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用靈丹點在舌頭上,又想不出“冤愆”來,自然,單吃了一百多天的“敗鼓皮丸”有什麼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腫,父親終於躺在床上喘氣了。還請一回陳蓮河先生,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舊泰然的開了一張方,但已停止敗鼓皮丸不用,藥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隻消半天,藥就煎好,灌下去,卻從口角上回了出來。

從此我便不再和陳蓮河先生周旋,隻在街上有時看見他坐在三名轎夫的快轎裏飛一般抬過;聽說他現在還康健,一麵行醫,一麵還做中醫什麼學報,正在和隻長於外科的西醫奮鬥哩。

中西的思想確乎有一點不同。聽說中國的孝子們,一到將要“罪孽深重禍延父母”的時候,就買幾斤人參,煎湯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幾天氣,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醫學的先生卻教給我醫生的職務道:可醫的應該給他醫治,不可醫的應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但這先生自然是西醫。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於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立刻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的,我很愛我的父親。便是現在,也還是這樣想。

早晨,住在一門裏的衍太太進來了。她是一個精通禮節的婦人,說我們不應該空等著。於是給他換衣服;又將紙錠和一種什麼《高王經》燒成灰,用紙包了給他捏在拳頭裏……

“叫呀,你父親要斷氣了。快叫呀!”衍太太說。

“父親!父親!”我就叫起來。

“大聲!他聽不見。還不快叫?!”

“父親!父親!”

他已經平靜下去的臉,忽然緊張了,將眼微微一睜,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說。

“父親!”

“什麼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說,又較急地喘著氣,好一會,這才複了原狀,平靜下去了。

“父親!”我還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氣。

我現在還聽到那時的自己的這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於父親的最大的錯處。

十月七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一期。)

4.女傑郭耳縵

蘇曼殊

1903年秋,曼殊在蘇州任教,得悉摯友陳仲甫(獨秀)在上海辦《國民日日報》,即辭教前往該報任英文翻譯,乃將年前在日本搜集到有關郭耳縵的資料,撰寫成此文。

郭耳縵——EmmaGoldman(1869—1940),國際無政府主義者。生於俄國立陶宛,在聖彼得堡長大。十七歲赴美國,在紐約州羅徹斯特市當工人。後前往康涅狄格州新港與紐約市,結識無政府主義者,從事宣傳活動,曾坐牢多次。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返國,因不滿政府而轉去英國。死於加拿大多倫多市。

女傑與無政府黨

咄!咄!咄!北美合眾國大統領麥金萊(原譯麥堅尼),於西曆一千九百零一年九月十四日被棗高士刺斃於紐約(原譯紐育)博覽會。捕縛之後,受裁判。棗高士聲言:“行刺之由,乃聽無政府黨巨魁郭耳縵女傑之演說,有所感憤,決意殺大統領者也。”

當局者下捕郭耳縵女傑之令,追尋四日,竟由無政府黨員西腦李斯之住宅就縛。

女傑之素行

郭耳縵年三十二,生於俄京聖彼得堡。當十六年前,姐妹偕至美國,定居於羅徹斯特(原譯洛旗斯達)。身在中流社會,常寄同情於不幸之貧民,被種種不正裁判事件所驅,竟投身於無政府黨,以鼓吹該黨之主義為生涯。

女傑與棗高士之關係

郭耳縵與棗高士無深交,彼此僅麵會一次,親與談話亦不過片刻之間耳。五月中旬,郭耳縵在克利夫蘭(原譯庫黎烏蘭)市開講演會二次。時棗高士臨會,聽其議論,雄心勃勃,謀殺大統領之機已動於此。政府指女傑為暗殺之教唆者,非偶然也。

女傑之氣焰

郭耳縵曰:“無政府黨員,非必須嗾使棗高士加凶行於大統領也。大統領何人?自無政府黨之眼視之,不過一最無學無用之長物已耳!有何所尊崇?然則無政府黨亦何為而必加刃於此無用之長物也耶?當世之人,於大統領之被殺也,亦非常驚擾,此誠妾所不解者。妾無政府黨員也,社會學者也。無政府黨之主義,在破壞社會現在之惡組織,在教育個人,斷非持利用暴力之主義者。妾之對於該犯人之所為,毫不負其責任,因該犯人依自己之見解而加害於大統領。若直以妾為其教唆者,則未免過當也。該犯人久苦逆境,深惡資本家之壓抑貧民,失望之極,又大受刺擊,由萬種悲憤中,大發其拯救同胞之誌願者耳。”

獄中之女傑

斯時也,女傑拘留獄中,意氣軒昂,毫無挫折。遙見鐵窗之外,哀吊大統領之半旗飄然高樹於街頭,女傑冷然歎曰:“大統領死,是奚足怪?人皆有必死之運命,王侯、貴族、勞動者,何所區別耶?麥金萊之死也,市民皆為之惜,為之悲,何為乎?特以其為大統領故,而追悼之耶?吾寧深悼。夫市井間可憐勞動者之死也!”其卓見如此。女傑後卒放免,而棗高士遂定罪。

英皇之警戒

英皇愛德華(原譯愛德威爾)七世,因此深為之懼。日夜孜孜嚴加警戒,常使數名微服警官衛護身邊,如秦始皇也者。噫!皇帝,皇帝,誠可憐矣!

各國無政府黨之響應

是時各國之無政府黨人;雲起響應,如某寶玉商與法人富塞倫氏論南非洲之慘狀,而歸咎於英國殖民大臣張伯倫。寶玉商遂嗾富氏刺殺張伯倫,而富氏不允諾。寶玉商怒甚,即在地上執起鐵棒,將富氏擊斃,此寶玉商固有名之社會黨員也。同日又有加拿大警電,雲英國皇太子巡遊殖民地之時,有無政府黨員,抱暗殺之目的,同到市中,後市長知之,嚴為防護乃免。千八百九十八年九月一日,奧、匈國皇後伊莉莎白(原譯以利沙伯托),正徒步遊覽於瑞士(原譯瑞西)國日內瓦(原譯更富市)間,忽被二十五歲之工人所誅。是非無政府黨員意大利路易基爾秦之所為乎?又千九百年七月二十九日,意帝洪伯爾特一世(原譯夫母陪爾德一世)由羅馬市郊外蒙薩村之歸途,殪於凶人之手。是非無政府黨員意大利人布列西之所為乎?又千九百0一年三月六日,德皇威廉第二世赴不來梅(布內門)市之火車站,途中遇一工人,持鐵襲來,帝乃負傷。又千九百0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比利時今皇李奧波爾德(原譯雷阿活爾)第二世嚐受短銃彈丸,幸負微傷。是非無政府黨員意大利人夫爾諾之所為乎?——繼此風雲,尚不知其何所極也!

5.碧伽女郎傳

蘇曼殊

1916年夏,曼殊在上海得到一幅德國郵片,上有一女郎肖像。曼殊便與楊滄白、葉楚傖開玩笑,當作真有其人,請二人賦詩,自己則串綴成此文。

碧伽女郎,德意誌產。父為一鄉祭酒,其母國色也。幼通拉丁文。及長,姿度美秀,纖腰能舞。年十五,避亂至聖約克。鄰居有一勳爵,老矣,憫其流落可歎,以二女一子師事之,時於燈下,弦軫自放。自雲:“安命觀化,不欲求知於人。”和尚聞之,欲觀其人,乃曰:“天生此才,在於女子,非壽征也!”

蜀山父絕句雲:

子夜歌殘玉漏賒,春明夢醒即天涯。

豈知海外森林族,猶有人間豆蔻花!

白傅情懷,令人淒惻耳!

細雨高樓春去矣,圍爐無語畫寒灰。

天公無故亂人意,一樹桃花帶雪開。

碧伽女郎瀕死幸生,程明經乃以歪詩題其小影。嗟乎!不幸而為女子,複蒙不事之名。吾知碧伽終為吾國比幹剖心而不悔耳!

四月二十一日

6.懷晚晴老人

夏丏尊

壁間掛著一張和尚的照片,這是弘一法師。自從八一三前夕,全家六七口從上海華界遷避租界以來,老是擠居在一間客堂裏,除了隨身帶出的一點衣被以外,什麼都沒有,家具尚是向朋友家借湊來的,裝飾品當然談不到,真可謂家徒四壁,掛這張照片也還是過了好幾個月以後的事。

弘一法師的照片我曾有好幾張,遷避時都未曾帶出。現在掛著的一張,是他去年從青島回廈門,路過上海時請他重拍的。

他去年春間從廈門往青島湛山寺講律,原約中秋後返廈門。“八一三”以後不多久,我接到他的信,說要回上海來再到廈門去。那時上海正是炮火喧天,炸彈如雨,青島還很平靜。我勸他暫住青島,並報告他我個人損失和困頓的情形。他來信似乎非回廈門不可,叫我不必替他過慮。且安慰我說:“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每月食物至少需三百元。現在住持者不生憂慮,因依佛法自有靈感,不致絕糧也。”

在大場陷落的前幾天,他果然到上海來了。從新北門某寓館打電話到開明書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邨先生代我先去看他。據說,他向章先生詳問我的一切,逃難的情形,兒女的情形,事業和財產的情形,什麼都問到。章先生逐項報告他,他聽到一項就念一句佛。我趕去看他已在夜間,他卻沒有詳細問什麼。幾年不見,彼此都覺得老了。他見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對我說道:“世間一切,本來都是假的,不可認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寫過一幅金剛經的四句偈了嗎?‘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現在正可覺悟這真理了。”

他說三天後有船開廈門,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館是一麵靠近民國路一麵靠近外灘的,日本飛機正狂炸浦東和南市一帶,在房間裏坐著,每幾分鍾就要受震驚一次。我有些擋不住,他卻鎮靜如常,隻微動著嘴唇。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幾位朋友拉他同到覺林蔬食處午餐,以後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館留一攝影——就是這張相片。

他回到廈門以後,依舊忙於講經說法。廈門失陷時,我們很記念他,後來知道他已早到了漳州了。來信說:“近來在漳州城區弘揚佛法,十分順利。當此國難之時,人多發心歸信佛法也。”今年夏間,我丟了一個孫兒,他知道了,寫信來勸我念佛。秋間,老友經子淵先生病篤了,他也寫信來叫我轉交,勸他念佛。因為戰時郵件緩慢,這信到時,子淵先生已逝去,不及見了。

廈門陷落後,豐子愷君從桂林來信,說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當時就猜測他不會答應的。果然,子愷前幾天來信說,他不願到桂林去。據子愷來信,他複子愷的信說:“朽人年來老態日增,不久即往生極樂。故於今春在泉州及惠安盡力宏法,近在漳州亦爾。猶如夕陽,殷紅絢彩,隨即西沉。吾生亦爾,世壽將盡,聊作最後之記念耳。……緣是不克他往,謹謝厚誼。”這幾句話非常積極雄壯,毫沒有感傷氣。

他自題白馬湖的庵居叫“晚晴山房”,有時也自稱晚晴老人。據他和我說,他從兒時就歡喜唐人“人間愛晚晴”(李義山句)的詩句,所以有此稱號。“猶如夕陽,殷紅絢彩,隨即西沉”這幾句話,恰好就是晚晴二字的注腳,可以道出他的心事的。

他今年五十九歲,再過幾天就六十歲了。去年在上海離別時,曾對我說:“後年我六十歲,如果有緣,當重來江浙,順便到白馬湖晚晴山房去小住一回,且看吧。”他的話原是毫不執著的。凡事隨緣,要看“緣”的有無,但我總希望有這個“緣”。

7.早老者的懺悔

夏丏尊

朋友間談話,近來最多談及的是關於身體的事。不管是三十歲的朋友,四十左右的朋友,都說身體應付不過各自的工作,自己照起鏡子來,看到年齡以上的老態。彼此感慨萬分。

我今年五十,在朋友中原比較老大。可是自己覺得體力減退,已好多年了。三十五六歲以後,我就感到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工作起不得勁,隻是懨懨地勉強挨,幾乎無時不覺到疲勞,什麼都覺得厭倦,這情形一直到如今。十年以前,我還隻四十歲,不知道我年齡的都說我是五十歲光景的人,近來居然有許多人叫我“老先生”。論年齡,五十歲的人應該還大有可為,古今中外,盡有活到了七十八十,元氣很盛的。可是我卻已經老了,而且早已老了。因為身體不好,關心到一般體育上的事情,對於早年自己的學校生活發見一種重大的罪過。現在的身體不好,可以說是當然的報應。這罪過是什麼?就是看不起體操教師。

體操教師的被蔑視,似乎在現在也是普通現象。這是有著曆史關係的。我自己就是一個曆史的人物。三十年前,中國初興學校,學校製度不像現在的完整。我是棄了八股文進學校的,所進的學校,先後有好幾個,程度等於現在的中學。當時學生都是所謂“讀書人”,童生、秀才都有,年齡大的可三十歲,小的可十五六歲,我算是比較年青的一個。那時學校教育雖號稱“德育、智育、體育並重”,可是學生所注重的是“智育”,學校所注重的也是“智育”,“德育”和“體育”隻居附屬的地位。在全校的教師之中,最被重視的是英文教師,次之是算學教師,格致(理化博物之總名)教師,最被蔑視的是修身教師,體操教師。大家把修身教師認作迂腐的道學家,把體操教師認作賣藝打拳的江湖家。修身教師大概是國文教師兼的,體操教師的薪水在教師中最低,往往不及英文教師的半數。

那時學校新設,各科教師都並無一定的資格,不像現在的有大學或專門科畢業生。國文教師,曆史教師,由秀才、舉人中挑選,英文教師大概向上海聘請,聖約翰書院(現在改稱大學,當時也叫梵王渡)出身的曾大出過風頭,算學、格致教師也都是把教會學校的未畢業生拉來充數。論起資格來,實在薄弱得很。尤其是體操教師,他們不是三個月或半年的速成科出身,就是曾經在任何學校住過幾年的三腳貓。那時一麵有學校,一麵還有科舉,大家把學校教育當作科舉的準備。體操一科,對於科舉是全然無關的,又不像現在學校的有競技選手之類的名目,誰也不去加以注重。在體操時間,有的請假,有的立在操場上看教師玩把戲,自己敷衍了事。體操教師對於所教的功課,似乎也並無何等的自信與理論,隻是今日球類,明日棍棒,輪番著變換花樣,想以趣味來維係人心。可是學生老不去睬他。

蔑視體操科,看不起體操教師,是那時的習慣。這習慣在我竟一直延長下去,我敢自己報告,我在以後近十年的學生生活中,不曾用了心操過一次的體操,也不曾對於某一位體操教師抱過尊敬之念。換一句話說,我在學生時代不信“一二三四”等類的動作和習慣會有益於自己後來的健康。我隻覺得“一二三四”等類的動作幹燥無味。朋友之中,有每日早晨在床上作二十分操的,有每日臨睡操八段錦的,據說持久著做,會有效果,勸我也試試。他們的身體確比我好得多,我也已經從種種體驗上知道運動的要義不在趣味而在繼續持久,養成習慣。可是因為一向對於這些上麵厭憎,終於立不住自己的決心,起不成頭,一任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我們所過的是都市的工商生活,房子是鴿籠,業務頭緒紛煩,走路得刻刻留心,應酬上飲食容易過度,感官日夜不絕地受到刺激,睡眠是長年不足的,事業上的憂慮,生活上的煩悶是沒有一刻忘懷的,這樣的生活當然會使人早老早死,除了捏鋤頭的農夫以外,卻無法不營這樣的生活,這是事實,積極的自救法,唯有補充體力,及早預備好了身體來。

“如果我在學生時代不那樣蔑視體操科,對於體操教師不那樣看他們不起,多少聽受他們的教誨,也許……”我每當顧念自己的身體現狀時常這樣暗暗歎息。

8.再會

許地山

靠窗欞坐著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剛從海外歸來底。他和蕭老太太是少年時代底朋友,彼此雖別離了那麼些年,然而他們會麵時,直像忘了當中經過底日子。現在他們正談起少年時代底舊話。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歲底時候出海底麼?”她屈著自己底指頭,數了一數,才用那雙被閱曆染濁了底眼睛看著她底朋友說,“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現在數著指頭一樣地過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說:“可不是!……記得我到你家辭行那一天,你正在園裏飼你那隻小鹿;我站在你身邊一棵正開著花底枇杷樹下,花香和你頭上底油香雜竄入我底鼻中。當時,我底別緒也不曉得要從哪裏說起;但你隻低頭撫著小鹿。我想你那時也不能多說什麼,你竟然先問一句‘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們再能相見呢’?我就慢答道:‘毋須多少時候。’那時,你……”

老太太截著說:“那時候底光景我也記得很清楚。當你說這句底時候,我不是說‘要等再相見時,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時節’。哈哈!你去時,那縷漆黑的頭發現在豈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麼?”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頭頂,說:“對啦!這也算應驗哪!可惜我總不(見)著芳哥,他過去多少年了?”

“唉,久了!你看我已經抱過四個孫兒了。”她說時,看著窗外幾個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著那最高的孩子說,“你看鼎兒已經十二歲了,他公公就在他彌月後去世的。”

他們談話時,丫頭端了一盤牡蠣煎餅來。老太太舉手嚷著蔚明哥說:“我定知道你底嗜好還沒有改變,所以特地為你做這東西。”

“你記得我們少時,你母親有一天做這樣的餅給我們吃。你拿一塊,吃完了才嫌餅裏底牡蠣少,助料也不如我底多,鬧著要把我底餅搶去。當時,你母親說了一句話,教我常常憶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罷。助料都是擱在一起滲勻底。做底時候,誰有工夫把分量細細去分配呢?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底;隻要餅底氣味好就夠了。你所吃底原不定就是為你做底,可是你已經吃過,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說末了這話多麼感動我呢!拿這個來比我們底境遇罷:境遇雖然一個一個排列在麵前,容我們有機會選擇,有人選得好,有人選得歹,可是選定以後,就不能再選了。”

老人家拿起餅來吃,慢慢地說:“對啦!你看我這一生淨在海麵生活,生活極其簡單,不像你這麼繁複,然而我還是像當時吃那餅一樣——也就飽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餅雖然多一些助料,也許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飽足是和你一樣底。”

談舊事是多麼開心底事!看這光景,他們像要把少年時代底事跡一一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麵底孩子們不曉得因什麼事鬧起來,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這裏留著一位矍鑠的航海者靜靜地坐著吃他底餅。

9.愚婦人

許地山

從深山伸出一條蜿蜒的路,窄而且崎嶇。一個樵夫在那裏走著,一麵唱:

滊溗滊溗,滊溗滊溗,來年莫再鳴!

滊溗滊溗一鳴草又生。

草木青青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是樵夫擔上薪。

滊溗滊溗,滊溗滊溗,來年莫再鳴!

滊溗滊溗一鳴蟲又生。

百蟲生來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要紛紛撲紅燈。

滊溗滊溗,滊溗滊溗,來年莫再鳴!

……

他唱時,軟和的晚煙已隨他底腳步把那小路封起來了,他還要往下唱,猛然看見一個健壯的老婦人坐在溪澗邊,對著流水哭泣。

“你是誰?有什麼難過的事?說出來,也許我能幫助你。”

“我麼?唉!我……不必問了。”

樵夫心裏以為她一定是個要尋短見底人,急急把擔卸下,進前幾步,想法子安慰她。他說:“婦人,你有什麼難處,請說給我聽,或者我能幫助你。天色不早了,獨自一人在山中是很危險的。”

婦人說:“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難過。自從我父母死後,我就住在這樹林裏。我底親戚和同伴都叫我做石女。”她說到這裏,眼淚就融下來了。往下她底話語就支離得怪難明白。過一會,她才慢慢說:“我……我到這兩天才知道石女底意思。”

“知道自己名字底意思,更應當喜歡,為何倒反悲傷起來?”

“我每年看見樹林裏底果木開花,結實;把種子種在地裏,又生出新果木來。我看見我底親戚、同伴們不上二年就有一個孩子抱在她們懷裏。我想我也要像這樣——不上二年就可以抱一個孩子在懷裏。我心裏這樣說,這樣盼望,到如今,六十年了!我不明白,才打聽一下。呀,這一打聽,叫我多麼難過!我沒有抱孩子底希望了……然而,我就不能像果木,比不上果木麼?”

“哈,哈,哈!”樵夫大笑了,他說:“這正是你底幸運哪!抱孩子底人,比你難過得多,你為何不往下再向她們打聽一下呢?我告訴你,不曾懷過胎底婦人是有福的。”

一個路旁素不相識底人所說底話,哪裏能夠把六十年底希望——迷夢——立時揭破呢?到現在,她底哭聲,在樵夫耳邊,還可以約略地聽見。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10.父親

彭家煌

仲夏的一晚,烏雲棉被似的堆滿在天空,風兒到海濱歇涼去了,讓鏡梅君悶熱的躺著。在平時,他瞧著床上拖踏的情形,就愛“尺啊,布啊,總歡喜亂丟!”的煩著,但這晚他在外浪費回來,懺悔和那望洋興歎的家用的恐慌同時擁入他的腦門,恰巧培培又嘰嘈的陪著他喪氣,於是他那急待暴發的無名火找著了出路啦,眉頭特別的繃起,牙齒咬著下唇,痧眼比荔枝還大的睜著,活像一座門神,在床上挺了一陣,就憤憤的爬起來嚷:“是時候啦,小東西,得給他吃啊!”

照例,晚上九點鍾時,培培吃了粥才睡。這時夫人聞聲,端了粥來,抱起培培。培培在母親懷裏吃粥,小嘴一開一閉,舌頭頂著唇邊,像隻小鯽魚的嘴。鏡梅君看得有趣,無名火又熄滅了,時時在他的臉上撥幾下,在屁股上敲幾下,表示對孩子的一點愛。粥裏的糖似乎不夠,培培無意多吃,口含著粥歌唱,有時噴出來,頭幾搖幾擺,汙了自己的臉,汙了衣服,夫人不過“嗯,寶寶,用心吃!”的催著,羹匙高高的舉起來等,可是鏡梅君又惱起來啦,他覺著那是“養不教父之過”,不忍坐視的將培培奪過來,挾著他的頭一瓢一瓢的灌。培培也知道一點怕,癡癡的瞧著鏡梅君那睜大的眼和皺著的眉,將粥一口一口的咽,吃完了,鏡梅君將他放在席子上。

培培肚子飽了,就忘記一切,攀著床的欄杆跳躍著站起來,小眼睛笑迷迷的,舌兒撐著下巴顎開開的,口涎直往胸部淌,快樂充滿宇宙的尖脆的叫聲在小喉裏婉轉,鏡梅君的威嚴的儀表又暫時放棄了,摟起他在懷裏緊緊的,吻遍了他的頭頸,隻少將這小生物吞下去,毛深皮厚的手又在他那柔嫩的股上拍。培培雖則感著這是一種處罰的不舒暢,但究竟是阿爹的好意,鏡梅君也很自慰,即刻就想得到報酬似的命令著:“嗨,爹,爹,爹!培培,叫我一聲阿爹看。”培培不知道服從,隻是張著口預備鏡梅君來親吻似的。頗久的抱著玩,培培可就任意撒尿了,小雞雞翹起來不辨方向的偏往鏡梅君的身上淋,這是培培一時改不掉的大毛病,也可以說是一種過分的擾亂,而在鏡梅君的腦中演繹起來,那可斷定培培一生的行為與成就,於是他的麵孔就不得不板起,牙齒從兜腮胡子裏露出來:“東西,你看,你看,遲不撒,早不撒,偏在這時撒在我身上,忤逆胚!”他罵著,手不拘輕重的拍培培。培培起首驚愕的瞧著他,即刻扁著嘴,頭向著他媽哭。但這怎麼能哭?“你哭,你哭,我敲死你,討厭的東西!”鏡梅君更加嚴厲了,培培越哭他越使力打!打完了,扔在席上。培培,年紀十個月大的男孩,美觀的輪廓,為著營養不足而瘦損,黯黃的臉,表現出血液裏隱藏著遺傳下來的毒質,容顏雖不豐潤,倒還天真伶俐。他常為著餓,屁股髒,坐倦了就“嗯——噯——”的哭,但必得再睡了一覺醒才得滿足他的需求,因此,他媽非常可憐他。“他懂什麼,你沒輕沒重的打他?你索興打死他啦!也沒看見這樣不把孩子當人的!”培培遭了打,夫人看得很心痛,等到自己抱著培培在懷裏,才敢豎著眉毛向著丈夫咒。

“不抱走,你看我不打他個臭死!討厭的東西!”鏡梅君本懶於再打,但語氣裏卻不肯收斂那無上的威嚴。

“討厭!?你不高興時,他就討厭;你高興時,他就好玩,他是給你開玩笑的嗎?”

“不是啊!他撒濕我的衣服,還不討厭,還不該打!”

“幹嗎要給你打,我養的?”

“不怕醜!”

夫妻倆常為孩子吵,但不曾決裂過,其原因是鏡梅君擔負家庭間大半經濟的責任,他常覺自己是負重拉車的牛馬,想借故吵著好脫離羈絆,好自個兒在外麵任情享樂,幸而他的夫人會見風轉舵,每每很審慎的鬧到適可而止,因而夫妻的感情始終維係著,鏡梅君也就暫時容忍下去。那時,他覺著過於勝利,靜默了一會,又覺著夫人的責備不為無理,同時便心平氣和的感到有一種文明人的高玄的理想不能不發表出來似的,因為文明人的智識和態度不能落後於婦女們,見笑於婦女們的。於是他用半懺悔半懷疑的語氣說:

“不知怎樣,我心裏不快樂時,就愛在孩子身上出氣;其實我也知道尊重孩子的地位,知道哭是滿足他的欲求的工具,愛吵愛鬧是他天賦的本能。他的一切是自然的,真實的,我也想細心觀察他,領導他,用新穎而合理的教育方法陶冶他,使他的本能順遂的在多方麵健全的發展,但我不知如何,一聽見他哭,或看見他撒屎撒尿撒了滿地,就不高興!”

“是呀,你就愛這樣,我知道是你肝火太盛的緣故,明天上醫院去看看吧,老是吵著也不是事。”

好,孩子被毒打了一頓,已歸罪於肝火,一切便照舊安靜。培培瞌睡來了,他媽將他安置在床上,自己也在旁邊睡了,鏡梅君也一個人占一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