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小過道窗口等郎華,我的肚子很餓。

鐵門扇響了一下,我的神經便要震蕩一下,鐵門響了無數次,來來往往都是和我無關的人。汪林她很大的皮領子和她很響的高跟鞋相配稱,她搖搖晃晃,滿滿足足,她的肚子想來很飽很飽,向我笑了笑,滑稽的樣子用手指點我一下:

“啊!又在等你的郎華……”她快走到門前的木階,還說著:“他出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對!”

她的聲音在冷空氣裏來得很脆,也許是少女們特有的喉嚨。對於她,我立刻把她忘記,也許原來就沒把她看見,沒把她聽見。假若我是個男人,怕是也隻有這樣。肚子響叫起來。

汪家廚房傳出來炒醬的氣味,隔得遠我也會嗅到,他家吃炸醬麵吧!炒醬的鐵勺子一響,都像說:炸醬,炸醬麵……

在過道站著,腳凍得很痛,鼻子流著鼻涕。我回到屋裏,關好二層門,不知是想什麼,默坐了好久。

汪林的二姐到冷屋去取食物,我去倒髒水見她,平日不很說話,很生疏,今天她卻說:

“沒去看電影嗎?這個片子不錯,胡蝶主演。”她藍色的大耳環永遠吊蕩著不能停止。

“沒去看。”我的袍子冷透骨了!

“這個片子很好,煞尾是結了婚,看這片子的人都猜想,假若演下去,那是怎麼美滿的……”

她熱心地來到門縫邊,在門縫我也看到她大長的耳環在擺動。

“進來玩玩吧!”

“不進去,要吃飯啦!”

郎華回來了,他的上唇掛霜了!汪二小姐走得很遠時,她的耳環和她的話聲仍震蕩著:“和你度蜜月的人回來啦,他來了。”

好寂寞的,好荒涼的家呀!他從口袋取出燒餅來給我吃。他又走了,說有一家招請電影廣告員,他要去試試。

“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回來?”我追趕到門外問他,好像很久捉不到的鳥兒,捉到又飛了!失望和寂寞,雖然吃著燒餅,也好像餓倒下來。

小姐們的耳環,對比著郎華的上唇掛著的霜。對門居著,他家的女兒看電影,戴耳環;我家呢?我家……

10.新識

蕭紅

太寂寞了,“北國”人人感到寂寞。一群人組織一個畫會,大概是我提議的吧!又組織一個劇團,第一次參加討論劇團事務的人有十幾個,是借民眾教育館閱報室討論的。其中有一個臉色很白,多少有一點像政客的人,下午就到他家去繼續講座。許久沒有到過這樣暖的屋子,壁爐很熱,陽光曬在我的頭上;明亮而暖和的屋子使我感到熱了!第二天是個假日,大家又到他家去。那是夜了,在窗子外邊透過玻璃的白霜,晃晃蕩蕩的一些人在屋裏閃動,同時陣陣起著高笑。我們打門的聲音幾乎沒有人聽到,後來把手放重一些,但是仍沒有人聽到,後來敲玻璃窗片,這回立刻從紗窗簾現出一個灰色的影子,那影子用手指在窗子上抹了一下,黑色的眼睛出現在小洞裏。於是聲音同人一起來在過道了。

“郎華來了,郎華來了!”開了門,一麵笑著一麵握手。雖然是新識,但非常熟識了!我們在客廳門外脫了外套,差不多掛衣服的鉤子都將掛滿。

“我們來得晚了吧!”

“不算晚,不算晚,還有沒到的呢!”

客廳的台燈也開起來,幾個人圍在燈下讀劇本。還有一個從前的同學也在讀劇本,她的背靠著爐壁,淡黃色有一點閃光的爐壁襯在背後,她黑的作著曲卷的頭發就要散到肩上去。她演劇一般地在讀劇本。她波狀的頭發和充分作著圓形的肩,停在淡黃色的壁爐前,是一幅完成的少婦美麗的剪影。

她一看到我就不讀劇本了!我們兩個靠著牆,無秩序地談了些話。研究著壁上嵌在大框子裏的油畫。我受凍的腳遇到了熱,在鞋裏麵作癢。這是我自己的事,努力忍著好了!

客廳中那麼許多人都是生人。大家一起喝茶,吃瓜子。這家的主人來來往往地走,他很像一個主人的樣子,他講話的姿式很溫和,麵孔帶著敬意,並且他時時整理他的上衣,挺一挺胸,直一直胳臂,他的領結不知整理多少次,這一切表示著主人的樣子。

客廳每一個角落有一張門,可以通到三個另外的小屋去,其餘的一張門是通過道的。就從一個門中走出一個穿皮外套的女人,轉了一個彎,她走出客廳去了。

我正在台燈下讀著一個劇本時,聽到郎華和什麼人靜悄悄在講話,看去是一個胖軍官樣的人和郎華對麵立著。他們走到客廳中央圓桌的地方坐下來。他們的談話我聽不懂,什麼“炮二隊”“第九期,第八期”,又是什麼人,我從未聽見過的名字郎華說出來,那人也說,總之很稀奇。不但我感到稀奇,為著這樣生疏的術語,所有客廳中的人都靜肅了一下。

從右角的門扇走出一個小女人來,雖然穿的高跟鞋,但她像個小“蒙古”。胖人站起來說:

“這是我的女人!”

郎華也把我叫過去,照樣也說給他們。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坐在旁邊細聽他們的講話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郎華告訴我:

“那個是我的同學啊!”

電車不住地響著鈴子,冒著綠火。半麵月亮升起在西天,街角賣豆漿的燈火好像個小螢火蟲,賣漿人守著他漸漸冷卻的漿鍋,默默打轉。夜深了!夜深了。

11.小偷、車夫和老頭

蕭紅

木柈車在石路上發著隆隆的重響。出了木柈場,這滿車的木柈使老馬拉得吃力了!但不能滿足我,大木柈堆對於這一車木柈,真像在牛背上拔了一根毛,我好像嫌這柈子太少。

“丟了兩塊木柈哩!小偷來搶的,沒看見?要好好看著,小偷常偷柈子……十塊八塊木柈也能丟。”

我被車夫提醒了!覺得一塊木柈也不該丟,木柈對我才恢複了它的重要性。小偷眼睛發著光又來搶時,車夫在招呼我們:

“來了啊!又來啦!”

郎華招呼一聲,那豎著頭發的人跑了!

“這些東西頂沒有臉,拉兩塊就得啦吧!貪多不厭,把這一車都送給你好不好?……”打著鞭子的車夫,反複地在說那個小偷的壞話,說他貪多不厭。

在院心把木柈一塊塊推下車來,那還沒有推完,車夫就不再動手了!把車錢給了他,他才說:“先生,這兩塊給我吧!拉家去好烘烘火,孩子小,屋子又冷。”

“好吧!你拉走吧!”我看一看那是五塊頂大的他留在車上。

這時候他又彎下腰,去弄一些碎的,把一些木皮揚上車去,而後拉起馬來走了。但他對他自己並沒說貪多不厭,別的壞話也沒說,跑出大門道走了。

隻要有木柈車進院,鐵門欄外就有人向院裏看著問:“柈子拉(鋸)不拉?”

那些人帶著鋸,有兩個老頭也扒著門扇。

這些柈子就講妥歸兩個老頭來鋸,老頭有了工作在眼前,才對那個夥伴說:“吃點麼?”

我去買給他們麵包吃。

柈子拉完又送到柈子房去。整個下午我不能安定下來,好像我從未見過木柈,木柈給我這樣的大歡喜,使我坐也坐不定,一會跑出去看看。最後老頭子把院子掃得幹幹淨淨的了!這時候,我給他工錢。

我先用碎木皮來烘著火。夜晚在三月裏也是冷一點,玻璃窗上掛著蒸氣。沒有點燈,爐火顆顆星星地發著爆炸,爐門打開著,火光照紅我的臉,我感到例外的安寧。

我又到窗外去拾木皮,我吃驚了!老頭子的斧子和鋸都背好在肩上,另一個背著架柈子的木架,可是他們還沒有走。這許多的時候,為什麼不走呢?

“太太,多給了錢啦?”

“怎麼多給的!不多,七角五分不是嗎?”

“太太,吃麵包錢沒有扣去!”那幾角工錢,老頭子並沒放入衣袋,仍呈在他的手上,他借著離得很遠的門燈在考察錢數。

我說:“吃麵包不要錢,拿著走吧!”

“謝謝,太太。”感恩似的,他們轉過身走去了,覺得吃麵包是我的恩情。

我愧得立刻心上燒起來,望著那兩個背影停了好久,羞恨的眼淚就要流出來。已經是祖父的年紀了,吃塊麵包還要感恩嗎?

12.白麵孔

蕭紅

恐怖壓到劇團的頭上,陳成的白麵孔在月光下更白了。這種白色使人感到事件的嚴重。落過秋雨的街道,腳在街石上發著“巴巴”的聲音,李,郎華,我們四個人走過很長的一條街。李說:“徐誌,我們那天去試演,他不是沒有到嗎?被捕一個禮拜了!我們還不知道……”

“不要說。在街上不要說。”我撞動她的肩頭。

鬼祟的樣子,郎華和陳成一隊,我和李一隊。假如有人走在後麵,還不等那人注意我,我就先注意他,好像人人都知道我們這回事。街燈也變了顏色,其實我們沒有注意到街燈,隻是緊張地走著。

李和陳成是來給我們報信,聽說劇團人老柏已經三天不敢回家,有密探等在他的門口,他在準備逃跑。

我們去找胖朋友,胖朋友又有什麼辦法?他說:“×××科裏麵的事情非常秘密,我不知道這事,我還沒有聽說。”他在屋裏轉著彎子。

回到家鎖了門,又在收拾書箱,明知道沒有什麼可收拾的,但本能的要收拾。後來,也把那一些冊子從過道拿到後麵柈子房去。看到冊子並不喜歡,反而感到累贅了!

老秦的麵孔也白起來,那是在街上第二天遇見他。我們沒說什麼,因為郎華早已通知他這事件。

沒有什麼辦法,逃,沒有路費,逃又逃到什麼地方去?不安定的生活又重新開始。從前是鬧餓,剛能弄得飯吃,又鬧著恐怖。好像從來未遇過的惡的傳聞和事實,都在這時來到:日本憲兵隊前夜捉去了誰,昨夜捉去了誰……聽說昨天被捉去的人與劇團又有關係……

耳孔裏塞滿了這一些,走在街上也是非常不安。在中央大街的中段,竟有這樣突然的事情——郎華被一個很瘦的高個子在肩上拍了一下,就帶著他走了!轉彎走向橫街去,郎華也一聲不響地就跟他走,他好像莫名其妙地脫開我就跟他去……起先我的視線被電影院門前的人們遮斷,但我並不怎樣心跳,那人和郎華很密切的樣子,肩貼著肩,踱過來,但一點感情也沒有,又踱過去……這次走了許多工夫就沒再轉回來。我想這是用的什麼計策吧?把他弄上圈套。

結果不是要捉他,那是他的一個熟人,多麼可笑的熟人呀!太突然了!神經衰弱的人會嚇出神經病來。“唉呀危險,你們劇團裏人捕去了兩個了……”在街上他竟弄出這樣一個奇特的樣子來,他不斷地說:“你們應該預備預備。”

“我預備什麼?怕也不成,遇上算。”郎華的肩連搖也不搖地說。

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極多,做編輯的朋友陵也跑掉了。汪林喝過酒的白麵孔也出現在院心。她說她醉了一夜,她說陵前夜怎樣送她到家門,怎樣要去了她一把削瓜皮的小刀……她一麵說,一麵幻想,臉也是白的。好像不好的事情都一起發生,朋友們變了樣。汪林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也變了樣。

隻失掉了劇員徐誌,劇團的事就在恐怖中不再提起了。

13.門前的黑影

蕭紅

從昨夜,對於震響的鐵門更怕起來,鐵門扇一響,就跑到過道去看,看過四五次都不是,但願它不是。清早了,某個學校的學生,他是郎華的朋友,他戴著學生帽,進屋也沒有脫,他連坐下也不坐下就說:

“風聲很不好,關於你們,我們的同學弄去了一個。”

“什麼時候?”

“昨天。學校已經放假了,他要回家還沒有走。今天一早又來日本憲兵,把全宿舍檢查一遍,每個床鋪都翻過,翻出一本《戰爭與和平》來……”

“《戰爭與和平》又怎麼樣?”

“你要小心一點,聽說有人要給你放黑箭。”

“我又不反滿,不抗日,怕什麼?”

“別說這一套話,無緣無故就要捕人,你看,把《戰爭與和平》那本書就帶了去,說是調查調查,也不知道調查什麼?”

說完他就走了。問他想放黑箭的是什麼人?他不說。過一會,又來一個人,同樣是慌張,也許近些日子看人都是慌張的。

“你們應該躲躲,不好吧!外邊都傳說劇團不是個好劇團。那個團員出來了沒有?”

我們送走了他,就到公園走走。冰池上小孩們在上麵滑著冰,日本孩子,俄國孩子……中國孩子……

我們繞著冰池走了一周,心上帶著不愉快……所以彼此不講話,走得很沉悶。

“晚飯吃麵吧!”他看到路北那個切麵鋪才說,我進去買了麵條。

回到家裏,書也不能看,俄語也不能讀,開始慢慢預備晚飯吧!雖然在預備吃的東西也不高興,好像不高興吃什麼東西。

木格上的鹽罐裝著滿滿的白鹽,鹽罐旁邊擺著一包大海米,醬油瓶,醋瓶,香油瓶,還有一罐炸好的肉醬。牆角有米袋,麵袋,柈子房滿堆著木柈……這一些並不感到滿足,用肉醬拌麵條吃,倒不如去年米飯拌著鹽吃舒服。

“商市街”口,我看到一個人影,那不是尋常的人影,那像日本憲兵。我繼續前走,怕是郎華知道要害怕。

走了十步八步,可是不能再走了!那穿高筒皮靴的人在鐵門外盤旋。我停止下,想要細看一看。郎華和我同樣,他也早就注意上這人。我們想逃。他是在門口等我們吧!不用猜疑,路南就停著小“電驢子”,並且那日本人又走到路南來,他的姿式表示著他的耳朵也在傾聽。

不要家了,我們想逃,但是逃向哪裏呢?

那日本人連刀也沒有佩,也沒有別的武裝,我們有點不相信他就會抓人。我們走進路南的洋酒麵包店去,買了一塊麵包,我並不要買腸子,掌櫃的就給切了腸子,因為我是聚精會神地在注意玻璃窗外的事情。那沒有佩刀的日本人轉著彎子慢慢走掉了。

這真是一場大笑話,我們就在鋪子裏消費了三角五分錢,從玻璃門出來,帶著三角五分錢的麵包和腸子。假若是更多的錢在那當兒就丟在馬路上,也不覺得可惜……

“要這東西做什麼呢?明天襪子又不能買了。”事件已經過去,我懊悔地說。

“我也不知道,誰叫你進去買的?想怨誰?”

郎華在前麵哐哐地開著門,屋中的熱氣快撲到臉上來。

14.一個南方的姑娘

蕭紅

郎華告訴我一件新的事情,他去學開汽車回來的第一句話說:

“新認識一個朋友,她從上海來,是中學生。過兩天還要到家裏來。”

第三天,外麵打著門了!我先看到的是她頭上紮著漂亮的紅帶,她說她來訪我。老王在前麵引著她。大家談起來,差不多我沒有說話,我聽著別人說。

“我到此地40天了!我的北方話還說不好,大概聽得懂吧!老王是我到此地才認識的。那天巧得很,我看報上為著戲劇在開著筆戰,署名郎華的我同情他……我同朋友們說:這位郎華先生是誰?論文作得很好。因為老王的介紹,上次,見到郎華……”

我點著頭,遇到生人,我一向是不會說什麼話。她又去拿桌上的報紙,她尋找筆戰繼續的論文。我慢慢地看著她,大概她也慢慢地看著我吧!她很漂亮,很素淨,臉上不塗粉,頭發沒有卷起來,隻是紮了一條紅綢帶,這更顯得特別風味,又美又幹淨,葡萄灰色的袍子上麵,有黃色的花,隻是這件袍子我看不很美,但也不損於美。到晚上,這美人似的人就在我們家裏吃晚飯。在吃飯以前,汪林也來了!汪林是來約郎華去滑冰,她從小孔窗看了一下:

“郎華不在家嗎?”她接著“唔”了一聲。

“你怎麼到這裏來?”汪林進來了。

“我怎麼就不許到這裏來?”

我看得她們這樣很熟的樣子,更奇怪。我說:

“你們怎麼也認識呢?”

“我們在舞場裏認識的。”汪林走了以後她告訴我。

從這句話當然也知道程女士也是常常進入舞場的人了!汪林是漂亮的小姐,當然程女士也是,所以我就不再留意程女士了。

環境和我不同的人來和我做朋友,我感不到興味。

郎華肩著冰鞋回來,汪林大概在院中也看到了他,所以也跟進來。這屋子就熱鬧了!汪林的胡琴口琴都跑去拿過來。郎華唱:“楊延輝坐宮院。”

“哈呀呀,怎麼唱這個?這是‘奴心未死’!”汪林嘲笑他。

在報紙上就是因為舊劇才開筆戰。郎華自己明明寫著,唱舊戲是奴心未死。

並且汪林聳起肩來笑得背脊靠住暖牆,她帶著西洋少婦的風情。程女士很黑,是個黑姑娘。

又過幾天,郎華為我借一雙滑冰鞋來,我也到冰場上去。程女士常到我們這裏來,她是來借冰鞋,有時我們就一起去,同時新人當然一天比一天熟起來。她漸漸對郎華比對我更熟,她給郎華寫信了,雖然常見,但是要寫信的。

又過些日子,程女士要在我們這裏吃麵條,我到廚房去調麵條。

“……喳……喳……”等我走進屋,他們又在談別的了!程女士隻吃一小碗麵就說:“飽了。”

我看她近些日子更黑一點,好像她的“愁”更多了!她不僅僅是“愁”,因為愁並不興奮,可是程女士有點興奮。

我忙著收拾家具,她走時我沒有送她,郎華送她出門。

我聽得清楚楚的是在門口:“有信嗎?”

或者不是這麼說,總之跟著一聲“喳喳”之後,郎華很響的:“沒有。”

又過了些日子,程女士就不常來了,大概是她怕見我。

程女士要回南方,她到我們這裏來辭行,有我做障礙,她沒有把要訴說出來的“愁”盡量訴說給郎華。她終於帶著“愁”回南方去了。

15.生人

蕭紅

來了一個希奇的客人。我照樣在廚房裏煎著餅,因為正是預備晚飯時候。餅煎得糊爛了半塊,有的竟燒著起來,冒著煙。一邊煎著餅,一邊跑到屋裏去聽他們的談話,我忘記我是在預備飯,所以在晚飯桌上那些餅很不好吃,我去買麵包來吃。

他們的談話還沒有談完,於是家具我也不能去洗,就站在門邊不動。

這全是些很沉痛的談話!有時也夾著笑聲,那個人是從盤石人民革命軍裏來的……

我隻記住他是很紅的臉。

16.三個無聊人

蕭紅

一個大胖子,戴著圓眼鏡。另一個很高,肩頭很狹。第三個彈著小四弦琴,同時讀著李後主的詞: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讀到一句的末尾,琴弦沒有節調的,重複地響了一下,這樣就算他把詞句配上了音樂。

“噓!”胖子把被角撳了一下,接著唱道:“楊延輝,坐宮院……”他的嗓子像破了似的。

第三個也在作聲:

“小品文和漫畫哪裏去了?”總是這人比其他兩個好,他願意讀雜誌和其他刊物。

“唉!無聊!”每次當他讀完一本的時候,他就用力向桌麵摔去。

晚間,狹肩頭的人去讀“世界語”了。臨出門時,他的眼光很足,向著他的兩個同伴說:

“你們這是幹什麼!沒有紀律,一天哭哭叫叫的。”

“唉!無聊!”當他回來的時候,眼睛也無光了。

照例是這樣,臨出門時是興奮的,回來時他就無聊了,和他的兩個同伴同樣沒有紀律。從學“世界語”起,這狹肩頭的差不多每天念起“愛絲迫亂多”,後來他漸漸罵起“愛絲迫亂多”來,這可不知因為什麼?

他們住得很好,鐵絲顫條床,淡藍色的牆壁塗著金花,兩隻40燭光燈泡,窗外有法國梧桐,樓下是外國菜館,並且鐵盒子裏不斷地放著餅幹,還有罐頭魚。

“唉!真無聊!”高個狹肩頭的說。

於是胖同伴提議去到法國公園,園中有流汗的園丁;園門口有流汗的洋車夫;巧得很,一個沒有手腳的乞丐,滾叫在公園的道旁被他們遇見。

“老黑,你還沒有起來嗎?真夠享福了。”狹肩頭的人從公園回來,要把他的第三個同伴拖下來;“真夠受的,你還在夢中……”

“不要鬧,不要鬧,我還困呢!”

“起來吧!去看看那滾號在公園門前的人,你就不困啦!”

那睡在床上的,沒有相信他的話,並沒起來。

狹肩頭的,憤憤懣懣地,整整一個早晨,他沒說無聊,這是他看了一個無手無足的乞丐的結果。也許他看到這無手無足的東西就有聊了!

12點鍾要去午餐,這憤懣的人沒有去。

“太浪費了,吃些麵包不能過嗎?”他去買麵包,自己坐在房中吃。

“買一盒沙門魚來伴著吃吧!”他又出去買沙門魚。

等晚上有朋友來,他就告訴他無錢的朋友:

“你們真是不會儉省,買麵包吃多麼好!”

他的朋友吃了兩天麵包,把胃口吃得很酸。

狹肩頭人又無聊了,因為他好幾天沒有看到無手無足的人,或是什麼特別慘狀的人。

他常常到街上去走,隻要看到賣桃的小孩在街上被巡捕打翻了筐子,他也夠有聊幾個鍾頭。慢慢他這個無聊的病非到街頭去治不可,後來這賣桃的小孩一類的事竟治不了他。那麼就必須看報了,報紙上說:煙台煤礦又燒死多少人,或是壓死多少人。

“啊呀!真不得了,這真是慘事。”這樣大事能使他三兩天反複著說,他的無聊,像一種病症似的,又被這大事治住個三兩天。他不無聊很有聊的樣子讀小說,讀雜誌。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老黑無聊的時候就唱這調子,他不願意看什麼慘事,他也不願意聽什麼偉大的話,他每天不用理智,就用感情來生活著,好像個真詩人似的。四弦琴在他的手下,不成調的嗒啦啦嗒啦啦……

“嗒啦,嗒啦,啦嗒嗒……”胖同伴的木鞋在地板上打拍,手臂在飛著……

“你們這是幹什麼?”讀雜誌的人說。

“我們這是在無聊!”三個無聊人聽到這話都笑了。

胖同伴,有書也讀書,有理論也讀理論,有琴也彈琴,有人彈琴他就唱。但這在他都是無聊的事情,對於他實實在在有趣的,是“先施公司”:

“那些女人真可憐,有的連血色都沒有了,可是還站在那裏拉客……”他常常帶著錢去可憐那些女人。

“最非人生活的就是這些女人,可是沒有人知道更詳細些。”他這態度是個學者的態度。說著他就搭電車,帶著錢,熱誠地去到那些女人身上去研究“社會科學”去了。

剩下兩個無聊的,一個在看報,一個去到公園,拿著琴。去到公園的不知怎樣,最大限度也不過“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

但是在看報的卻發足火來,無論怎樣看,報上也不過載著煤礦啦,或者是什麼大河大川暴漲淹死多少人,電車軋死小孩,受經濟壓迫投黃浦自殺一類。

無聊,無聊!

人間慢慢治不了他這個病了。

可惜沒有比煤礦更慘的事。

1935.6.12

17.王四的故事

蕭紅

紅眼睛的、走路時總愛把下巴抬得很高的王四,隻要人一走進院門來,那沿路的草莖或是孩子們丟下來的玩物,就塞滿了他的兩隻手。有時他把拾到了的銅元塞到耳洞裏:

“他媽的……是誰的呀?快來拿去!若不快些來,它就要鑽到我的耳朵不出來啦……”他一麵搖著那尖頂的草帽一邊蹲下來。

孩子們搶著銅元的時候,撕痛了他的耳朵。

“啊哈!這些小東西們,他媽的,不拾起來,誰也不要,看成一塊爛泥土,拾起來,就都來啦!你也要,他也要……好像一塊金寶啦……”

他仍把下巴抬得很高,走進廚房去。他住在主人家裏,十年或者也超出了。但在他的感覺上,他一走進這廚房就好像走進他自己的家裏那麼一種感覺,也好像這廚房在他管理之下不止10年或20年,已經覺察不出這廚房是被他管理的意思,已經是他的所有了!這廚房,就好像從主人的手裏割給了他似的。

……碗櫥的二層格上扣著幾隻碗和幾隻盤子,三層格上就完全是藍花的大海碗了。至於最下一層,那些瓦盆,哪一個破了一個邊,哪一個盆底出了一道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有時候吃完晚飯在他洗碗的時候,他就把燈滅掉,他說是可以省下一些燈油。別人若問他:

“不能把家具碰碎啦?”

他就說:

“也不就是一個碗櫥嗎?好大一件事情……碗櫥裏哪個角落爬著個蟑螂,伸手就摸到……那是有方向的,有尺寸的……耳朵一聽嗎,就知道多遠了。”

他的生活就和溪水上的波浪一樣:安然,平靜,有規律。主人好像在幾年前已經不叫他“王四”了,叫他“四先生”。從這以後,他就把自己看成和主人家的人差不多了。

但,在吃飯的時候,總是最末他一個人吃;支取工錢的時候,總是必須拿著手折。有一次他對少主人說:

“我看手折……也用不著了吧!這些年……還用畫什麼押?都是一家人一樣,誰還信不著誰……”

他的提議並沒有被人接受。再支工錢時,仍是拿著手折。

“唉……這東西,放放倒不占地方,就是……哼……就是這東西不同別的,是銀錢上的……掛心是真的。”

他展開了行李,他看看四麵有沒有人,他的樣子簡直像在偷東西。

“哼!好啦”他自己說,一麵用手壓住褥子的一角,雖然手折還沒有完全放好,但他的習慣是這樣。到夜深,再取出來,把它換個地方,常常是塞在枕頭裏邊。十幾年,他都是這樣保護著他的手折。手折也換過了兩三個,因為都是畫滿了押,蓋滿了圖章。

另外一次,他又去支取工錢,少主人說:

“王老四……真是上了年紀……眼睛也花了,你看,你把這押畫在什麼地方去了呢?畫到線外去啦!畫到上次支錢的地方去啦……”

王四拿起手折來,一看到那已經歪到一邊去的押號,他就哈哈地張著嘴:“他媽……”他剛想要說,可是想到這是和少主人說話,於是停住了。他站在少主人的一邊,想了一些時候,把視線經過了鼻子之後,四麵掃了一下,難以確定他是在看什麼:“‘王老四’……不是多少年就‘四先生了嗎’?怎麼又‘王老四’……不是多少年就‘四先生’了嗎?怎麼又‘王老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