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敘述描寫範文閱讀1(2 / 3)

“什麼法呢?我‘文不像謄錄生,武不像救火兵’,別的做什麼?”

“你不是給上海的書鋪子做過文章麼?”

“上海的書鋪子?買稿要一個一個的算字,空格不算數。你看我做在那裏的白話詩去,空白有多少,怕隻值三百大錢一本罷。收版權稅又半年六月沒消息,‘遠水救不得近火’,誰耐煩。”

“那麼,給這裏的報館裏……”

“給報館裏?便在這裏很大的報館裏,我靠著一個學生在那裏做編輯的大情麵,一千字也就是這幾個錢,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夠養活你們麼?況且我肚子裏也沒有這許多文章。”

“那麼,過了節怎麼辦呢?”

“過了節麼?——仍舊做官……明天店家來要錢,你隻要說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嚐試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機會,連忙吞吞吐吐的說:

“我想,過了節,到了初八,我們……倒不如去買一張彩票……”

“胡說!會說出這樣無教育的……”

這時候,他忽而又記起被金永生支使出來以後的事了。那時他惘惘的走過稻香村,看見店門口豎著許多鬥大的字的廣告道“頭彩幾萬元”,仿佛記得心裏也一動,或者也許放慢了腳步的罷,但似乎因為舍不得皮夾裏僅存的六角錢,所以竟也毅然決然的走遠了。他臉色一變,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惱著伊的無教育,便趕緊退開,沒有說完話。方玄綽也沒有說完話,將腰一伸,咿咿嗚嗚的就念《嚐試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二年九月上海《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九號。)

5.臘葉

魯迅

燈下看《雁門集》,忽然翻出一片壓幹的楓葉來。

這使我記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我曾繞樹徘徊,細看葉片的顏色,當他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麼注意的。他也並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我自念:這是病葉嗬!便將他摘了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裏。大概是願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

但今夜他卻黃蠟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複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過幾年,舊時的顏色在我記憶中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夾在書裏麵的原因了。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隻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鬱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樹木也早經禿盡了;楓樹更何消說得。當深秋時,想來也許有和這去年的模樣相似的病葉的罷,但可惜我今年竟沒有賞玩秋樹的餘閑。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一月四日《語絲》周刊第六十期)

6.野草

魯迅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麵上,不生喬木,隻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麵。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於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魯迅記於廣州之白雲樓上。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七月二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一三八期。)

7.桃花

魯迅

春雨過了,太陽又很好,隨便走到園中。

桃花開在園西,李花開在園東。

我說,“好極了!桃花紅,李花白。”

(沒說,桃花不及李花白。)

桃花可是生了氣,滿麵漲作“楊妃紅”。

好小子!真了得!竟能氣紅了麵孔。

我的話可並沒得罪你,你怎的便漲紅了麵孔!

唉!花有花道理,我不懂。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署名唐俟。)

8.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魯迅

我家的後麵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在是早已並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隻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裏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裏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裏低唱,蟋蟀們在這裏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於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牆,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象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長的草裏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裏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

長媽媽曾經講給我一個故事聽:先前,有一個讀書人住在古廟裏用功,晚間,在院子裏納涼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答應著,四麵看時,卻見一個美女的臉露在牆頭上,向他一笑,隱去了。他很高興;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說他臉上有些妖氣,一定遇見“美女蛇”了;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喚人名,倘一答應,夜間便要來吃這人的肉的。他自然嚇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給他一個小盒子,說隻要放在枕邊,便可高枕而臥。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著,——當然睡不著的。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象是風雨聲。他正抖作一團時,卻聽得豁的一聲,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麵便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裏。後來呢?後來,老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結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他。

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夏夜乘涼,往往有些擔心,不敢去看牆上,而且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走到百草園的草叢旁邊時,也常常這樣想。但直到現在,總還沒有得到,但也沒有遇見過赤練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鑒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隻好來捕鳥。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麵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麵,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麵大的竹篩來,下麵撒些秕穀,棒上係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不過夜的。

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一看,卻什麼都沒有,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隻。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隻,裝在叉袋裏叫著撞著的。我曾經問他得失的緣由,他隻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

我不知道為什麼家裏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裏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牆罷,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下來罷……都無從知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出門向東,不上半裏,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扁道:三味書屋;扁下麵是一幅畫,畫著一隻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扁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須發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我對他很恭敬,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不知從那裏聽來的,東方朔也很淵博,他認識一種蟲,名曰“怪哉”,冤氣所化,用酒一澆,就消釋了。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但阿長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畢竟不淵博。現在得到機會了,可以問先生。

“先生,‘怪哉’這蟲,是怎麼一回事?……”我上了生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隻要讀書,因為他是淵博的宿儒,決不至於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願意說。年紀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我就隻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後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於到七言。

三味書屋後麵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裏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臘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裏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裏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那裏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矩,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

於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後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隻有他還大聲朗讀著: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裏,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後麵拗過去,拗過去。

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於我們是很相宜的。有幾個便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戲。我是畫畫兒,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象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斷的是《蕩寇誌》和《西遊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後來,因為要錢用,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了。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

九月十八日

9.良鄉栗子

夏丏尊

“請,趁熱。”

“啊!日子過得真快!又到了吃良鄉栗子的時候了。”

“像我們這種住弄堂房子的人,差不多是不覺得季候的。春、夏、秋、冬,都不知不覺地讓它來,不知不覺地讓它過去。前幾天在街上買著蘋果、柿子、良鄉栗子,才覺到已到深秋了。”

“向來有‘良鄉栗子,難過日子’的俗語,每年良鄉栗子上市,寒冷就跟著來了。良鄉栗子對於窮人,著實是一個威脅哩。”

“今年是大荒年,更難過日子吧。咿喲,這幾個年頭兒,窮人老是難過日子,不管良鄉栗子不良鄉栗子,‘半山梅子’的時候,何曾好過日子?‘奉化桃子’的時候,也何曾好過日子?”

“對了,那原是幾十年前的老話罷咧,世界變得真快,光是良鄉栗子,也和從前不同了。”

“有什麼不同?”

“從前的良鄉栗子是草紙包的,現在改用這樣牛皮紙做的袋子了,上麵還印得有字。栗子攤招徠買主,向來是一塊紅紙上寫金字的掛牌,後來加用留聲機,新近是留聲機已不大看見,都改為無線電收音機了。幾乎每個栗子攤都有一架收音機。”

“這不是進步嗎?”

“進步呢原是進步,可借總是替外國人銷貨色。從前的草紙、紅紙,不消說是中國貨,現在的牛皮紙、收音機是外國貨。良鄉栗子已著洋裝了!你想,我們今天吃兩毛錢的良鄉栗子,要給外國賺幾個錢去?外國人對於良鄉栗子一項,每年可銷多少牛皮紙?多少收音機?還有印刷紙袋用的油墨、機器?……”

“這是一段很好的提倡國貨演說啊!去年是國貨年,今年是婦女國貨年,明年大概是小孩國貨年了吧。有機會時你去上台演說倒好!”

“可惜沒人要我去演說,演說了其實也沒有用。中國的軍備、交通、衛生、文化、教育、工藝,那一件不是直接間接替外國人推銷貨色的玩意兒?”

“唉!——還是吃良鄉栗子吧。——這是‘良鄉栗子大王’,你看,紙袋上就印著這幾個字。”

“這也是和從前不同的一點,從前是叫‘良鄉名栗’,‘良鄉奎栗’的,現在改稱‘大王’了。外國有的是‘鋼鐵大王’‘煤油大王’‘汽車大王’,我們中國有的是‘瓜子大王’‘花生米大王’‘栗子大王’,再過幾天‘湖蟹大王’又要來了。什麼都是‘大王’,好多的‘大王’嗬!”

“還有哩!‘鴉片大王’,‘馬將大王’,‘牛皮大王’……”

“現在不但大王多,皇後也多。什麼‘東宮皇後’咧,‘西宮皇後’咧,名目很多,至於‘電影皇後’,‘跳舞皇後’,更不計其數。”

“這是很自然的,自古說‘一陰一陽之為道’,有這許多‘大王’,當然要有這許多‘皇後’才相稱。否則還成世界嗎?”

“哈哈!”

10.梨花

許地山

她們還在園裏玩,也不理會細雨絲絲穿入她們底羅衣。池邊梨花底顏色被雨洗得更白淨了,但朵朵都懶懶地垂著。

姊姊說:“你看,花兒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來搖醒他們。”

姊姊不及發言,妹妹底手早己抓住樹枝搖了幾下。花瓣和水珠紛紛地落下來,鋪得銀片滿地,煞是好玩。

妹妹說:“好玩啊,花瓣一離開樹枝,就活動起來了!”

“活動什麼?你看,花兒底淚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說這話時,帶著幾分怒氣,推了妹妹一下。她接著說,“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這裏罷。”

妹妹見姊姊走了,直站在樹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媽子走來,牽著她,一麵走著,說:“你看,你底衣服都濕透了,在陰雨天,每日要換幾次衣服,教人到哪裏找太陽給你曬去呢?”

落下來底花瓣,有些被她們底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帶走;有些浮在池麵,被魚兒銜入水裏。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殘瓣和軟泥一同銜在口中,到梁間去,構成它們底香巢。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11.生

許地山

我底生活好像一棵龍舌蘭,一葉一葉慢慢地長起來。某一片葉在一個時期曾被那美麗的昆蟲做過巢穴;某一片葉曾被小鳥們歇在上頭歌唱過。現在那些葉子都落掉了!隻有瘢楞的痕跡留在幹上,人也忘了某葉某葉曾經顯過底樣子;那些葉子曾經曆過底事跡惟有龍舌蘭自己可以記憶得來,可是他不能說給別人知道。

我底生活好像我手裏這管笛子。他在竹林裏長著底時候,許多好鳥歌唱給他聽;許多猛獸長嘯給他聽;甚至天中底風雨雷電都不時教給他發音底方法。

他長大了,一切教師所教底都納入他底記憶裏。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沒有什麼。

做樂器者把他截下來,開幾個氣孔,擱在唇邊一吹,他從前學底都吐露出來了。

12.無憂花

許地山

加多憐新近從南方回來,因為她父親剛去世,遺下很多財產給她幾位兄妹。她分得幾萬元現款和一所房子,那房子很寬,是她小時跟著父親居住過的。很多可記念的交際會都在那裏舉行過,所以她寧願少得五萬元,也要向她哥哥換那房子。她底丈夫樸君,在南方一個縣裏教育機關當一份小差事。所得薪俸雖不很夠用,幸賴祖宗給他留下一點產業,還可以勉強度過日子。

自從加多憐沾著新法律底利益,得了父親這筆遺產,她便嫌樸君所住的地方閉塞簡陋,沒有公園、戲院,沒有舞場,也沒有夠得上與她交遊的人物。在窮鄉僻壤裏,她在外洋十年間所學的種種自然沒有施展的地方。她所受的教育使她要求都市底物質生活,喜歡外國器皿,羨慕西洋人底性情。她底名字原來叫做黃家蘭,但是偏要譯成英國音義,叫加多憐伊羅。由此可知她的崇拜西方的程度。這次決心離開她丈夫,為的恢複她底都市生活。她把那舊房子修改成中西混合的形式,想等到布置停當才為樸君在本城運動一官半職,希望能夠在這裏長住下去。

她住的正房已經布置好了。現在正計劃著一個遊泳池,要將西花園那五間祖祠來改造。兩間暗間改做更衣室,把神龕挪進來,改做放首飾、衣服和其它細軟的櫃子。三間明間改做池了。瓦匠已經把所有的神主都取出來放在一邊。還有許多人在那裏,搬神龕的搬神龕,起磚的起磚,掘土的掘土。已經工作了好些時,她才來看看。她走到房門口,便大聲嚷:“李媽,來把這些神主拿走。”

李媽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長得還不醜,是她父親用過的人。她問加多憐要把那些神主搬到那裏去。加多憐說:“愛搬那兒搬那兒。現在不興拜祖先了,那是迷信。你拿到廚房當劈柴燒了罷。”她說:“這可造孽,從來就沒有人燒過神主,您還是挑一間空屋子把它們擱起來罷。或者送到大少爺那裏也比燒了強。”加多憐說:“大爺也不一定要它們。他若是要,早就該搬走。反正我是不要它們了,你要送到大爺那裏就送去。若是他也不要,就隨你怎樣處置,燒了也成,埋了也成,賣了也成。那上頭底金底還可以值幾十塊,你要是把它們賣了,換幾件好衣服穿穿,不更好嗎?”她答應著,便把十幾座神主放在籃裏端出去了。

加多憐把話吩咐明白,隨即回到自己底正房。房間也是中西混合型。正中一間陳設的東西更是複雜,簡直和博物院一樣。在這邊安排著幾件魏、齊造像,那邊又是意、法底裸體雕刻。壁上掛的,一方麵是香光、石庵底字畫,一方麵又是什麼表現派後期印象派底油彩。一邊掛著先人留下來的鐵笛玉笙,一邊卻放著皮安奧與梵歐林。這就是她底客廳。客廳底東西廂房一邊是她底臥房和裝飾室,一邊是客房,所有的設備都是現代化的。她從客廳到裝飾室,便躺在一張軟床上,看看手表已過五點;就按按電鈴,順手點著一支紙煙。一會,陳媽進來。她說:“今晚有舞局,你把我那新做的舞衣拿出來,再打電話叫裁縫立刻把那套蟬紗衣服給送來。回頭來侍候洗澡。”陳媽一答應著便即出去。

她洗完澡出來,坐在妝台前,塗脂抹粉,足夠半點鍾工夫。陳媽等她裝飾好了,便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她問:“我這套衣服漂亮不漂亮?”陳媽說:“這花了多少錢做的?”她說:“這雙鞋合中國錢六百塊,這套衣服是一千。”陳媽才顯出很讚羨的樣子說;“那麼貴,敢情漂亮啦。”加多憐笑她不會鑒賞,對她解釋那雙鞋和那套衣服會這麼貴和怎樣好看的緣故,但她都不懂得。她反而說:“這件衣服就夠我們窮人置一兩頃地。”加多憐說:“地有什麼用呢?反正有人管你吃的穿的用的就得啦。”陳媽說:“這兩三年來,太太小姐們穿得越發講究了,連那位黃老太太也穿得花花綠綠地。”加多憐說:“你們看得不順眼嗎?這也不希奇。你曉得現在娘們都可以跟爺們一樣,在外頭做買賣,做事和做官;如果打扮得不好,人家一看就討嫌,什麼事都做不成了。”她又笑著說:“從前的女人,未嫁以前是一朵花,做了媽媽就成了一個大倭瓜。現在可不然,就是八十歲老太太也得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樣才好。”陳媽知道她心裏很高興,不再說什麼,給她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叫車夫伺候著。

加多憐在軟床上坐著等候陳媽底回報,一麵從小桌上取了一本洋文的美容雜誌,有意無意地翻著。一會兒李媽進來說;“真不湊巧,您剛要上門,邸先生又來了。他現時在門口等著,請進來不請呢?”加多憐說:“請他這兒來罷。”李媽答應了一聲,隨即領著邸力裏亞進來。邸力裏亞是加多憐在紐約留學時所認識的西班牙朋友,現時在領事館當差。自從加多憐回到這城以來,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好幾次。他是一個很美麗的少年,兩撇小胡映著那對像電光閃爍的眼睛。說話時那種濃烈的表情,乍一看見,幾乎令人想著他是印度欲天或希拉伊羅斯底化身。他一進門,便直趨到加多憐麵前,撫著她底肩膀說:“達靈,你正要出門嗎?我要同你出去吃晚飯,成不成?”加多憐說:“對不住,今晚我得去赴林市長底宴舞會,謝謝你底好意。”她拉著邸先生底手,教他也在軟椅上坐,說說:“無論如何,你既然來了,談一會再走罷。”他坐下,看見加多憐身邊那本美容雜誌,便說:“你喜歡美國裝還是法國裝呢,看你底身材,若扮起西班牙裝,一定很好看。不信,明天我帶些我們國裏底裝飾月刊來給你看。”加多憐說:“好極了。我知道我一定會很喜歡西班牙底裝束。”

兩個人坐在一起,談了許久。陳媽推門進來,正要告訴林宅已經催請過,驀然看見他們在椅子上摟著親嘴。在半驚慌半詫異意識中,她退出門外。加多憐把邸力裏亞推開,叫:“陳媽進來。有什麼事,是不是林宅來催請呢?”陳媽說:“催請過兩次了。”那邸先生隨即站起來,拉著她底手說:“明天再見罷。不再耽誤你底美好的時間了。”她叫陳媽領他出門,自己到妝台前再勻勻粉,整理整理頭麵,一會兒陳媽進來說車已預備好,衣箱也放在車裏。加多憐對她說:“你們以後該學學洋規矩才成。無論到那個房間,在開門以前,必得敲敲門,教進才進來。方才邸先生正和我行著洋禮,你闖進來,本來沒多大關係,為什麼又要縮回去?好在邸先生知道中國風俗,不見怪,不然,可就得罪客人了。”陳媽心裏才明白外國風俗,親嘴是一種禮節,她連回答了幾聲“晤,晤”,隨即到下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