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敘述描寫範文閱讀2(1 / 3)

第二章 敘述描寫範文閱讀2

費了這種種苦心,做了這種種把戲之後,秦始皇滿足了,以為以後的牛馬似的百姓是再也不會聰明起來,而這天下就可以長長久久的由他及他的子孫享受過去了。教秦始皇做這些事情的讀書人也滿足了,以為以後的中國,說起讀書人就隻有他們一家,百姓中間,就隻有他們幾個是最聰明的了。

秦始皇和這幾個讀書人就放大了膽,要幹什麼就幹什麼,要百姓出多少錢就出多少錢,要殺幾個人取樂取樂就殺幾個人。百姓果然不敢響了,在路上走路的時候,也不敢互相看一眼。家家戶戶每家有幾個人就老早去預備好幾口棺材放在那裏。因為幾時被皇帝來殺是決不定的,所以他們個個都生也還沒有生著,就在那裏預備死了;而實際上像他們那樣的活著,也還是死了的好,還不如死了倒舒服些。

但是秦始皇和他的幾個專賣的讀書人似乎也是人,不是別的東西,因為想千年萬年活過去的他們,也隻上了一回一個茅山道士的當,終於做不成神仙,終於一個一個的死掉了。他們死了之後,國內的許多許多還沒有被他們殺了的百姓——自然是殺不盡的,因為無論如何,百姓總是絕對多數,殺了一半,總還有一半剩落,再殺一半的一半,也總還有一半的一半剩落,殺到最後,這剩落的總還是大多數者——就想動起手來。於是就有一個比秦始皇更厲害,殺人殺得更多的人出來了。他四方八麵殺了一陣之後,實在覺得殺也殺不盡這許多的。所以就想了一個計策出來,好省他許多力氣。他教百姓若完完全全能夠聽他的話的時候,他就可以不殺他們。所以他就在大家的麵前,牽過一隻鹿來,教大家說,這是馬。若有人敢說一聲不是的,當然是一刀。可是他雖則看見大家都在說這是馬,這是馬,這不是鹿,而由他的聰明的眼睛看將起來,覺得大家的讚聲都是空虛而在那裏發抖的。所以他又大聲的怒叫著說,你們不承認麼?你們敢反對麼?你們能夠證明這不是馬麼?聽了他這怒叫,大家是嚇得魂靈兒也沒有的了,又哪一個敢出來證明呢?

可是在大家的中間,自然是有又聰明又能幹的也是專賣的讀書人的子孫混著的;這幾個專賣的讀書人,就乘此機會,出來活動了。第一他們就先對大家說:“這是馬,這不是鹿,我可以證明。”說著他們就去牽幾隻馬出來,指給大家看,一邊重新高喊著說:“這才是鹿哩!這才是鹿哩!你們誰能夠否認我這證明,而出來證明這不是鹿的麼?”當然是沒有人敢出來證明的。然而光是空玩玩這套把戲,他們還是不滿足的,所以他們還要硬指出幾個人出來,說是這幾個人否認了他們的證明。

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了,秦始皇也一個一個的換過了。專賣的讀書人,尤其是一代一代的聰明起來了。於是,結果,被殺的百姓也就一次一次的增加了。

現在是什麼朝代,我不曉得,我隻曉得上麵所述的仿佛是秦朝的,仿佛也是秦朝以後一直一直傳下來直傳到了現在的故事。

一九二八年十月作

(原載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白華》第一卷第二期,據《達夫散文集》)

17.馬纓花開的時候

鬱達夫

約莫到了夜半,覺得怎麼也睡不著覺,於起來小便之後,放下玻璃溺器,就順便走上了向南開著的窗口。把窗帷牽了一牽,低身鑽了進去,上半身就像是三明治裏的火腿,被夾在玻璃窗與窗帷的中間。

窗外麵是二十邊的還不十分大缺的下弦月夜,園裏的樹梢上,隙地上,白色線樣的柏油步道上,都灑滿了銀粉似的月光,在和半透明的黑影互相掩映。周圍隻是沉寂、清幽,正象是夢裏的世界。首夏的節季,按理是應該有點熱了,但從毛絨睡衣的織縫眼裏侵襲進來的室中空氣,尖淋淋還有些兒涼冷的春意。

這兒是法國天主教會所辦的慈善醫院的特等病房樓,當今天早晨進院來的時候,那個粗暴的青年法國醫生,糊糊塗塗的諦聽了一遍之後,一直到晚上,還沒有回話。隻傍晚的時候,那位戴白帽子的牧母來了一次。問她這病究竟是什麼病?她也隻微笑搖著頭,說要問過主任醫生,才能知道。

而現在卻已經是深沉的午夜了,這些吃慈善飯的人,實在也太沒有良心,太不負責任,太沒有對眾生的同類愛。幸而這病,還是輕的,假若是重病呢?這麼的一擱,擱起十幾個鍾頭,難道起死回生的耶穌奇跡,果真的還能在現代的二十世紀裏再出來的麼?

心裏頭這樣在恨著急著,我以前額部抵住了涼陰陰的玻璃窗麵,雙眼盡在向窗外花園內的朦朧月色,和暗淡花陰,作無心的觀賞。立了幾分鍾,怨了幾分鍾,在心裏學著羅蘭夫人的那句名句,叫著哭著:

“慈善呀慈善!在你這令名之下,真不知害死了多少無為的犧牲者,養肥了多少卑劣的聖賢人!”

直等怨恨到了極點的時候,忽而抬起頭來一看,在微明的遠處,在一堆樹影的高頭,金光一閃,突然間卻看出了一個金色的十字架來。

“啊嚇不對,聖母馬利亞在顯靈了!”

心裏這樣一轉,自然而然地毛發也豎起了尖端。再仔細一望,那個金色十字架,還在月光裏閃爍著,動也不動一動。注視了一會,我也有點怕起來了,就逃也似地將目光移向了別處。可是到了這逃避之所的一堆黑樹蔭中逗留得不久,在這黑沉沉的背景裏,又突然顯出了許多上尖下闊的白茫茫同心兒一樣,比蠟燭稍短的不吉利的白色物體來。一朵兩朵,七朵八朵,一眼望去,雖不十分多,但也並不少,這大約總是開殘未謝的木蘭花罷,為想自己寬一寬自己的心,這樣以最善的方法解釋著這一種白色的幻影,我就把身體一縮,退回自己床上來了。進院後第二天的午前十點多鍾,那位含著神秘的微笑的牧母又靜靜兒同遊水似地來到了我的床邊。

“醫生說你害的是黃疸病,應該食淡才行。”

柔和地這樣的說著,她又伸出手來為我診脈。她以一隻手捏住了我的臂,擎起另外一隻手,在看她自己臂上的表。我一言不發,隻是張大了眼在打量她的全身上下的奇異的線和色。

頭上是由七八根直線和斜角線疊成的一頂雪也似的麻紗白帽子,白影下就是一張肉色微紅的柔嫩得同米粉似的臉。因為是睡在那裏的緣故,我所看得出來的,隻是半張同《神曲》封麵畫上,印在那裏的譚戴似的鼻梁很高的側麵形。而那隻瞳人很大很黑的眼睛哩,卻又同在做夢似地向下斜俯著的。足以打破這沉沉的夢影,和靜靜的周圍的兩種刺激,便是她生在眼瞼上眼睛上的那些很長很黑,雖不十分粗,但卻也一根一根地明細分視得出來的眼睫毛和八字眉,與唧唧唧唧,隻在她那隻肥白的手臂上靜走著的表針聲。她靜寂地俯著頭,按著我的臂,有時候也眨著眼睛,胸口頭很細很細的一低一高地吐著氣,真不知道聽了我幾多時的脈,忽而將身體一側,又微笑著正向著我顯示起全麵來了,麵形是一張中突而長圓的鵝蛋臉。

“你的脈並不快,大約養幾天,總馬上會好的。”

她的富有著抑揚風韻的話,卻是純粹的北京音。

“是會好的麼?不會死的麼?”

“啐,您說哪兒的話?”

似乎是嫌我說得太粗暴了,嫣然地一笑,她就立刻靜肅敏捷地走轉了身,走出了房。而那個“啐,您說哪兒的話?”的餘音,卻同大鍾鳴後,不肯立時靜息般的盡在我的腦裏耳裏踏踏地跑著繞圈兒的馬。

醫生隔日一來,而苦裏帶鹹的藥,一天卻要吞服四遍,但足與這些恨事相抵而有餘的,倒是那牧母的靜肅的降臨,有幾天她來的次數,竟會比服藥的次數多一兩回。象這樣單調無聊的修道院似的病囚生活,不消說是誰也會感到厭膩的,我於住了一禮拜醫院之後,率性連醫生也不願他來,藥也不想再服了,可是那牧母的診脈哩,我卻隻希望她從早晨起就來替我診視,一直到夜,不要離開。

起初她來的時候,隻不過是含著微笑,量量熱度,診診我的脈,和說幾句不得不說的話而已。但後來有一天在我的枕頭底下被她搜出了一冊泥而宋版的Baudelaire的小冊子後,她和我說的話也多了起來,在我床邊逗留著的時間也一次次的長起來了。

她告訴了我Soeursdecharite(白帽子會)的係統和義務,她也告訴了我羅曼加多力克教(Catchisme)的教義總綱領。她說她的哥哥曾經去羅馬朝見過教皇,她說她的信心堅定是在十五年前的十四歲的時候。而她的所最對我表示同情的一點,似乎是因為我的老家的遠處在北京,“一個人單身病倒了在這舉目無親的上海,哪能夠不感到異樣的孤淒與寂寞呢?”尤其是覺得合巧的,兩人在談話的中間,竟發見了兩人的老家,都偏處在西城,相去不上二三百步路遠,在兩家的院子裏,是都可以聽得見北堂的晨鍾暮鼓的。為有這種種的關係,我入院後經過了一禮拜的時候,覺得忌淡也沒有什麼苦處了,因為每次的膳事,她總叫廚子特別的為我留心,布丁上的奶油也特別的加得多,有幾次並且為了醫院內的定食不合我的胃口,她竟愛把她自己的幾盆我可以吃的菜蔬,差男護士菲列浦一盆一盆的遞送過來,來和我的交換。

象這樣的在病院裏住了半個多月,雖則醫生的粗暴頑迷,仍舊改不過來,藥味的酸鹹帶苦,仍舊是格格難吃,但小便中的絳黃色,卻也漸漸地褪去,而柔軟無力的兩隻腳,也能夠走得動一裏以上的路了。

又加以時節逼近了中夏,日長的午後,火熱的太陽偏西一點,在房間裏悶坐不住,當晚禱之前,她也常肯來和我向樓下的花園裏去散一回小步。兩人從庭前走出,沿了葡萄架的甬道走過木蘭花叢,穿入菩提樹林,到前麵的假山石旁,有金色十字架豎著的聖母像的石壇圈裏,總要在長椅上,坐到晚禱的時候,才走回來。

這舒徐閑適的半小時的晚步,起初不過是隔兩日一次或隔日一次的,後來竟成了習慣,變得日日非去走不行了。這在我當然是一種無上的慰藉,可以打破打破一整天的單調生活,而終日忙碌的她似乎也在對這漫步,感受著無窮的興趣。

又經過了一星期的光景,天氣更加熱起來了。園裏的各種花木,都已經開落得幹幹淨淨,隻有牆角上的一叢灌木,大約是薔薇罷,還剩著幾朵紅白的殘花,在那裏裝點著景色。去盛夏想也已不遠,而我也在打算退出這醫藥費昂貴的慈善醫院,轉回到北京去過夏去。可是心裏雖則在這麼的打算,但一則究竟病還沒有痊愈,而二則對於這周圍的花木,對於這半月餘的生活情趣,也覺得有點依依難舍,所以一天一天的捱捱,又過了幾天無聊的病囚日子。

有一天午後,正當前兩天的大雨之餘,天氣爽朗晴和得特別可愛,我在病室裏踱來踱去,心裏頭感覺得異樣的焦悶。大約在鐵籠子裏徘徊著的新被擒獲的獅子,或可以想象得出我此時的心境來,因為那一天從早晨起,一直到將近晚禱的這時候止,一整日中,牧母還不曾來過。

晚步的時間過去了,電燈點上了,直到送晚餐來的時候,菲列浦才從他的那件白衣袋裏,摸出了一封信來,這不消說是牧母托他轉交的信。

信裏說,她今天上中央會堂去避靜去了,休息些時,她將要離開上海,被調到香港的病院中去服務。若來麵別,難免得不動傷感,所以相見不如不見。末後再三叮囑著,教我好好的保養,靜想想經傳上的聖人的生活。若我能因這次的染病,而歸依上帝,浴聖母的慈恩,那她的喜悅就沒有比此更大的了。

我讀了這一封信後,夜飯當然是一瓢也沒有下咽。在電燈下呆坐了數十分鍾,站將起來向窗外麵一看,明藍的天空裏,卻早已經升上了一個銀盆似的月亮。大約不是十五六,也該是十三四的晚上了。

我在窗前又呆立了一會,旋轉身就披上了一件新製的法蘭絨的長衫,拿起了手杖,慢慢地,慢慢地,走下了樓梯,走出了樓門,走上了那條我們兩人日日在晚禱時候走熟了的葡萄甬道。一程一程的走去,月光就在我的身上印出了許多樹枝和疊石的影畫。到了那聖母像的石壇之內,我在那張兩人坐熟了的長椅子上,不知獨坐了多少時候。忽而來了一陣微風,我偶然間卻聞著了一種極清幽,極淡漠的似花又似葉的朦朧的香氣。稍稍移了一移擱在支著手杖的兩隻手背上的頭部,向右肩瞟了一眼,在我自己的衣服上,卻又看出了一排非常纖勻的對稱樹葉的葉影,和幾朵花蕊細長花瓣稀薄的花影來。

“啊啊!馬纓花開了!”

毫不自覺的從嘴裏輕輕念出了這一句獨語之後,我就從長椅子上站起了身來,走回了病舍。

一九三二年六月

(原載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現代》第一卷第四期)

18.隻有梅花知此恨

廬隱

唉!評梅,我的哀苦也不願再向你深說了,現在我再報你一個慘痛的消息,昨天我接到清妹一封快信,她為了你的死,哀痛將要發狂。她說:“梅姊的死至少帶去我半個生命”!並且她還要從南方來哭你埋葬你。我得到這個消息之後,我一直耽著驚恐,清妹年來的命運太淒苦,天現在更奪去她的梅姊,她小的雙肩,怎樣擔得起這巨重的哀愁!……唉!評梅,這幾年來,天為什麼特別和我們這幾個可憐的女孩過不去呢!使我們嚐盡苦惱,使我們受盡揶揄;最難堪的,要算負著創傷的心,還得在人前強為歡笑;在冷酷的人們麵前裝英雄。眼淚倒流,隻有自己知道。唉!評梅你算是解脫了!但是我們呢,從前雖然悲苦,還有你知道,眼淚有時還可以向你流,你雖然也隻是陪著我們流淚,可是已足夠安慰我們了。現在呢,唉!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評梅,我真恨世界,設如有輪回的話,我願生生世世不再作人!評梅!我誠然“隻有梅花知此恨”,然而梅花已經仙去,你叫我向誰說?

19.玫瑰的刺

廬隱

當然一個對於世界看得像劇景般的人,他最大的努力就是怎樣使這劇景來得豐富與多變化,想使他安於任何一件事,或一個地方,都有些勉強。我的不安於現在,可說是從娘胎裏來的,而且無時無刻不想把這種個性表現在各種生活上,——我從小就喜歡飄萍浪跡般的生活,無論在什麼地方住上半年就覺得發膩,總得想法子換個地方才好,當我中學畢業時雖然還隻有十多歲的年齡,而我已開始撇開溫和安適的家庭去過那流浪的生活了。記得每次辭別母親和家人,獨自提著簡單的行李奔那茫茫的旅途時,她們是那樣覺得惘然惜別,而我呢,滿心充塞著接受新刺激的興奮,同時並存著一肩行李兩袖清風,來去飄然的情懷。所以在一年之中我至少總想換一兩個地方——除非是萬不得已時才不。

但人間究竟太少如意事,我雖然這樣喜歡變化而在過去的三四年中,我為了生活的壓迫,曾經俯首貼耳在古城中度過。這三四年的生活,說來太慘,除了吃白粉條,改墨卷,作留聲機器以外,沒有更新鮮的事了。並且天天如是,月月如是,年年如是。唉!在這種極度的沉悶中,我真耐不住了。於是決心闖開藩籬打破羈勒,還我天馬行空的本色,狹小的人間世界,我不但不留意了,也再不為它的職權所屈服了。所以在過去的一年中,我是浪跡湖海——看過太平洋的洶濤怒浪,走過繁囂擁擠的東京,流連過西湖的綠漪清波。這些地方以西湖最合我散蕩的脾味,所以毫不勉強的在那裏住了七個多月,可惜我還是不能就那樣安適下去,就是這七個月中我也曾搬了兩次家。

第一次住在湖濱——那裏的房屋是上海式的鴿子籠,而一般人或美其名叫洋房。我們初搬到洋房時,站在臨湖的窗前,看著湖中的煙波,山上的雲霞,曾感到神奇變化的趣味,等到三個月住下來,頓覺得湖山無色,煙波平常,一切一切都隻是那樣簡單沉悶,這個使我立刻想到逃亡。後來花了兩天工夫,跑遍沿湖的地方,最終在一條大街的弄堂裏,發現了一所頗為幽靜的洋房;這地方很使我滿意,房前有一片蒼翠如玉的桑田,桑田背後漾著一灣流水。這水環繞著幾畝禾麥離離的麥畦;在熱鬧的城市中,竟能物色到這種類似村野的地方:早聽雞鳴,夜聞犬吠,使人不禁有世外桃源之想。況且進了那所房子的大門,就看見翠森森一片竹林,在微風裏搖掩作態;五色繽紛的指甲花,美人蕉,金針菜,和牽牛,木槿都曆曆落落布滿園中;在萬花叢裏有一條三合土的馬路,路旁種了十餘株的葡萄,路盡頭便是那寬暢又整潔的回廊。那地方有八間整齊的洋房,綠陰陰的窗紗,映了竹林的青碧,頓覺清涼爽快。這確是我幾年來過煩了死板的繁囂的生活,而想找得的一個休息靈魂的所在。尤其使我高興的是門額上書著“吾廬”兩個字,高人雅士原不敢希冀,但有了正切合我脾味的這個所在,誰管得著是你的“吾廬”,或是他的“吾廬”?暫時不妨算是我的“吾廬”,我就暫且隱居在這裏,何不算幸運呢?

在“吾廬”也僅僅住了一個多月,而在這一個多月中,曾有不少值得記憶的片段,這些片段正象是長在美麗芬芳的玫瑰樹上的刺,當然有些使接觸到它的人們,感到微微的痛楚呢!

20.思潮

廬隱

開著窗戶,對著場圃,很愜意的眺望;綠草剛剛萌芽,碧桃卻含著無限的春意,對人微微笑著——輕盈而嬌豔;花影射在橫塘裏,惹得魚兒上下的追逐;清閑快樂,這麼過一生,便北麵封王也比不上這個好嗬!在這波清氣爽的境地,幾個親密的朋友,拉著手在這草地上散步,唱著甜美的歌兒,天上的安琪兒都要羨慕呢!要是倦了,就坐在這塊滑潤的石頭上歇著,聽水聲潺潺地流著,正是一種天然的音樂,這石頭多麼“玲瓏透剔”嗬!……呀!像是甚麼地方也有這麼一塊?……哦!不錯,三個卷著頭發,露著雪白小腿,藍眼睛白臉蛋的小女孩,倚在那石頭上,三四個遊公園的男學生,拿著照像器給她們拍照,那個頂小的,忽然垂著眼皮,突著嘴叫道:“蕭媽!我生氣啦!”這個聲音嬌憨而清脆,惹得四圍許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張著嘴,眯著眼,嘻嘻哈哈地笑個不住。奇怪嗬!他們真像上了機器似的,嘴裏不住叫著:“這孩子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嘻嘻嘻!”眼睛眯著,不細看簡直看不出縫來。

一個老頭,一隻手拿著一根拐杖;一隻手摸著胡子:彎曲著腰,也是“哈哈哈”地笑;她更奇怪,倚在小山石上,一邊張著嘴笑得唉呀,唉呀的,一邊眼淚卻好像“斷線珍珠般”往下墜。

忽然大家都寂靜了,許許多多的眼神,都集中在那三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身上;她們也很知道照相是一件很要注意的事情;挺直了腰,放好手,仰著頭,碧藍的三對小眼,也都聚精會神,對著相架那邊望著,現在已是準備好了,一個男學生笑著對她們說:“別動嗬!要照啦!”忽然頂小的那個,眼睛一轉,不知想起甚麼?趕緊轉過頭來,對著她那個看媽嚷道:“你瞧,你瞧,那邊一隻小狗狗;……一隻狗狗,”說著小手不由得舉起來往遠處——一隻西洋獅子狗伏的地方指著;跟著小腿不覺得抬起來,一步一步的向前邁,漸漸邁得更快,竟跑著追起那個小狗來了。

許多經過她們旁邊的遊人,都站住看她們;起初人們都怔怔地望著她——追小狗的女孩子;靈魂都被她那活潑天真的微妙勾了去,寂靜和幽秘是這時候的空氣;忽然一回頭,見那兩個稍大的女孩子,仍舊很穩靜的站在那裏,預備和希望照一張很整齊的相;這才提醒了大家,一陣哈哈的笑聲,立刻破了空氣的寂靜。

她追著小狗,跑得累了,細弱的嬌喘,漲得柔嫩的麵皮,紅豔直像澆著露水,新開的紫玫瑰花。額上的頭發,也散了下來,覆在臉上;小手不住在胸口摩挲,望了眾人一眼,又萿萿跳跳地跑開了;跑到蕭媽麵前,接了小白帽子,斜歪著戴在頭上,憨皮的樣子和稚琴簡直差不多;當天熱的時候,在大馬路上不是時常看見稚琴戴著那頂白蓬布帽子搖搖擺擺的走過嗎?得意而且活潑的神情,時時從她眼睛裏流露出來;公司門口那架大鏡子,當她走過這裏的時候,必要照一回。

照鏡子原是靠不住的事情啊!從前新世界裏放著八架鏡子,每一架鏡子,把人照成一個樣子,八架鏡子就把人照成八個樣子,德福她長得極胖——在學堂裏驗起身體來,她的體重總在一百五十斤以上,可是她極不相信她是真胖,那天她逛新世界,看見一個個來逛的太太小姐們,都很細挑,竟惹起她的懷疑心來:“我果比她們胖嗎?”這個念頭老在她心裏起伏,恰好她走到這架鏡子麵前——一個照人細長的鏡子裏,立刻露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她,這一喜歡真非同小可啊!她不覺自言自語的道:“人家都說我胖,塊頭不大好看,他們真是沒眼睛呢!紹玉她在我們一堆算是頂小頂瘦的了,可是和我也差不多呢!到底是鏡子有準啊!”

胖子頂怕人說胖,可是愛睡覺,就足以作胖的特征呢,姚先生他也是一個胖子,脂肪真多嗬,五髒都被脂肪蒙住了,腦子也膠住啦,所以頂喜歡睡覺,無論坐在車上或是椅上,到不了三分鍾,就可睡著;站在門檻上,或柱旁邊,也是立刻要打呼的……那天他站在台階上,看人家行結婚禮,嘴裏還銜著一支呂宋煙,忽然煙卷從他嘴裏掉了下來;跟著“了不得,快著,快著……”一陣的亂叫,大家都嚇住了,抬頭往對麵一看,原來是他又睡覺了,險些兒摔下來,幸虧旁邊的人扶得快,不然怕免不了頭破血流呢!——野狗又得一頓飽了。

嘿!野狗吃人血真可怕呢!上次西郊外,難民阿三,不是被野狗把腿咬斷了嗎?血流了一地,像一道小紅河似的,野狗不久就把他喝幹了!人真可憐嗬!作了難民更可憐,對了他們“泣饑號寒”的同類,誰有良心能不為他們叫屈呢?我們當然要幫助他們,使他們得到平安;他們又何嚐不希望人家拯救他們?隻是他們的運氣不好,有心的又沒力,有力的又沒心!他們就是把一隻耕地的肥牛牽出來賣,這個牛也不受他們的支配呢!無論賣給誰,它都要用它那個犄角,作抵抗的武器,和人家拚命呢!必得等到王大來了,用一種甚麼降魔的方法,它才帖帖服服跟他去了……世界上沒有方法是不能作事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