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敘述描寫範文閱讀2(3 / 3)

詩人赫洛德孟羅((arold Monro)在一九一二年創辦了這爿詩籍鋪。用意在讓詩與社會發生點切實的關係。孟羅是二十多年來倫敦文學生涯裏一個要緊角色。從一九一一給詩社辦《詩刊》(Poetry Review)起知名。在第一期裏,他說,“詩與人生的關係得再認真討論,用於別種藝術的標準也該用於詩。”他覺得能做詩的該做詩,有困難時該幫助他,讓他能做下去;一般人也該念詩,受用詩。為了前一件,他要自辦雜誌,為了後一件,他要辦讀詩會;為了這兩件,他辦了詩籍鋪。這鋪子印行過《喬治詩選》(Georgian Poetry),喬治是現在英王的名字,意思就是當代詩選,所收的都是代表作家。第一冊出版,一時風靡,買詩念詩的都多了起來;社會確乎大受影響。詩選共五冊;出第五冊時在一九二二,那時喬治詩人的詩興卻漸漸衰了。一九一九到二五年鋪子裏又印行《市本》月刊(The Chapbook)登載詩歌,評論,木刻等,頗多新進作家。

讀詩會也在鋪子裏,星期四晚上準六點鍾起,在一間小樓上。一年中也有些時候定好了沒有。從創始以來,差不多沒有間斷過。前前後後著名的詩人幾乎都在這兒讀過詩;他們自己的詩,或他們喜歡的詩。入場券六便士,在英國算賤,合四五毛錢。在倫敦的時候,也去過兩回。那時孟羅病了,不大能問事,鋪子裏頗為黯淡。兩回都是他夫人愛立達克萊曼答斯基(Alida Klementaski)讀,說是找不著別人。那間小樓也容得下四五十位子,兩回去,人都不少;第二回滿了座,而且幾乎都是女人——還有挨著牆站著聽的。屋內隻讀詩的人小桌上一盞藍罩子的桌燈亮著,幽幽的。她讀濟茲和別人的詩,讀得很好,口齒既清楚,又有頓挫,內行說,能表出原詩的情味。英國詩有兩種讀法,將每個重音咬得清清楚楚,頓挫的地方用力,和說話的調子不相像,約翰德林瓦特(JohnDrinkwater)便主張這一種。他說,讀詩若用說話的調子,太隨便,詩會跑了。但是參用一點兒,像克萊曼答斯基女士那樣,也似乎自然流利,別有味道。這怕要看什麼樣的詩,什麼樣的讀詩人,不可一概而論。但英國讀詩,除不吟而誦,與中國根本不同之外,還有一件:他們按著文氣停頓,不按著行,也不一定按著韻腳。這因為他們的詩以輕重為節奏,文句組織又不同,往往一句跨兩行三行,卻非作一句讀不可,韻腳便隻得輕輕地滑過去。讀詩是一種才能,但也需要訓練;他們注重這個,訓練的機會多,所以是詩人都能來一手。

鋪子在樓下,隻一間,可是和讀詩那座樓遠隔著一條甬道。屋子有點黑,四壁是書架,中間桌上放著些詩歌篇子(Sheets),木刻畫。篇子有寬長兩種,印著詩歌,加上些零星的彩畫,是給大人和孩子玩兒的。犄角兒上一張帳桌子,坐著一個戴近視眼鏡的,和藹可親的,圓臉的中年婦人。桌前裝著火爐,爐旁蹲著一隻大白獅子貓,和女人一樣胖。有時也遇見克萊曼答斯基女士,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孟羅死在一九三二年三月十五日。第二天晚上到鋪子裏去,看見兩個年輕人在和那女人司賬說話;說到詩,說到人生,都是哀悼孟羅的。話音很悲傷,卻如清泉流瀉,差不多句句像詩;女司賬說不出什麼,唯唯而已。孟羅在日最盡力於詩人文人的結合,他老讓各色的才人聚在一塊兒。又好客,家裏爐旁(英國終年有用火爐的時候)常有許多人聚談,到深夜才去。這兩位青年的傷感不是偶然的。他的鋪子可是賺不了錢;死後由他夫人接手,勉強張羅,現在許還開著。

23.一封信

朱自清

在北京住了兩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過去。要說福氣,這也是福氣了。因為平平常常,正像“糊塗”一樣“難得”,特別是在“這年頭”。但不知怎的,總不時想著在那兒過了五六年轉徙無常的生活的南方。轉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說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地感著。現在終日看見一樣的臉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隻是大柳高槐而已。於是木木然,心上什麼也沒有;有的隻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著我的渺小,有些戰栗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裏。走路,說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還不能如意。心裏是一團亂麻,也可說是一團火。似乎在掙紮著,要明白些什麼,但似乎什麼也沒有明白。“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正可借來作近日的我的注腳。昨天忽然有人提起《我的南方》的詩。這是兩年前初到北京,在一個村店裏,喝了兩杯“蓮花白”以後,信筆塗出來的。於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於詩中所說的,那更是遙遙乎遠哉了,但是事情是這樣湊巧:今天吃了午飯,偶然抽一本舊雜誌來消遣,卻翻著了三年前給S的一封信。信裏說著台州,在上海,杭州,寧波之南的台州。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於想不出,這卻指引我一條路,雖然隻是“一條”路而已。

我不忘記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記S。他從前歡喜喝酒,歡喜罵人;但他是個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錯。L從湖南到寧波去找他,不名一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結了婚。為結婚的事煩惱了幾個整年的他,這算是葉落歸根了;但他也與我一樣,已快上那“中年”的線了吧。結婚後我們見過一次,匆匆的一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樣,結了婚終於是結了婚的樣子了吧。但我老隻是記著他那喝醉了酒,很嫵媚的罵人的意態;這在他或已懊悔著了。

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我起初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地過著這狂風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說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說過森林,他正是森林裏的一隻小鳥。恕我,恕我,我向那裏去找你?

這封信曾印在台州師範學校的《綠絲》上。我現在重印在這裏;這是我眼前一個很好的自慰的法子。

九月二十七日記

S兄:

……

我對於台州,永遠不能忘記!我第一日到六師校時,係由埠頭坐了轎子去的。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詫異,為什麼堂堂一個府城,竟會這樣冷靜!那時正是春天,而因天氣的薄陰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國土。約莫到了賣衝橋邊,我看見那清綠的北固山,下麵點綴著幾帶樸實的洋房子,心胸頓然開朗,仿佛微微的風拂過我的麵孔似的。到了校裏,登樓一望,見遠山之上,都冪著白雲。四麵全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無一隻。隻背後山上謖謖的鬆風略略可聽而已。那時我真脫卻人間煙火氣而飄飄欲仙了!後來我雖然發見了那座樓實在太壞了: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但自然的寬大使我忘記了那房屋的狹窄。我於是曾好幾次爬到北固山的頂上,去領略那颼颼的高風,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綠綠的田畝。這是我最高興的。

來信說起紫藤花,我真愛那紫藤花!在那樣樸陋——現在大概不那樣樸陋了吧——的房子裏,庭院中,竟有那樣雄偉,那樣繁華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驚詫!她的雄偉與繁華遮住了那樸陋,使人一對照,反覺樸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幾度在花下徘徊:那時學生都上課去了,隻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鮮豔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裏,不知怎麼是好!那花真好看:蒼老虯勁的枝幹,這麼粗這麼粗的枝幹,宛轉騰挪而上;誰知她的纖指會那樣嫩,那樣豔麗呢?那花真好看:一縷縷垂垂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皴裂的臂上,臨風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頰又像雙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們下課的時候,又曾幾度在樓頭眺望:那豐姿更是撩人:雲喲,霞喲,仙女喲!我離開台州以後,永遠沒見過那樣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記她,我真妒羨你們!

此外,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現在早已沒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長長的橋上往來著;東湖水閣上,九折橋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釣魚的人;府後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門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醫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歡的。說來可笑,我還記得我從前住過的舊倉頭楊姓的房子裏一張畫桌;那是一張紅漆的,一丈光景長而狹的畫桌,我放它在我樓上的窗前,在上麵讀書,和人談話,過了我半年的生活。現在想已擱起來無人用了吧?唉!

台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樣樸實;我一年裏隻見過三個上海裝束的流氓!學生中我頗有記得的。前些時有位P君寫信給我,我雖未有工夫作複,但心中很感謝!乘此機會請你為我轉告一句。

我寫的已多了;這些胡亂的話,不知可附載在《綠絲》的末尾,使它和我的舊友見見麵麼?

弟自清

24.看花

朱自清

生長在大江北岸一個城市裏,那兒的園林本是著名的,但近來卻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聽見過“我們今天看花去”一類話,可見花事是不盛的。有些愛花的人,大都隻是將花栽在盆裏,一盆盆擱在架上;架子橫放在院子裏。院子照例是小小的,隻夠放下一個架子;架上至多擱二十多盆花罷了。有時院子裏依牆築起一座“花台”,台上種一株開花的樹;也有在院子裏地上種的。但這隻是普通的點綴,不算是愛花。

家裏人似乎都不甚愛花;父親隻在領我們上街時,偶然和我們到“花房”裏去過一兩回。但我們住過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園,是房東家的。那裏有樹,有花架(大約是紫藤花架之類),但我當時還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隻記得爬在牆上的是薔薇而已。園中還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門;現在想來,似乎也還好的。在那時由一個頑皮的少年仆人領了我去,卻隻知道跑來跑去捉蝴蝶;有時掐下幾朵花,也隻是隨意走著,“賣梔子花來。”梔子花不是什麼高品,但我喜歡那白而暈黃的顏色和那肥肥的個兒,正和那些賣花的姑娘有著相似的韻味。梔子花的香,濃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樂意的。我這樣便愛起花來了。也許有人會問,“你愛的不是花吧?”這個我自己其實也已不大弄得清楚,隻好存而不論了。在高小的一個春天,有人提議到城處F寺裏吃桃子去,而且預備白吃;不讓吃就鬧一場,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時雖遠在五四運動以前,但我們那裏的中學生卻常有打進戲園看白戲的事。中學生能白看戲,小學生為什麼不能白吃桃子呢?我們都這樣想,便由那提議人糾合了十幾個同學,浩浩蕩蕩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氣勢不凡地嗬叱著道人們(我們稱寺裏的工人為道人),立刻領我們向桃園裏去。道人們躊躇著說:“現在桃樹剛才開花呢。”但是誰信道人們的話?我們終於到了桃園裏。大家都喪了氣,原來花是真開著呢!這時提議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們是一直步步跟著的,立刻上前勸阻,而且用起手來。但P君是我們中最不好惹的;“說時遲,那時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裏,道人已踉蹌在一旁了。那一園子的桃花,想來總該有些可看;我們卻誰也沒有想著去看。隻嚷著,“沒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們滿肚子委屈地引我們到“方丈”裏,大家各喝一大杯茶。這才平了氣,談談笑笑地進城去。大概我那時還隻懂得愛一朵朵的梔子花,對於開在樹上的桃花,是並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機會,便從眼前錯過了。

以後漸漸念了些看花的詩,覺得看花頗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讀了幾年書,卻隻到過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綠牡丹還未開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時熱鬧的似乎也隻有一班詩人名士,其餘還是不相幹的。那正是新文學運動的起頭,我們這些少年,對於舊詩和那一班詩人名士,實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遠不可言,我是一個懶人,便幹脆地斷了那條心了。後來到杭州做事,遇見了Y君,他是新詩人兼舊詩人,看花的興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沒有臨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鶴亭上喝茶,來了一個方麵有須,穿著花緞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開嗒!”“盛”字說得特別重,使我吃了一驚;但我吃驚的也隻是說在他嘴裏“盛”這個聲音罷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並沒有什麼的。有一回,Y來說,靈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裏,去的人也少。我和Y,還有N君,從西湖邊雇船到嶽墳,從嶽墳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又上了許多石級,才到山上寺裏。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邊園中。園也不大,東牆下有三間淨室,最宜喝茶看花;北邊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約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錢塘江與西湖是看得見的。梅樹確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著。那時已是黃昏,寺裏隻我們三個遊人,梅花並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兒,已經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時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的聲音,和著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舍不得回去。在園裏徘徊了一會,又在屋裏坐了一會,天是黑定了,又沒有月色,我們向廟裏要了一個舊燈籠,照著下山。路上幾乎迷了道,又兩次三番地狗咬;我們的Y詩人確有些窘了,但終於到了嶽墳。船夫遠遠迎上來道:“你們來了,我想你們不會冤我呢!”在船上,我們還不離口地說著靈峰的梅花,直到湖邊電燈光照到我們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下,隻有沿湖與楊柳相間著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時,在風裏嬌媚地笑著。還有山裏的杜鵑花也不少。這些日日在我們眼前,從沒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議,“我們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卻特別愛養花;他家裏幾乎是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裏不是拿著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著壺澆水。我們常樂意看著。他院子裏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愛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裏,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隻在第二年秋天,曾經和孫三先生在園裏看過幾次菊花。“清華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幹一花的養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餘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個人去。我愛繁花老幹的杏,臨風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豔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幹子,英氣隱隱逼人。可惜沒有趁著月色看過;王鵬運有兩句詞道:“隻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約便是這種光景吧。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裏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卻忘了畿輔先哲詞。Y告我那裏的一株,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別處的都向上長,這一株卻是橫裏伸張的。花的繁沒有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為恨,這裏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25.三死

鄭振鐸

日間,工作得很疲倦,天色一黑便去睡了。也不曉得是多少時候了,仿佛在夢中似的,房門外遊廊上,忽有許多人的說話聲音:

“火真大,在對麵的山上呢。”

“聽說是一個老頭子,八十多歲了,住在那裏。”

“看呀,許多人都跑去了。滿山都是燈籠的光。”

如秋夜的淅瀝的雨點似的,這些話一句句落在耳中。“疲倦”緊緊的把雙眼握住,好久好久才能張得開來,匆匆的穿了衣服,開了房門出去。滿眼的火光!在對麵,在很遠的地方,然全山都已照得如同白晝。

“好大的火光!”我驚詫的說。

心南先生的全家都聚在遊廊上看,還有幾個女傭人,談話最勇健,她們的消息也最靈通。

“已經熄下去了,剛才才大呢;我在後房睡,連對麵牆上都滿映著火光,我還當做是很近,吃了一個大驚。”老伯母這樣的說。“聽說是一間草屋,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住在那裏,不曉得怎麼樣了?”她輕柔的歎了一口氣。

江媽說道:“聽說已經死了,真可憐,他已經走不動。”

不到一刻,死耗便傳遍全山了。山上不易得新聞。這些題材乃為眾口所宣傳,足為好幾天的談話資料。尤其後一個死者,使我們起了一個擾動。

“也許是虎列拉,由上海帶來的,死得這樣快。他的家屬,去看了他後,再住到這裏,不怕危險麼?”我們這幾個人如此的提心吊膽著,再三再四的去質問樓下的孫君。他擔保說,決沒有危險,且決不是虎列拉病死的。我們還不大放心。下午,死者的家屬都來了,他們都穿著白鞋。據說,一個是死者的母親,一個是死者的妻,兩個是死者的妾,還加幾個小孩,是死者的子女,其餘的便是他的喪事經理者。他是犯肺病死了的,在山上已經兩個多月了,他的錢不少,據說,是在一個什麼銀行辦事的人。

死者的妻和母,不時的哭著,卻不敢大聲的哭,因為在旅舍中。據女傭們說,曾有幾次,死者的母親,實在忍不住了,隻好跑到山旁的石級上,坐在那裏大哭。

第三天,這些人又動身回家了。絕早的,便聽見樓下有淒幽的哭泣,隻是不敢縱聲大哭。太陽在滿山照著,許多人都到後麵的廊上,倚著紅欄杆,看他們上轎。女傭們輕輕的指點說,這是他的大妻,這是他的母親,這是他的第一妾、第二妾。他們上了山,一轉折便為山岩所蔽,不見了。大家也都各去做事。

第二天還說著他們的事。

隔了幾天,大家又渾忘了他們。

1926年9月6日

26.赤色十月

瞿秋白

第三電力勞工工廠——舊時的奇納摩工場。

十月革命的紀念。工廠中人集合無數……晚會。勞動神聖的工人,他們所見所受已不少了:凶惡的哥薩克驅逐工人,風暴似的罷工運動,勢不相敵的對壘爭鬥,今天卻有多少人慶祝他們來,——十月革命,——職員,工人,家族,一群一群往工廠裏去。

工廠管理人現在是烏哈諾夫,宣布開會,用簡短的演說辭,略述十月時的經過,吊革命中之戰死者,——大家都站立致敬,奏哀歌之後,一個一個陸續發表熱烈的祝辭。

集會的人,看來人人都異常興致勃發。無意之中,忽然見列寧立登演壇。全會場都擁擠簇動。幾分鍾間,好像是奇愕不勝,寂然一晌,後來突然“萬歲”聲,鼓掌聲,震天動地。……

工人群眾的眼光,萬箭一心,都注射在列寧身上。大家用心盡力聽著演說,一字不肯放過。列寧說時,用極明顯的比喻,證明蘇維埃政府之為勞動者自己的政府,在勞工群眾之心中,這層意義一天比一天增勝,一天比一天明晰:

——“拿著軍器的人”,向來是勞動群眾心目中一可怕的東西;現在不但不覺他——赤軍——可怕,而且還是自己的保護者。

列寧末後幾句話,葬在熱烈的掌聲中。還沒來得及靜下,演壇上突然又現杜洛次基的偉影:

——我很願意不到這演壇上來,而隻願意坐在你們中間,聽一聽你們的回憶辭。

杜洛次基說著經濟狀況道:“天下沒有完全滿心足意的人。隨便那一集會,都可以有人說困苦,不滿意。有一次我聽見農民抱怨經濟的破產,我問他們:一被火災的農夫,他大約要多少時候,才能蓋得起一座新木屋來?——‘也許積積聚聚,得三四年罷。’那麼,怎能指望在短時期中,我們這樣大的國土,經過大火災後,立刻就能恢複呢?這是好幾年,好幾年的事。譬如說罷,我剛才乘升降機上來。我按著電紐,升降機動了,我一放手,他又停住了。問起來,倒說是:‘他生來這樣的壞脾氣。’哈哈……而這樣的缺點,我們多得很呢,必需努力奮鬥,研究我們自己的錯誤過失,改正他。那時我們才能勝利。”

鼓掌聲,“萬歲”聲,《國際歌》樂聲,工廠的牆壁,都顯得狹隘似的,——偉大的能力正生長。……

——萬歲!莫斯科工人女工萬歲!——杜洛次基最後的呼聲。

——萬歲!——全場震動天地的回應聲浪四散。

——革命偉人萬歲!

會完了。一大半到飯廳晚宴。有一群工人到工廠管理處去說:“晤,謝謝你,烏哈諾夫夥計,我們又見著了偉人了。”

聽說那管升降電機的女工,四處向人說,關於升降機電紐的事,他並沒有說錯話。

赤色十月工廠中的慶祝晚會,確有無限盛意。但願那“有壞脾氣的電紐”一天少似一天。

——十一月七日為彼得城無產階級爆發的紀念日,適俄舊曆十月二十五日,故稱十月革命。

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