塊臘肉也像變小一些。他說:“不好……少主人也伯變了心腸……今年一定有變。”於是又看了看手折:
“若把手折丟了,我看事情可就不好辦!沒有支過來的……那些前幾年就沒有支清的工錢就要……我看就要算不清。”這次,他沒有把手折塞進枕頭去,就放在腰帶上的荷包裏去了。
王四好像真的老了,院子裏的細草,他不看見;下雨時,就在院心孩子們的車子他也不管了。夜裏很早他就睡下,早晨又起得很晚。牽牛花的影子,被太陽一個一個的印在紙窗上。他想得遠,他想到了十多年在山上伐木頭的時候……他就像又看到那白楊倒下來一樣……嘩嘩的……他好像聽到了鋸齒的聲音。他又想到在漁船上當水手的時候:那桅杆……那桅杆上掛著的大魚……真是銀魚一樣,“他媽的……”他伸手去摸,隻是手背在眼前劃了一下,什麼也沒摸到。他又接著想:15歲離開家的那年……在半路上遇到了野狗的那回事……他摸一摸小腿:“他媽的,這疤……”他確實的感覺到手下的疤了。
他常常檢點著自己的東西,應該不要的,就把它丟掉……破毯子和一雙破氈鞋,他向換破東西的人換了幾塊糖球來分給孩子們吃了。
他在掃院子時候,遇到了棍棒之類,他就拿在手裏試一試結實不結實……有時他竟把棍子扛在肩上,試一試挑著行李可夠長短?若遇到繩子之類,也總把它掛在腰帶上。
他一看那廚房裏的東西,總不像原來的位置,他就不願意再看下去似的。所以閑下來他就坐在井台旁邊去,一邊結起那些拾得的繩頭,就一邊計算著手折上麵的還存著的工錢的數目。
秋天的晚上,他聽到天空的一陣陣的烏鴉的叫聲,他想:“鳥也是飛來飛去的……人也總是要移動的……”於是他的下巴抬得很高,視線經過了鼻子之後,看到牆角上去了,正好他的眼睛看到牆角上掛的一張香煙牌子的大畫,他把它取下來,壓在行李的下麵。
王四的眼睛更紅了,抬起來的下巴,比從前抬得更高了一些。後來他就總是想著:“到漁船上去還是到山上去?到山上去,怕是老夥伴還有呢?漁船,一時恐怕找不到熟人,可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張帆……要快……”他站在席子上麵,作著張帆的樣子,全身痙攣一般的振搖著:
“還行嗎?”他自己問著自己。
河上漲水的那天,王四好像又感覺自己是變成和主人家的人一樣了。
他扛著主人家的包袱,扛著主人家的孩子,把他們送到高崗上去。
“老四先生……真是個力氣人……”他恍恍忽忽的聽著人們說的就是他,後來他留一留意,那是真的……不隻是“四先生”還說“老四先生”呢!他想:“這是多麼被人尊敬啊!”於是他更快地跑著,直到那水漲得比腰還深的時候,他還是在水裏麵走著。一個下午他也沒有停下來。主人們說:
“四先生,那些零碎東西不必著急去拿它;要拿,明天慢慢地拿……”
他說:
“那怎麼行!一夜不是讓人偷光了嗎?”他又不停地來回地跑著。
他的手折,不知在什麼時候離開了他的荷包,沉到水底去了。
他發現了自己的空荷包,他就想:“這算完了。”他就把頭頂也淹在水裏,那手折是紅色的,可是他總也看不到那紅色的東西。
他說:“這算完了。”他站起來,向著高崗走過來。水濕的衣服冰涼地粘住了皮膚。他抖擻著,他感到了異樣的寒冷,他看不清那站在高崗上屋前的人們。隻聽到從那些人們傳來的笑聲:“王四摸魚回來啦。”
1936年,東京。
18.維納斯像
梅裏美
你見過維納斯像嗎?她的確是美麗得不可思議。她的上半身裸露,古代人塑造的所有偉大天神就是這個樣子的:右手放到胸前,掌心向裏,拇指、中指和食指伸直,無名指和小指稍稍彎曲。另一隻手接近腰部,挽住遮蓋著下身的衣衫。這尊雕像的姿勢和猜拳者的姿勢略同,我不明白為什麼人家管這種猜拳者叫熱馬尼居斯。也許這尊雕像中的女神本來就在玩猜拳遊戲吧。
不論如何,沒有什麼雕像敢與這尊維納斯的軀體相提並論的。她的輪廓柔和、誘人,無與倫比;她的衣衫時髦、高貴,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件來。我原來以為是東羅馬帝國時代的作品,其實是我看到了雕像最盛時期的一件傑作。最使我驚異的是形體非常細致真實,簡直使人以為是按照真人模擬的,但是大自然卻又找不出同她一模一樣的模特兒。
她的頭發向額上集攏,也許當初曾鍍過黃金。
同幾乎所有的希臘雕像一樣,她的頭小巧玲瓏,微微向前傾。至於她那美麗的麵容以及她獨特的表情,也許是我所無法描寫的,它的類型也同我能想起的任何古代雕像的臉型不同。它的美不是靜止和嚴肅的美,像希臘雕刻家們有意要使所有的線條都帶上一種莊重的靜止一樣。這個雕像恰恰相反,我驚異地發覺雕刻家顯然有意地在雕像的臉上刻畫出一種凶惡的狡詐。所有線條都稍稍蹩皺,眼睛略斜,嘴角微翹,鼻翼稍稍鼓起。這個美麗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臉龐,卻流露出輕蔑、嘲諷和殘暴。說實話,當我仔細而努力地注視這尊令人讚歎的雕像時,我非常具有想和她交談的欲望。可她畢竟沒有生命,所以,我不由得有些心酸。
19.鬥誌昂揚的人
高爾基
一旦怒火中燒,把思想喚醒,人就會獨自穿過有如荊棘叢生的累累錯誤,隻身衝進灼人的多如星火的疑慮,踏著舊真理的瓦礫,繼續前進!
莊嚴、高傲、自由的人,勇敢地正視真理,對自己的懷疑說道:“你說我軟弱無力認識有限,這是一派胡言!我的認識在發展!我知道、看見並感覺到認識在我身上發展!我根據痛苦的輕重程度去探測我的認識的增長,如果認識沒有增長,我就不會比從前更感到痛苦……”
“但是,我每前進一步,我的需求就更多,感受更多,我的見識也越加深廣。我的願望的迅速增長,意味著我的認識在茁壯成長!現在我的認識好比點點星火,那又算得了什麼?點點星火可以燎原!將來,我就是照徹黑暗宇宙的熊熊烈焰!而我的使命就是要照亮整個世界,熔化世上無數的神秘之謎,達到我和世界之間的和諧,創造我自己內心的和諧。我要把人間照亮,而人間的生活烏七八糟、痛苦萬狀,布滿了不幸、屈辱、痛苦和怨恨,猶如布滿了疥瘡,我要把人間一切可惡的垃圾統統掃進往日的墓穴!”
“各種迷誤與過錯,猶如一條條繩索,把驚惶失措的人們拴在一起,把他們變成了一群鮮血淋漓、令人厭惡、互相吞食的野獸,我的使命就是要解開這些繩索!”
“思想創造了我,為的是掀翻、摧毀、踏碎一切陳腐、狹隘、肮髒和醜惡的東西,在思想鍛造出來的自由、美和對人的尊重的堅固基礎上創造新的一切!”
“我是苟且偷安無所作為的死敵,我要讓每個人都成為大寫的人!”
“一部分人默默無聞地從事力不勝任的奴隸勞動,完全是為了讓另一部分人盡情享用麵包和各種精神財富,這種生活毫無意義,可恥而又可惡!”
“讓一切偏見、成見和習慣都見鬼去吧,它們像粘滯的蜘蛛網,纏繞著人們的頭腦和生活。它們妨礙生活,強製人們的意誌,我一定要把它們鏟除!”
“我的武器是思想,而且堅信思想自由、思想不朽以及思想的創造能力永遠不斷增長——這就是我的力量取之不盡的源泉!”
“對我來說,思想是黑暗生活中惟一不會欺騙我的永恒燈塔,是世上無數可恥謬誤中的一點燈火;我看見它越燃越旺,逐步把無數秘密徹底照亮,我跟隨著思想,在她永不衰竭的光芒照耀下前進,不斷向上!邁步向前!”
“不論在人間還是在天上,沒有思想攻克不了的堡壘,也沒有思想震撼不了的聖物!思想創造一切,這就使她擁有神聖不可剝奪的權力,去摧毀可能妨礙她自由生長的一切。”
“我平靜地認識到偏見是種種舊真理的外殼,思想一度創造了舊的真理,正是思想的火”焰又把它們燒成了灰燼,如今盤旋在生活之上的重重謬誤,都是舊真理的灰燼中的產物。”
“我還認識到,勝利者並非是摘取勝利果實的人,而僅僅是固守在戰場上的人……”
“我認為生活的意義在於創造,而創造是獨立自在而且無窮無盡的!”
“我要前進,要燃燒得更加明亮,更徹底地驅散生活中的黑暗。而犧牲就是對我的褒獎。”
“我不需要別的褒獎。我認為,權力是可恥而乏味的,財富是沉重而愚昧的,榮譽是一種偏見,它來自人們不善於珍重自己,來自人們卑躬屈膝的奴隸習性。”
“懷疑!你們不過是思想迸出的火花而已。為了考驗自己,思想才用剩餘的力量生育你們,並用自己的力量把你們撫養!”“總有一天,我的感情世界將同我永生的思想在我胸中彙合成一團巨大的創造性的火焰。我將用這火焰把靈魂裏一切黑暗、殘暴與凶惡的東西燒光。我將同我的思想已經創造出來和現在正在創造的神靈一模一樣。”“一切在於人,一切為了人!”
於是,他威嚴而自由地高昂著驕傲的頭顱,重新邁開從容而堅定的步伐,踏著已化為灰燼的陳腐偏見,獨自在種種謬誤構成的灰白色的迷霧裏前進。他身後是沉重的烏雲般的舊日的灰塵,而前麵則是漠然等待著他的無數的謎。
它們像太空的繁星不計其數,人的道路也永無止境!
鬥誌昂揚的人就這樣邁步向前!不斷向上!永遠向前!不斷向上!
20.鐵匠
左拉
鐵匠長得高高大大,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大個兒,兩個肩頭滿是肌肉疙瘩,麵孔和臂膀被爐火和錘子迸起的鐵屑熾染得黝黑。他有一個四四方方的腦袋,一簇亂蓬蓬濃黑的頭發下麵,生著一雙孩子氣的藍色大眼睛,像鋼一樣明亮。他還有一個寬大的頷骨,發出笑聲和喘息聲來,就像他那巨大的風箱在狂歡和呼嘯;當他以力氣十足的姿態掄起臂膀——這是他常年在鐵砧旁邊勞動養成的習慣動作——會使人們似乎忘記了他已年過五旬,他能舉起綽號叫“小姐”的二十五斤重的鐵錘,揮舞著這厲害無比的“姑娘”,從村東一直走到村西。
我有幸跟鐵匠在一起住過一年。那一年正趕上我生病,需要休養。我身心憔悴,離開了家,毫無目的地走著,隻想找一個能夠安安靜靜地工作的地方,以便恢複自己的精力。就這樣,一天黃昏,我在旅途上錯過了村子,卻遠遠望見一個鐵匠鋪,火光熊熊,坐落在兩條大路交叉點的路旁,顯得那樣的孤獨。敞開的大門裏射出了燦爛輝煌的火花,宛如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篝火;對麵沿溪邊的一行白楊樹也像火把一樣冒著青煙。在落幕的黃昏中,遠遠地傳來了鐵錘有節奏的聲響,如同某個鐵騎兵團在逐漸接近地馳騁而來。沒有多長的時間,我就來到了那敞開的門前,在強烈的火光裏,在震耳欲聾的響聲裏,在滾雷般的震動裏,我停住了腳步。看到人的雙手把燒紅了的鐵杆卷曲、伸直的這幅勞動場麵,一股無限的幸福和快慰湧上了心頭。
這個秋天的傍晚,我第一次看到了鐵匠。他正在打一片鐵鏵,他沒有穿上衣,露出粗壯的胸脯,每呼吸一下,肋部便顯現出久經鍛煉的鋼筋鐵骨般的肋條。他身子向前一傾,猛地一下,把鐵錘掄下來,就這樣,片刻不停地、靈便而持續地晃動著身體,肌肉緊張而有力地伸展收縮;鐵錘按照一個有規則的圓圈環轉,迸起點點火星,留下條條光尾。鐵匠就這樣揮舞著“小姐”。那個,也許是他的兒子,一個20來歲的小夥子,用鉗子夾住燒紅的鐵塊,從另一麵敲打,以至於被老頭子手裏那“姑娘”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舞蹈聲所淹沒。篤,篤——,篤,篤——,猶如母親莊嚴的聲音,在鼓勵嬰兒伊呀學語。“小姐”歡快地跳著舞,抖動著裙衣上的鑽石,她每次跳落在鐵砧上,犁鏵便留下她的一個腳印。一股血紅的火焰一直飛濺到地麵,照亮了兩個工人的魁梧的身軀,將他們的遠大的身影一直送到打鐵間陰暗而又亂糟糟的角落。熊熊的火光逐漸暗淡下來,鐵匠手中的“小姐”停止了舞蹈。他渾身黝黑地站立在那裏,手拄著鐵錘的把柄,任腦門的汗珠滾滾流出。他的兩肋還在忽扇,在他兒子慢慢推拉著的風箱的呼呼聲中,我清楚地聽見他喘息的聲音。
那天晚上,我就投宿在鐵匠家裏,不再離開。在打鐵間上麵,有一間空著的閣樓,鐵匠讓我住在那裏。第二天早上五點鍾,天還沒亮,我就被震響全屋的歡笑聲喚醒。在我的閣樓下麵,鐵錘已在飛舞。“小姐”把我當懶漢對待,她震動著樓下的天花板,使勁全力要把我從床上拉起來。她把我那擺設著一個衣櫃、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的破舊房間搖撼得吱吱作響,催我趕快起床。我隻能從床上爬起來,向下麵走去。樓下,爐火正紅,風箱呼嘯著,一堆藍裏透紅的火焰從煤炭中升起,像一顆星辰在鼓吹炭火的疾風裏灼灼燃燒。鐵匠正在計劃著一天的活計。他在一個角落裏搬運鐵塊,翻弄經製成的耕犁,細細地觀察著上麵的每一個瑕疵,他看見了我,就手掐著腰,嗬嗬地衝著我笑,那張大嘴直咧到耳根。能夠五點鍾就把我從床上吵起來,這在他是件開心的事。我認為他早晨是故意敲打鐵錘的,為的是好讓鐵錘的可怕喧鬧把我從美夢中拖起。他用那粗大的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就像父親對著孩子講話似的,俯下身子對我說,如果我在他的廢鐵堆裏生活,我的身體就會很快複原。然後我們都坐在一輛翻倒在地麵的破舊篷車的底板上,一塊兒喝白葡萄酒。
後來,我白天大都是在鐵匠鋪裏度過的。特別是冬季和陰雨天氣,我整天都在那裏。很快,我對這種勞動著了迷。鐵匠把鐵塊隨心所欲地擺弄,這場持久的戰鬥像一出感人肺腑的戲劇,使我激動不已。看著從爐火中夾出來放在鐵砧上的鐵塊在鐵匠的攻無不克的努力之下像柔軟的蠟一樣卷曲、伸直、揉成一團,我嘖嘖稱奇。犁體做成了,我就蹲在犁體前麵,卻再也認不出前一天那塊奇形怪狀的廢鐵來。我細細端詳著每一個零件,似乎是力大無比的手指在不借助火力的情況下把它們捏成這個樣子的。這使我不禁遐想著一位遠遠眺見過的姑娘,在我對麵的窗下,整天用她那纖細的手拿著黃銅絲製成一根根枝莖,再用絲絨把手工做的紫羅蘭花縛在上麵。
我從沒見過鐵匠唉聲歎氣。他白天需要幹十四個小時的活兒,晚上卻總是樂滋滋的,喜笑顏開,用心滿意足的神情揮動著手臂。他不感傷,也從不知疲倦。也許就算是房子塌下來,他也能頂得住。
冬天,他說他的鐵匠鋪裏再舒服不過了。夏天,他把門扉大開,讓幹草的清香隨風撲進。夕陽西下之際,我總要走到門前,在他身旁坐下。那裏正是半山腰,可以鳥瞰整個遼闊的山穀。耕過的田疇織成一望無際的地氈,消失在地平線盡頭、黃昏的淡紫色的微光裏。有了這副大自然的美景,我們感到億萬分地幸福。
鐵匠喜愛說笑話,他告訴我,所有這些土地都是他的;他還告訴我,他的鐵匠鋪給這一帶供應耕犁已經有兩百多年。這是他的驕傲。沒有他,什麼莊稼也長不出來。平原上,五月碧綠,七月金黃,這塊色彩變幻無窮的織錦有他的一份功勞。他像熱愛自己的女兒一樣愛莊稼,趕上陽光燦爛的好天氣,他便高興地如同小孩子;看到令人發愁的烏雲,他就舉拳咒罵。他常常指給我看遠處幾塊還沒有他脊背大的土地,向我敘述某一年他為這塊燕麥地造的一部耕犁。農忙季節,他偶爾會撂下鐵錘,走到路邊,手遮陽光,馳目四望。他看見自己製造的無數耕犁在啃噬泥土,開出一道道壟溝,前麵,左麵,右麵,到處都是。耕牛緩慢地前行,像推動著千軍萬馬。犁鋒在陽光下閃爍,發出銀光。然後,他向我招手,叫我去看看他的耕犁在做著多麼“神聖的工作”。
所有這些在我的閣樓底下丁丁當當的鐵材,向我的血液裏注進了鐵質,這比服用藥房買來的藥對我更有效。我喜歡這種喧鬧,我需要這種鐵錘與鐵砧碰撞發出的音樂,以便從其中可以傾聽出人生的味道。在被風箱的轟鳴弄得歡騰活躍的房間裏,我的身心逐漸康複。篤,篤——,篤,篤——,這鐵錘成了調節我的工作時刻的愉快的鍾擺。在勞動最緊張的關頭,鐵匠發威了,燒紅了的鐵塊在著了魔似的鐵錘的跳躍下鏗鏘作響。這時,我的手腕也如同感染了一股巨大的活力,很想大筆一揮把這個世界夷為平地。不久,當鐵匠鋪重歸於平靜,我的腦海裏也萬籟俱寂下來。我到樓下,看到那些被征服而還在冒煙的金屬,為自己微不足道的工作深感慚愧。
啊!在午後酷熱的當兒,他是多麼壯美矯健!他上身直裸到腰間,肌肉突出而堅硬,猶如米開朗基羅創作的力感極強的巨大雕像。在鐵匠身上,我找到了我們的藝術家們煞費苦心地在希臘死人的肉體上尋找的現代雕塑的線條。我不自覺地認為,他就是因勞動而變得偉大的英雄,是我們時代的不知疲倦的兒子,是他在烈火中用鐵材鍛造明天的社會。他也用鐵錘來做遊戲。當他開心取樂的時候,就掄起“小姐”,全力以赴地敲打。於是在他周圍,在玫瑰色的爐火的光輝裏,響起一片雷鳴。我仿佛聽見了勞動著的人民的聲息。
我那懶惰和多疑的毛病,就在這裏,在這鐵匠鋪裏,在無數耕犁中間,逃離得無影無蹤。
21.街頭作家
丹·赫利
25歲時我在芝加哥美國律師協會當編輯,但最大心願是當一名小說家。我經常在早上6點鍾就起床寫作,晚上往往與朋友聊天到一半就突然站起來告辭,說靈感來了,得趕回家去寫下來。
10月裏的某一天,我與一位同事商量在萬聖節前夕化裝成什麼樣子。
“要是我扮成作家,胸前吊個打字機,你感到怎麼樣?”我問,“我可以像賣糖果的女孩那樣一邊走一邊叫:想要個短篇或長篇小說嗎?”
當然,我從沒那樣做過。
但這個想法讓我萌發了另一個想法:街頭賣文,在大街上應顧客要求當場編寫小說。此想法看似荒謬,可是我覺得,在街上寫的小說可能比在書桌前所寫的更能直接地感動讀者。就算不成功,至少能給我的孫子留下一樁趣聞。
我開始在自己所屬的寫作人團體裏征詢意見。“諸位,感到如何?”我看了一下四周問道,像條要人安撫的狗。
“晤,丹”,有一位朋友說,“有點怪。”
可我不介意,因為我想要的就是標新立異。
於是在1983年4月24日,那是個星期日,我帶了一台1953年製造、13公斤重的打字機與一把大班椅,來到芝加哥市密歇根大街,冒著強風開張了。我把打字機放在大腿上,打字機的機背貼了個告示:“即席寫小說,一分鍾完成。”我向每一個過路人兜攬生意。
此舉看上去似有點做心理學試驗的味道。有些人嘲笑道:“真是什麼辦法都想得出來!”也有些人一臉同情的神色、也許心裏在想:“準是個沒飯吃的窮詩人!”有位女士甚至問我是不是想把打字機賣掉。我可一點都沒泄氣。
終於有對男女走了過來。“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麼,”那女的說,“但不管你賣的是什麼,我要一個。”
那男的麵露古怪笑容,接口說:“一定是與眾不同的東西。”我問了他們的姓名(以及幾個近乎探聽隱私的問題),就開始寫了,把標題定為“非常特別”。
我低頭打字,注意到越來越多的路人向我聚攏,又聽到背後傳來陣陣低語和笑聲。等我終於從打字機上拉出那頁紙,抬頭一看,周圍竟有25人。
“讀出來聽聽!’有幾個人大聲喊道。我讀了,他們居然鼓起掌來。就在那一刻,我人生的路向轉變了。我不知道前景怎樣,但看得出這一招是行得通的。”
隨後我又寫了一個故事,然後又一個。周圍聚了一群人並沒有把我嚇倒,反而激勵了我。就像是到了截稿最後限期,他們催逼著我寫、寫、寫。我的生活自此起了很大變化。白天我是美國律師協會溫文爾雅的編輯,晚上就成為寫即席小說的人,為了文學與小費而奮力拚搏。
在那第一個夏天,我真擔心自己會變成愚蠢的怪人:“丹·赫利,編故事機。扔給他一個字,他轉眼間就能吐出一篇故事來。”我也害怕自己會很快就感到厭煩。然而17年過去了,我已編了無數個故事,仍興致勃勃。
那個夏天以後,我全心全意投身於這樣的小說創作。我到處去寫:在大街上,在火車站內,在百貨公司裏,在商品展上,在酒吧裏,在律師界的聚會上。
時間長了,光顧我的人逐漸多起來。他們信賴我,把私事告訴我,我則給他們故事。所有故事都不相同,內容有些是真實的。
每次我打出第一個字以前,都會給我的顧客別的東西:我雙倍的關注。我仔細聆聽他們的故事,觀察他們的表情。
到今天,找我寫故事的人已超過2.5萬。我從第一天起每個故事都留複本,現在這些薄薄的複本堆起來有將近一米半高。這些複本的紙有白色的、綠色的、粉紅色的、藍色的與黃色的,色彩繽紛,記載著人生的喜怒哀樂。
我的行為盡管難免有怪異之嫌,但我總認為這樣做另有一種更重要的意義:我們大家為自己編的人生故事往往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歸根結底,對我們每個人一生來說,自己就是作家——編寫自己人生故事的作家。
22.尋找彩虹
勞倫斯
她的病體逐漸好轉,她可以坐起來看著新世界的誕生。她坐在窗戶邊上,看著人們在街道邊來來往往地行走著,有礦工,有女人和孩子,每個人都在舊殼中行走著,但是透過這層殼可以看到正在變大、成長的新的萌芽和輪廓。在礦工們靜靜地、沉默的外表中,她看到了一種不安,一種為了新的解放而痛苦的等待。她在婦女們虛假堅定的自信中也發現了同樣的東西。婦女們的自信非常脆弱,很快就會破裂,然而,從那破裂處萌生的新芽卻又顯出強勁的生命力。
在每件事物當中,她都看到自己在摸索著,在尋找富有活力的上帝的締造物,而不是去尋找那已經過去的、陳舊、僵硬、毫無趣味的生命形式。有時候巨大的恐懼向她襲來;有時候她失去了觸覺,失去了感覺,對那個束縛了她和整個人類的外殼懷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心理。人們全被囚禁在外殼這個監獄之中,他們都幾近瘋狂。
她看到了礦工們那似乎已經死去的僵硬的身體,看到了他們那沒有光彩的眼神,就像是木頭人一樣呆滯。她看到新房子那堅硬、鋒利的邊緣好像在毫無感覺、洋洋自得地朝山坡延伸過去,這種得意是針對那可怕的、亂七八糟的角和直線表現出來的,是不能戰勝的洋洋自得。這種絕對的汙濁又硬又脆。她看到對麵黑乎乎的山上籠罩的一層暗褐色的霧氣,一座座黑漆漆的房屋和石綿瓦,像一堆堆雜亂無章的怪物。山頂上,舊教堂的尖塔刺目地屹立在簡陋的新房屋之上,而那些亂七八糟、異常脆弱的新房子堅硬的邊緣從貝爾多佛延伸出去,和從雷斯裏延伸過來的汙穢的新房子連接起來。而雷斯裏的房子又延伸出去和海納的房子混成一片。大地的軀幹上蔓延著一片僵死、腐舊、可怕的汙濁,她感到一陣深深的惡心,坐在那兒昏死過去了。隨後,在飄動的雲彩中,她看到有一道淡淡的彩虹,微弱的色彩照亮了昏暗的蒼穹。
她被深深地感動了,她不顧一切地尋找著高高掛在天際的那一抹神奇的色彩,她看到一條彩虹正在形成。彩虹的一處正在強烈地發出光芒,她的心中滿懷著希望的痛苦,彩虹的弓形逐漸在那兒形成,色彩慢慢聚攏起來,一道巨大的淡淡的彩虹突然冒了出來。弧形更彎更強,直到不能再彎,形成光線、顏色和蒼穹共同構築的偉大作品,它的柱基在低矮汙濁的新房子上閃耀著光芒,而弓形的頂端則連著天堂。
彩虹屹立在大地上。她知道那些在硬殼中爬行、分散在這汙濁世界上的肮髒不堪的人們仍舊活著,她知道彩虹在他們的血液中升騰起來,並在他們的精神中抖動著獲得了生命。她知道他們會丟棄堅硬破碎的外殼,那新的、幹淨裸露的身體將萌發出新的生命,獲得新的生長,去迎接天空中的陽光、風和雨。她在彩虹中看到了地球上那些陳舊汙穢、不堪一擊的房屋和工廠煥發出新的光彩,而用真理的構架建立起來的新世界猶如那天空的彩虹一般絢麗燦爛。
23.怨恨的情緒
司湯達
於連匆忙上去,羨慕地看著那個裸露著背膀、身披披肩的美婦。
清晨新鮮的空氣,好似增添了她姿色的妍麗。昨夜的騷亂,隻有使她的容貌對於一切的外界印象來得更為敏感。這個害羞的動人的美人,還具有高尚的思想,這在下層社會裏是難以遇見的。在於連的眼裏看來,自從他認識她以後,她在他的心靈上簡直展開了一個新的局麵,這是於連夢想不到的。她的美貌攫住了於連的貪婪的眼睛。這時候,他整個的心都在欣賞她的美,羨慕她的美,已經忘了他正在等著她的友誼的問候了。當他突然發覺她的高傲冰冷的目光的時候,於連大大地驚駭了,在她這份態度裏,明明表現出她自己高貴的身份,要把於連仍舊送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
歡娛的微笑從他的唇邊萎謝了。他記起了自己卑賤的出身,因為這些已經從一個貴族的有錢的繼承者的眼睛裏反射出來。一轉瞬間,他的臉上隻有矜驕和對自己憤怒的表情了。他心裏湧起最劇烈的憎惡,為了等她,他把動身時間延遲了一個多鍾頭,難道僅僅為的是受她一場侮辱和奚落嗎?
他暗暗地說道:“我真是個大傻瓜,我應該仇恨一切人,反對到底。一個石子墜地,因為石子本身是沉重的。難道我永遠是個小孩子嗎?我什麼時候才能夠約束自己,養成良好的習慣,使我能夠得心應手地應付這些人,他們給我多少錢,我便為他們盡多少心?如果我要尊重自己,使一般人也尊重我,那麼,便應該向一般人表明我現在的態度。我現在隻是用我的貧窮和他們的財富做交易;但是我的心和他們廉恥的心相比,距離有幾千萬裏。我的靈魂在天堂裏,他們想用小小的恩惠或輕蔑的表示,作為接觸我的靈魂的工具,這是可能的嗎?”
當一切的情緒在這個青年教師的心裏鬥爭紛擾的時候,他的麵部表情一會兒痛苦異常,一會兒又凶猛剛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