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天氣悶熱不,到了晚上,在培培便是淒慘黯淡的晚上。蚊子臭蟲在大人的身上吮吸點血液,他們不覺著痛癢,即令覺著了,身體一轉,手一拍,那蓬飽的小生物,可就放棄了它們的分外之財,陳屍在大的肉體之下;但它們遇著培培呢,自己任意吃飽了還雍容儒雅的踱著,叫它們的夥伴來。培培不敢奈何它們,隻知道哭,在床上滾,給全床以重大的擾亂,而鏡梅君之陶冶他,處理他,也就莫過於這時來得妥當,公道,嚴肅而最合新穎的教育原理!
五尺寬的床本不算很窄,但鏡梅君愛兩腳攤開成個太字形的躺著,好像非如此,腋下胯下的一彎一角的穢氣無由發揮,而疲勞也無由恢複似的。那時培培睡得很安靜,連鏡梅君的閑毛都沒冒犯過,鏡梅君得恬靜的躺著,於是悠然神往的憶起白天的事,眾流所歸的腦海忽然浮起一支“白板”來。那是C家麻雀席上的下手放出的。當時,他如中了香檳票的頭彩一般,忙將自己手裏的“中風”“白板”對倒的四番牌攤開,戰栗恐懼的心得到無窮的快慰,可是正等著收錢進來,對門也將一支“白板”晾出來,自己的“四番”給他的“念八和”截住了。那次是他的末莊,撈本的機會錯過了,一元一張的五張鈔票進了別人的袋,於是他血液沸騰的憤懣的睜著眼睛瞧著對門。他回憶到這裏,不覺怒氣磅礴的。這時候,培培不知天高地厚的像一條蚯蚓樣在他的腳邊蠕動了,“嗯——噯——”的聲浪破靜寂而傳入他的耳膜,憤懣的情緒裏攙入了厭惡,於是所有的怨毒都集中在這小蚯蚓的身上,直等床上不再有什麼擾亂,於是,“蚯蚓”“對門”隨著那支“白板”漂漂蕩蕩的在腦海裏渺茫了,繼之而起的是一陣漾動著的滿含春意的微波。
那微波也是C家麻雀席上起的:一位年輕的寡婦是他的上手,她那伶俐的眼睛時時溜著他,柔嫩的手趁著機會愛在他的手上碰,那似是有意,在她的枯燥生活中應該是有意。他的手好像附在她的手下蟻行前進著,到腋下,到胸膛,由兩峰之間一直下去。想到了玄妙的地方,他便俯著身體想尋求滿足,在沒得到滿足時,那怕半顆灰塵侮辱了他,也足夠惹起他那把肝火的,漫說那末大的培培在他的腳邊有擾亂的行為。
那時,夫人被擠在一邊倒是靜靜的,可是培培竟又昏天黑地莽撞起來,左翻右滾,在床角儼然是個小霸王,但這是小醜跳梁,在鏡梅君的領域裏是不作興的。起首,鏡梅君忍著性子,臨崖勒馬似的收住腳力,隻將培培輕輕的踹開,誠虔的約束起自己那紛亂的心,將出了軌的火車一般的思潮,猛力一挾,挾上正軌,然後照舊前進著;可是不久培培仍是毫無忌憚的滾,他可就加力的踹著,開始煩起來啦:“討厭的東西,鬧得人家覺都不能睡!”
“好,又起了波浪啦,我真害怕!”夫人恐懼的說,連忙唱著睡歌想穩住培培,但培培受了鏡梅君的踢,更加嘰嘈了。
“我不是愛起波浪,我的肝火又在冒啦,我告你!家裏嘰嘰嘈嘈,就容易惹起我的肝火,我真是不希望有家庭,家庭於我有什麼?”鏡梅君已經仰轉身體睡,想尋求滿足的目的地已給夫人和孩子擾亂得滿目荒涼了!“你總愛說這種話,我知道你早有了這付心腸,你要如何就如何吧,我不敢和你說話,反正我是天生成的命苦!”
“來啦,鬼來啦,來了這末一大串!哼,晚上吵得這樣安不了生,就隻想壓住我不說話,我早有了這付心腸!就有了你要怎麼樣?這小畜生……”鏡梅君手指著培培,一條小蚯蚓,“你瞧,一個月總得花八九塊錢的代乳粉,吃得飽飽的還要鬧,屎尿撒得滿屋臭熏熏的,光是娘姨服侍他還不夠!”
“唉,那家沒有孩子,那個孩子不這樣,像他還是頂乖的,你怪三怪四的埋怨幹什麼?”“我埋怨,我埋怨我自己當初不該……”這時培培又在鏡梅君的腳邊滾,他不由得使勁的踹著說,“喏,你瞧,這家夥還在我腳邊討厭,他好像愛在人家肝火盛的時候故意來嘔人,九點吃的粥,滾到現在……”說著他坐起,在培培的腿上捏了兩把,又繼續的嚷,“你尋死嗎,老是滾來滾去的。”培培不但不靜止,反而“哇”的哭起來,鏡梅君的肝火的勢焰也隨著衝到了極地。“你哭,你哭,我打死你,小畜生,鬧得人家覺都不能睡,我花錢受罪,我為的什麼,我殺了你,可惡的小雜種!”他口裏一句一句的數,巴掌一記一記的在培培的臉上股上拍。夫人起首忍著,漸漸心痛起來了:
“唉,他連蒼蠅站在臉上都得哭一陣,蚊子臭蟲想咬他還找他不著呢,這麼大的孩子,那能受得起這樣粗重的手腳踢啊,打啊!欺侮孩子罪過的!”
“放屁,放屁,我不懂得這些!誰討厭,我就得解決誰!女人,我知道很清楚,很會瞎著眼睛去愛孩子,寵得他將來打自己的耳巴,除此之外就會吃醋爭風,吃喝打扮,有的是閑工夫去尋縫眼跟丈夫吵嘴。你當然不是這種人,受過教育的,我知道,但是,你還是收起你的那張嘴巴強。”鏡梅君壓服了夫人,便專心來對付培培:“這雜種,他什麼地方值得愛?像這打不怕的畜生,將來準是冥頑的強盜,我說的錯不錯,到那時候你會知道。現在我得趕早收拾他,你瞧,他還往我這邊滾!”鏡梅君想使孩子的罪惡有彰明的證據,顫著手指給夫人看,順勢將那隻手紛紛的打培培。“輕輕的打你幾下就送了你的終嗎?你這該殺的,我就殺了你也並不過分啊!”
培培隻是拚命的哭,夫人悶著一肚子的氣,本想不睬不理,但她抑製不住母親對孩子的慈悲,終於伸出手去抱,但她的手給鏡梅君的攔回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讓誰抱起他!我要看他有多末會哭,會滾!我知道他是要借著吵鬧為消遣,為娛樂;我也要借著打人消遣消遣看,娛樂娛樂看。”鏡梅君阻住了夫人又向著培培罵:“你這世間罕有的小畜生,你強硬得過我才是真本事!你哭,你滾,你索興哭個痛快,滾個痛快吧!媽媽的,我沒有你算什麼,我怕乳粉沒人吃,我怕一人安靜的睡得起不了床!”他很氣憤,認真的動起武來了,打得培培的臉上屁股上鮮紅的,熱熱的,哇一聲,隔了半天又哇一聲。夫人坐在旁邊沒辦法,狠心的溜下床,躲開了。她不忍目睹這淒慘的情景,一屁股坐在鄰室的馬桶蓋上,兩手撐著無力的頭,有一聲沒一聲的自怨著:“唉,為什麼要養下孩子來,我?——培培,你錯投了胎啦,你能怪我嗎?——這種日子我怎麼能過得去,像今晚這日子——我早知道不是好兆頭,耗子會白天跑到我的鞋上的,唉!”
這種斷續的淒楚的語音,在鏡梅君的拍打聲中,在培培的嚎叫聲中,隱約的隨著夜的延續而微細,而寂然。培培愈哭愈招打,愈打愈哭;打一陣哭一陣之後,他竟自翻身爬起來,身體左右轉動,睜開淚眼望著,希冀他媽來救援,但他媽不知去向了,在他前麵的隻有鏡梅君那幅閻羅似的凶臉,在慘淡的燈光之下愈顯得嚇人,黯灰的鬥室中,除泰然的時鍾“踢踏”的警告著夜是很深了而外,隻有他這絕望的孤兒坐以待斃的枯對著夜叉,周圍似是一片渺茫的黃沙千裏的戈壁,耳鼻所接觸的似是怒嚎的殺氣與腥風。於是,人世的殘酷與生命的淒涼好像也會一齊彙上他那小小的心靈上,他伏在席上本能的叫出一聲不很圓熟的,平常很難聽到的“姆媽”來,抬頭望了一下又伏著哭,等再抬頭看他媽來了不的時候,眼前別無所有,隻鏡梅君的手高高的臨在他的額前,一刹那就要落下。他呆木的將眼睛死死的釘住那隻手,又向旁邊閃爍著,似乎要遁逃,但他是走不動的孩子,不能遁逃,隻得將萬種的哀愁與生平未曾經曆過的恐懼,一齊堆上小小的眉頭,終於屈服的將哭聲吞咽下去。微細的抽噎著;慘白而瘦削的臉上的淚流和發源於蓬蓬的細長的頭發裏的熱汗彙合成一條巨大的川流,晃晃的映出那賊亮賊亮的燈光的返照,他像是個小小的僵屍,又像是個悲哀之神,痙攣似的小腿在席上無意義的伸縮,抖戰的小手平平的舉起,深深的表現出他的孤苦與還待提抱的怯弱來。
人窮了喊天,病倒了喊媽,這是自然的,培培喊“姆媽”算得什麼,然而在這時的鏡梅君的心上竟是一針一針的刺著一樣。他驀然覺著剛才的舉動不像是人類的行為;用這種武力施之於嬰兒,也像不是一個英雄的事業,而且那和文明人的言論相去太遠,於是他的勇氣銷沉了,心上好像壓了一塊冰。他感到自己也是爹媽生的。爹雖活著,但那是在受磨折,勉強的度著殘年,和自己年年月月給迢迢萬裏的河山阻隔著,連見一麵也難。許多兄弟中,他獨為爹所重視,他雖則對爹如路人一般,但爹容忍的過著愁苦日子,毫無怨言,至今還滿身負著他讀書時所欠的巨債;豈僅無怨言,還逢人飾詞遮掩兒子的薄情,免避鄉人的物議,說:“這衣服是鏡梅寄回的。這玳瑁邊眼鏡值三四十元,也是鏡梅寄回的。”媽呢,辛苦的日子過足了,兩手一撒,長眠在泥土裏,連音容都不能記憶。她曾在危險的麻豆症中將他救起,從屎尿堆裏將他撫養大,而他在外麵連半個小錢都沒寄給她縫補縫補破舊的衣服,逢年過節也不寄信安慰安慰她倚閭念子的淒愁,於今感恩圖報,可還來得及?爹媽從來不曾以他對付培培的手段對付他過,將來培培對他又應怎樣?培培的將來雖不能說,或許也如他對爹媽一樣,應遭天譴,但他對於僅十個月大的培培,那有像爹媽對他那末的深恩厚德!何況這麼小的培培還吃不住這種苦啊!反複的推敲,他的眼淚幾乎潮湧上來,立即將培培抱起,輕輕的拍著在室內踱著,凶殘的硬塊似已溶解於慈祥的濃液中了,但偶然聽見一聲啼哭時,他覺著又是一種擾亂來了,那又是一種該處罰的忤逆行為,慈祥的臉子驟然變了,不肯輕易放棄的威嚴又罩下來,口裏又是:“還哭啊,還哭啊,我打你!”的威嚇著。他好像不這樣便示了弱,失了自己的身份似的。培培在他的懷裏縮做一團的低聲抽噎,經過許久也就打起瞌盹來了。夫人悲哀得夠了,也就上床睡了,於是鏡梅君將培培放在夫人的身邊,自己也盡興的躺著,隨著肝火的餘燼,悠悠的入夢,更深夜靜,隻有培培在夢中斷斷續續的抽噎的聲音。
第二天,清早,第一個醒的是培培。他那肉包子似的小拳在自己的臉上亂擂了一陣,頭左右搖幾下,打了一個嗬欠,小眼睛便晶明透亮的張開了。他靜靜的看看天花板,看看窗上的白光,漸漸的,小腿兒伸了幾伸,小手在空中晃了幾晃,便又天真爛漫的跟窗外的小鳥兒一樣,婉轉他的歌喉,散播著樂音如快樂之神一般的,昨宵的恐懼與創傷便全然忘卻了,他眼中的宇宙依然是充滿著歡愉,他依然未失他固有的一切!
第二個醒的是夫人,她也忘了一切,高興的逗著培培玩,格支格支的用手輕輕的抓著他的腰脅,有時抱著他狂吻。培培發出嬰兒的尖脆的笑聲,非常好聽!最後醒的是鏡梅君。他是給大門外的糞車聲驚醒的,他當那是天雷。那雷是從昨宵那滿堆著烏雲的天空中打出的。但他張著眼睛向窗邊一閃,射入他的眼簾的不是閃電,卻是燦爛的晨光,那光照出他的羞慚的痕跡,於是他怯生的將眼門重新關了,用耳朵去探聽;培培的笑聲,夫人的打趣聲,一陣一陣傳送進來,室內盈溢著母子自由自在的在樂著的歡忭。鏡梅君覺著那又是故意嘔他享受不到那種天倫之樂,心中起了些惱憤,但同時又反襯出其所以致此之由,全然是自己的罪惡,情緒完全陷入懊悔的漩渦裏,不好意思抬頭望夫人,更難為情看那天真爛漫的孩子;但又不能長此怯羞下去,於是念頭一轉,重要的感覺卻又是:犯不上對屬於自己統治之下的妻兒作過分踦踦的醜態;犯不上在婦孺之前露出文明人的弱點來。他隻得大膽的將眼門開了,故意大模大樣的咳嗽著,抬頭唾出一泡濃痰,望了培培幾眼,又嘻皮笑臉的逗他玩:“Hello,Baby!Sorry,Sorry!”
“不要臉的!”夫人斜著眼,豎著眉頭,啐了他一口。培培聽了奇怪的喊聲,旋轉頭來向鏡梅君愕眙的瞧了一眼,他認識了那是誰,便臉色灰敗的急往他媽的懷裏爬!
一九二七,八,一九,三次改作。
(原載一九二七年九月《民鐸雜誌》九卷一期)
11.乞丐
朱自清
“外國也有乞丐”,是的;但他們的丐道或丐術不大一樣。近些年在上海常見的,馬路旁水門汀上用粉筆寫著一大堆困難情形,求人幫助,粉筆字一邊就坐著那寫字的人,——北平也見過這種乞丐,但路旁沒有水門汀,便隻能寫在紙上或布上——卻和外國乞丐相像;這辦法不知是“來路貨”呢,還是“此心同,此理同”呢?
倫敦乞丐在路旁畫畫的多,寫字的卻少。隻在特拉伐加方場附近見過一個長須老者(外國長須的不多),在水門汀上端坐著,麵前幾行潦草的白粉字。說自己是大學出身,現在一寒至此,大學又有何用,這幾句牢騷話似乎頗打動了一些來來往往的人,加上老者那炯炯的雙眼,不露半星兒可憐相,也教人有點肅然。他右首放著一隻小提箱,打開了,預備人望裏扔錢。那地方本是四通八達的鬧市,扔錢的果然不少。箱子內外都撒的銅子兒(便士);別的乞丐卻似乎沒有這麼好的運氣。
畫畫的大半用各色粉筆,也有用顏料的。見到的有三種花樣。或雙鉤ToLive(求生)二字,每一個字母約一英尺見方,在雙鉤的輪廓裏精細地作畫。字母整齊勻淨,通體一筆不苟。或雙鉤GookLuck(好運)二字,也有隻用Luck(運氣)一字的。——“求生”是自道;“好運”“運氣”是為過客頌禱之辭。或畫著四五方風景,每方大小也在一英尺左右。通常畫者坐在畫的一頭,那一頭將他那舊帽子翻過來放著,銅子兒就扔在裏麵。
這些畫丐有些在藝術學校受過正式訓練,有些平日愛畫兩筆,算是“玩藝兒”。到沒了落兒,便隻好在水門汀上動起手來了。一九三二年五月十日,這些人還來了一回展覽會。那天晚報(TheEveningNews)上選印了幾幅,有兩幅是彩繡的。繡的人諢名“牛津街開特爾老大”,拳亂時做水手,來過中國,他還記得那時情形。這兩幅畫繡在帆布(畫布)上,每幅下了八萬針。他繡過英王愛德華像,據說頗為當今王後所賞識;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時候。現在卻隻在牛津街上浪蕩著。
晚報上還記著一個人。他在雜戲館(alls)幹過三十五年,名字常大書在海報上。三年前還領了一個雜戲班子遊行各處,他扮演主要的角色。英倫三島的城市都到過;大陸上到過百來處,美國也到過十來處。也認識賈波林。可是時運不濟,“老倫敦”卻沒一個子兒。他想起從前朋友們說過靜物寫生多麼有意思,自己也曾學著玩兒;到了此時,說不得隻好憑著這點“玩藝兒”在泰晤士河長堤上混混了。但是他怕認得他的人太多,老是背向著路中,用大帽簷遮了臉兒。他說在水門汀上作畫頗不容易;最怕下雨,幾分鍾的雨也許毀了整天的工作。他說總想有朝一日再到戲台上去。
畫丐外有樂丐。牛津街見過一個,開著話匣子,似乎是坐在三輪自行車上;記得頗有些堂哉皇也的神氣。複活節星期五在冷街中卻見過一群,似乎一人推著風琴,一人按著,一人高唱《頌聖歌》——那推琴的也和著。這群人樣子卻就狼狽了。據說話匣子等等都是賃來;他們大概總有得賺的。另一條冷街上見過一個男的帶著兩個女的,穿著得像剛從垃圾堆裏出來似的。一個女的還抹著胭脂,簡直是一塊塊紅土!男的奏樂,女的亂七八糟的跳舞,在剛下完雨泥滑滑的馬路上。這種女乞丐像很少。又見過一個拉小提琴的人,似乎很年輕,很文雅,向著步道上的過客站著。右手本來抱著個小猴兒;拉琴時先把它抱在左肩頭蹲著。拉了沒幾弓子,猴兒尿了;他隻若無其事,讓衣服上淋淋漓漓的。
牛津街上還見過一個,那真狼狽不堪。他大概賃話匣子等等的力量都沒有;隻找了塊板兒,三四尺長,五六寸寬,上麵安上條弦子,用隻玻璃水杯將弦子繃起來。把板兒放在街沿下,便蹲著,兩隻手穿梭般彈奏著。那是明燈初上的時候,步道上人川流不息;一雙雙腳從他身邊匆匆的跨過去,看見他的似乎不多。街上汽車聲腳步聲談話聲混成一片,他那獨弦的細聲細氣,怕也不容易讓人聽見。可是他還是埋著頭彈他那一手。
幾年前一個朋友還見過背誦迭更斯小說的。大家正在戲園門口排著班等買票;這個人在旁背起《塊肉餘生述》來,一邊念,一邊還做著。這該能夠多找幾個子兒,因為比那些話匣子等等該有趣些。
警察禁止空手空口的乞丐,乞丐便都得變做賣藝人。若是無藝可賣,手裏也得拿點東西,如火柴皮鞋帶之類。路角落裏常有男人或女人拿著這類東西默默站著,臉上大都是黯淡的。其實賣藝,賣物,大半也是幌子;不過到底教人知道自尊些,不許不做事白討錢。隻有瞎子,可以白討錢。他們站著或坐著;胸前有時掛一麵紙牌子,寫著“盲人”。又有一種人,在乞丐非乞丐之間。有一回找一家雜耍場不著,請教路角上一個老者。他殷勤領著走,一麵說剛失業,沒錢花,要我幫個忙兒。給了五個便士(約合中國三毛錢),算是酬勞,他還爭呢。其實隻有二三百步路罷了。跟著走,訴苦,白討錢的,隻遇著一次;那裏街燈很暗,沒有警察,路上人也少,我又是外國人,他所以厚了臉皮,放了膽子——他自然不是瞎子。
12.房東太太
朱自清
歇卜士太太(Mrs.(ibbs)沒有來過中國,也並不怎樣喜歡中國,可是我們看,她有中國那老味兒。她說人家笑她母女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那是老古板的意思;但她承認她們是的,她不在乎這個。
真的,聖誕節下午到了她那間黯淡的飯廳裏,那家具,那人物,那談話,都是古氣盎然,不像在現代。這時候她還住在倫敦北郊芬乞來路(FinchleyRoad)。那是一條闊人家的路;可是她的房子已經抵押滿期,經理人已經在她門口路邊上立了一座木牌,標價招買,不過半年多還沒人過問罷了。那座木牌,和籃球架子差不多大,隻是低些;一走到門前,準看見。晚餐桌上,聽見廚房裏尖叫了一聲,她忙去看了,回來說,火雞烤枯了一點,可惜,二十二磅重,還是賣了幾件家具買的呢。她可惜的是火雞,倒不是家具;但我們一點沒吃著那烤枯了的地方。
她愛說話,也會說話,一開口滔滔不絕;押房子,賣家具等等,都會告訴你。但是隻高高興興地告訴你,至少也平平淡淡地告訴你,決不垂頭喪氣,決不唉聲歎氣。她說話是個趣味,我們聽話也是個趣味(在她的話裏,她死了的丈夫和兒子都是活的,她的一些住客也是活的);所以後來雖然聽了四個多月,倒並不覺得厭倦。有一回早餐時候,她說有一首詩,忘記是誰的,可以作她的墓銘,詩雲:
這兒一個可憐的女人,
她在世永沒有住過嘴。
上帝說她會複活,
我們希望她永不會。
其實我們倒是希望她會的。
道地的賢妻良母,她是;這裏可以看見中國那老味兒。她原是個闊小姐,從小送到比利時受教育,學法文、學鋼琴。鋼琴大約還熟,法文可生疏了。她說街上如有法國人向她問話,她想起答話的時候,那人怕已經拐了彎兒了。結婚時得著她姑母一大筆遺產;靠著這筆遺產,她支持了這個家庭二十多年。歇卜士先生在劍橋大學畢業,一心想作詩人,成天住在雲裏霧裏。他二十年隻在家裏待著,偶然教幾個學生。他的詩送到劍橋的刊物上去,原稿卻寄回了,附著一封客氣的信。他又自己花錢印了一小本詩集,封麵上注明,希望出版家采納印行,但是並沒有什麼回響。太太常勸先生刪詩行,譬如說,四行中可以刪去三行罷;但是他不肯割愛,於是乎隻好敝帚自珍了。
歇卜士先生卻會說好幾國話。大戰後太太帶了先生小姐,還有一個朋友去逛意大利;住旅館雇船等等,全交給詩人的先生辦,因為他會說意大利話。幸而沒出錯幾。臨上火車,到了站台上,他卻不見了。眼見車就要開了,太太這一急非同小可,又不會說給別人,隻好教小姐去張看,卻不許她遠走。好容易先生鑽出來了,從從容容的,原來他上“更衣室”來著。
太太最傷心她的兒子。他也是大學生,長的一表人才。大戰時去從軍;訓練的時候偶然回家,非常愛惜那莊嚴的製服,從不教它有一個折兒。大戰快完的時候,卻來了惡消息,他盡了他的職務了。太太最傷心的是這個時候的這種消息,她在舉世慶祝休戰聲中,迷迷糊糊過了好些日子。後來逛意大利,便是解悶兒去的。她那時甚至於該領的恤金,無心也不忍去領——等到限期已過,即使要領,可也不成了。
小姐現在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就為這個女孩子活著。早晨一塊兒拾掇拾掇屋子,吃完了早飯,一塊兒上街散步,回來便坐在飯廳裏,說說話,看看通俗小說,就過了一天。晚上睡在一屋裏。一星期也同出去看一兩回電影。小姐大約有二十四五了,高個兒,總在五英尺十寸左右;蟹殼臉,露牙齒,臉上倒是和和氣氣的。愛笑,說話也天真得像個十二三歲小姑娘。先生死後,他的學生愛利斯(Ellis)很愛歇卜士太太,幾次想和她結婚,她不肯。愛利斯是個傳記家,有點小名氣。那回詩人德拉梅在倫敦大學院講文學的創造,曾經提到他的書。他很高興,在歇卜士太太晚餐桌上特意說起這個。但是太太說他的書幹燥無味,他送來,她們隻翻了三五頁就擱在一邊兒了。她說最恨貓怕狗,連書上印的狗都怕,愛利斯卻養著一大堆。她女兒最愛電影,愛利斯卻瞧不起電影。她的不嫁,怎麼窮也不嫁,一半為了女兒。
這房子招徠住客,遠在歇卜士先生在世時候。那時隻收一個人,每日供早晚兩餐,連宿費每星期五鎊錢,合八九十元,夠貴的。廣告登出了,第一個來的是日本人,他們答應下了。第二天又來了個西班牙人,卻隻好謝絕了。從此住這所房的總是日本人多;先生死了,住客多了,後來竟有“日本房”的名字。這些日本人有一兩個在外邊有女人,有一個還讓女人騙了,他們都回來在飯桌上報告,太太也同情的聽著。有一回,一個人忽然在飯桌上談論自由戀愛,而且似乎是衝著小姐說的。這一來太太可動了氣。飯後就告訴那個人,請他另外找房住。這個人走了,可是日本人有個俱樂部,他大約在俱樂部裏報告了些什麼,以後日本人來住的便越過越少了。房間老是空著,太太的積蓄早完了;還隻能在房子上打主意,這才抵押了出去。那時自然盼望贖回來,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情形並不見好。房子終於標賣,而且聖誕節後不久,便賣給一個猶太人了。她想著年頭不景氣,房子且沒人要呢,那知猶太人到底有錢,竟要了去,經理人限期讓房。快到期了,她直說來不及。經理人又向法院告訴,法院出傳票教她去。她去了,女兒攙扶著;她從來沒上過堂,法官說欠錢不讓房,是要坐牢的。她又氣又怕,幾乎昏倒在堂上;結果隻得答應了加緊找房。這種種也都是為了女兒,她可一點兒不悔。
她家裏先後也住過一個意大利人,一個西班牙人,都和小姐做過愛;那西班牙人並且和小姐定過婚,後來不知怎樣解了約。小姐倒還惦著他,說是“身架真好看!”太太卻說,“那是個壞家夥!”後來似乎還有個“壞家夥”,那是太太搬到金樹台的房子裏才來住的。他是英國人,叫凱德,四十多了。先是作公司兜售員,沿門兜售電氣掃除器為生。有一天撞到太太舊宅裏去了,他要表演掃除器給太太看,太太攔住他,說不必,她沒有錢;她正要賣一批家具,老賣不出去,煩著呢。凱德說可以介紹一家公司來買;那一晚太太很高興,想著他定是個大學畢業生。沒兩天,果然介紹了一家公司,將家具買去了。他本來住在他姊姊家,卻搬到太太家來了。他沒有薪水,全靠兜售的傭金;而電氣掃除器那東西價錢很大,不容易脫手。所以便幹擱起來了。這個人隻是個買賣人,不是大學畢業生。大約窮了不止一天,他有個太太,在法國給人家看孩子,沒錢,接不回來;住在姊姊家,也因為窮,讓人家給請出來了。搬到金樹台來,起初整付了一回房飯錢,後來便零碎的半欠半付,後來索性付不出了。不但不付錢,有時連午飯也要叨光。如是者兩個多月,太太隻得將他趕了出去。回國後接著太太的信,才知道小姐卻有點喜歡凱德這個“壞蛋”,大約還跟他來往著。太太最提心這件事,小姐是她的命,她的命決不能交在一個“壞蛋”手裏。
小姐在芬乞來路時,教著一個日本太太英文。那時這位日本太太似乎非常關心歇卜士家住著的日本先生們,老是問這個問那個的;見了他們,也很親熱似的。歇卜士太太瞧著不大順眼,她想著這女人有點兒輕狂。凱德的外甥女有一回來了,一個摩登少女。她照例將手絹掖在襪帶子上,拿出來用時,讓太太看在眼裏。後來背地裏議論道,“這多不雅相!”太太在小事情上是很敏銳的。有一晚那愛爾蘭女仆端菜到飯廳,沒有戴白帽沿兒。太太很不高興,告訴我們,這個侮辱了主人,也侮辱了客人。但那女仆是個“社會主義”的貪婪的人,也許匆忙中沒想起戴帽沿兒;壓根兒她怕就覺得戴不戴都是無所謂的。記得那回這女仆帶了男朋友到金樹台來,是個失業的工人。當時剛搬了家,好些零碎事正得一個人。太太便讓這工人幫幫忙,每天給點錢。這原是一舉兩得,各相情願的。不料女仆卻當麵說太太揩了窮小子的油。太太聽說,簡直有點莫名其妙。
太太不上教堂去,可是迷信。她雖是新教徒,可是有一回丟了東西,卻照人家傳給的法子,在家點上一枝蠟,一條腿跪著,口誦安東尼聖名,說是這麼著東西就出來了,拜聖者是舊教的花樣,她卻不管。每回作夢,早餐時總翻翻占夢書。她有三本占夢書;有時她笑自己,三本書說的都不一樣,甚至還相反呢。喝碗茶,碗裏的茶葉,她也愛看;看像什麼字頭,便知是姓什麼的來了。她並不盼望訪客,她是在盼望住客啊。到金樹台時,前任房東太太介紹一位英國住客繼續住下。但這位半老的住客卻嫌客人太少,女客更少,又嫌飯桌上沒有笑,沒有笑話;隻看歇卜士太太的獨角戲,老母親似的嘮嘮叨叨,總是那一套。他終於托故走了,搬到別處去了。我們不久也離開英國,房子於是乎空空的。去年接到歇卜士太太來信,她和女兒已經作了人家管家老媽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上流婦人,這世界已經不是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