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小泉先生教我念《左傳》,他用的是新的方法,我卻很感到趣味。

仿佛是到了高小的第二年,我才跟從了小泉先生念書,我第一次有了一位不可怕而可愛的先生。這對於我愛讀書的癖性的養成是很有關係的。

高小畢業後,預備考中學。曾和炎甫等幾個同學,在一所廟宇裏補習國文、教員也便是小泉先生。在那時候,我的國文,進步得最快。我第一次學習著作文。我永遠不能忘記了那時候的快樂的生活。

到進了中學校,那國文教師又在板正了臉孔,拖長了聲音在念《古文觀止》!求小泉那個時代那麼活潑善誘的國文教師是終於不可得了!

所以,受教的日子雖不很多,但我永遠不能忘記了他。

他和我家有世誼,我和炎甫又是很好的同學,所以,雖離開了他的學校,他還不斷的在教誨我。

假如我對於文章有什麼一得之見的話,小泉先生便是我的真正的“啟蒙先生”、真正的指導者。

我永遠不能忘記了他,永遠不能忘記了他的和藹、忠厚、熱心、善誘的態度——雖然離開了他已經有十幾年,而現在是永不能有再見到他的機會了。

但他的聲音笑貌在我還鮮明如昨日!

1934年7月9日

13.關於女人

瞿秋白

國難期間女人似乎也特別受難些。一些正人君子責備女人愛奢侈,不肯光顧國貨。就是跳舞,肉感等等,凡是和女性有關的,都成了罪狀。仿佛男人都成了苦行和尚,女人都進了修道院,國難就得救了似的。

其實那不是她的罪狀,正是她的可憐。這社會製度,把她擠成了各種各式的奴隸,還要把種種罪名加在她頭上。西漢末年,女人的眉毛畫得歪歪斜斜,也說是敗亡的預兆。其實亡漢的何嚐是女人!總之,隻要看有人出來唉聲歎氣的不滿意女人,我們就知道高等階級的地位有些不妙了。

奢侈和淫靡隻是一種社會崩潰腐化的現象,決不是原因。私有製度的社會本來把女人也當做私產,當做商品。一切國家,一切宗教,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規條,把女人當做什麼不吉利的動物,威嚇她,要她奴隸般的服從;同時又要她做高等階級的玩具。正像正人君子罵女人奢侈,板著麵孔維持風化,而同時正在偷偷的欣賞肉感的大腿文化。

阿拉伯一個古詩人說:“地上的天堂是在聖賢的經典裏,在馬背上,在女人的胸脯上。”這句話倒是老實的供狀。

自然,各種各式的賣淫總有女人的份。然而買賣是雙方的。沒有買淫的嫖男,那裏會有賣淫的娼女。所以問題還在賣淫的社會根源。這根源存在一天,淫靡和奢侈就一天不會消滅。女人的奢侈是怎麼回事?男人是私有主,女人自己也不過是男人的所有品。她也許因此而變成了“敗家精”。她愛惜家財的心要比較的差些。而現在,賣淫的機會那麼多,家庭裏的女人直覺地感覺到自己地位的危險。民國初年就聽說上海的時髦總是從長三堂子傳到姨太太之流,從姨太太之流再傳到少奶奶,太太,小姐。這些“人家人”要和娼妓競爭——極大多數是不自覺的,——自然,她們就要竭力的修飾自己的身體,修飾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這修飾的代價是很貴的,而且一天天的貴起來,不但是物質的代價,還是精神上的。

美國的一個百萬富翁說:“我們不怕……我們的老婆就要使我們破產,較工人來沒收我們的財產要早得多呢,工人他們是來不及的了。”而中國也許是為著要使工人“來不及”,所以高等華人的男女這樣趕緊的浪費著,享用著,暢快著,那裏還管得到國貨不國貨,風化不風化。然而口頭上是必須維持風化,提倡節儉的。

1933,4,11。

14.露沙

石評梅

昨夜我不知為了什麼,繞著回廊走來走去的踱著,雲幕遮蔽了月兒的皎靨,就連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見,寂靜中我隻渺茫的瞻望著黑暗的遠道,毫無意誌地癡想著。算命的鼓兒,聲聲顫蕩著,敲破了深巷的沉靜。我靠著欄杆想到往事,想到一個充滿詩香的黃昏,悲歌慷慨的我們。

記得,古蒼的虯鬆,垂著長須,在晚風中:對對暮鴉從我們頭上飛過,急箭般隱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著,忽然停步握緊了我手說:“波微!隻有這層土上,這些落葉裏,這個時候,一切是屬於我們的。”

我沒有說什麼,檢了一片鮮紅的楓葉,低頭夾在書裏。當我們默然穿過了深秋的鬆林時,我慢走了幾步,留在後麵,望著你雙聳的瘦肩,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訴我你肩上所負心裏隱存的那些重壓。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塊青石上,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水榭紅柱映在池中,蜿蜒著像幾條飛舞的遊龍。雲雀在枝上叫著,將睡了的秋蟬,也引得啾啾起來。白鵝把血紅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頸藏在雪絨的翅底;鴛鴦激蕩著水花,昂首遊泳著。那翠綠色的木欄,是聰明的人類巧設下的藩籬。

這時我已有點醺醉,看你時,目注著石上的蒼苔,眼裏轉動著一種神秘的訕笑,猜不透是詛咒,還是讚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著你毫無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曠的社稷壇,你比較有點勇氣了,提著裙子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階時,臉上輕浮著女王似的驕傲尊貴,晚風似侍女天鵝的羽扇,拂著溫馨的和風,嫋嫋的圈繞著你。望西方蔭深的森林,煙雲冉冉,樹葉交織間,露出一角靜悄悄重鎖的宮殿。

我們依偎著,天邊的晚霞,似紗帷中掩映著少女的桃腮,又像愛人手裏抱著的一束玫瑰。漸漸的淡了,漸漸的淡了,隻現出幾道青紫的臥虹,這一片模糊暮雲中,有詩情也有畫景。

遠遠的軍樂,奏著鬱回悲壯之曲,你輕踏著蠻靴,高唱起“古從軍”曲來,我雖然想笑你的狂態浪漫,但一經沉思,頓覺一股冰天的寒風,吹散了我心頭的餘熱。無聊中我繞著壇邊,默數上邊刊著的青石,你忽然轉頭向我說:“人生聚散無常,轉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現在,真是千載難遇的良會,我們努力快樂現在吧!”

當時我淒楚的說不出什麼;就是現在我也是同樣的說不出什麼,我想將來重翻起很厚的曆史,大概也是說不出什麼。

往事隻堪追憶,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們在這深夜想到時,過去總不是概歸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淪落的波微,你就能想到往日浪漫的遺跡。但是有時我不敢想,不願想,月月的花兒開滿了我的園裏,夜夜的銀輝,照著我的窗幃,她們是那樣萬古不變。我呢!時時在上帝的機輪下回旋,令我留戀的不能駐停片刻,令我恐懼的又重重實現。露沙!從前我想著盼著的,現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後,白屋的空氣沉寂的像淡月淒風下的荒塚,我似暗穀深林裏往來飄忽的幽靈;這時才感到從前認為淒絕冷落的談話,放浪狂妄的舉動,現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興奮。在這長期的沉寂中,屢次我想去信問候你的近況,但慵懶的我,擱筆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漢路中讀完《前塵》,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寫信,這次確是能在你盼望中遞到你手裏了。

讀了最近寫的信,知你柔情萬縷中,依稀仍珍藏著一點不甘雌伏的雄心,果能如此,我覺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網羅,有時在無意中無端的受了係縛;雲中翱翔的小鳥,獵人要射擊時,誰能預防,誰能逃脫呢!愛情的陷入也是這樣。你我無端邂逅,無端結交,上帝的安排,有時原覺多事,我於是常奢望著你,在錦帷繡幃中,較量柴米油鹽之外,要承繼著從前的希望,努力作未竟的事業;因之,不憚煩囂在香夢朦朧時,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過,一個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嶇荊棘的路上,由崎嶇荊棘又進了柳暗花明的村莊,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這期內,徹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種人生。

在學校時,我見你激昂慷慨的態度,我曾和婉說你是“女兒英雄”,有時我逢見你和宗瑩在公園茅亭裏大嚼時,我曾和婉說你是“名士風流”,想到扶桑餘影,當你握著利如寶劍的筆鋒,鋪著雲霞天樣的素紙,立在萬丈峰頭,俯望著千仞飛瀑的華嚴瀧,凝思神往的時候,原也曾獨立蒼茫,對著眼底河山,吹彈出雄壯的悲歌;曾幾何時,櫛風沐雨的蒼鬆,化作了醉醺陽光的薔薇。

但一想到中國婦女界的消沉,我們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負一種先覺覺人的精神,指導奮鬥的責任,那末,露沙嗬!我願你為了大多數的同胞努力創造未來的光榮,不要為了私情而拋棄一切。

我自然還是那樣屏絕外緣,自謀清靜,雖竭力規避塵世,但也不見得不墜落人間;將來我計劃著有兩條路走,現暫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何?

從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遊戲人間,想不到人間反遊戲了我”。如今才領略了這種含滿了血淚的訴述。我正在解脫著一種係縛,結果雖不可預知,但情景之悲慘,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遠的恐懼。不過,露沙!我已經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雖朽,而此誌不變的;我的血脈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決鬥沒有了結,自知誤己誤人,但愚頑的我,已對我靈魂宣誓過這樣去做。

15.董二嫂

石評梅

夏天一個黃昏,我和父親坐在葡萄架下看報,母親在房裏做花糕;嫂嫂那時病在床上。我們四周圍的空氣非常靜寂,晚風吹著鬢角,許多散發飄揚到我臉上,令我沉醉在這穆靜慈愛的環境中,像飲著醇醴一樣。

這時忽然送來一陣慘呼哀泣的聲音!我一怔,渾身的細胞纖維都緊張起來,我擲下報陡然的由竹椅上站起,父親也放下報望著我,我們都屏聲靜氣的聽著!這時這慘呼聲更真切了,還夾著許多人聲罵聲重物落在人身上的打擊聲!母親由房裏走出,挽著袖張著兩隻麵粉手,也站在台階上靜聽!

這聲音似乎就在隔牆。張媽由後院嫂嫂房裏走出;看見我們都在院裏,她驚惶地說:“董二嫂又挨打了,我去瞧瞧怎麼回事?”

張媽走後,我們都莫有說話;母親低了頭弄她的麵手,父親依然看著報,我一聲不響的站在葡萄架下。哀泣聲,打擊聲,嘈雜聲依然在這靜寂空氣中蕩漾。我想著人和人中間的感情,到底用什麼維係著?人和人中間的怨仇,到底用什麼糾結著?我解答不了這問題,跑到母親麵前去問她:“媽媽!她是誰?常常這樣鬧嗎?”

“這些事情不希奇,珠,你整天在學校裏生活,自然看不慣:其實家庭裏的罪惡,像這樣的多著呢。她是給咱挑水的董二的媳婦,她婆婆是著名的狠毒人,誰都惹不起她;耍牌輸了回來,就要找媳婦的氣生。董二又是一個糊塗人;聽上他娘的話就拚命的打媳婦!隔不了十幾天,就要鬧一場;將來還不曉的弄什麼禍事。”

母親說著走進房裏去了。我跑到後院嫂嫂房裏,剛上台階我就喊她,她很細微的答應了我一聲!我揭起帳子坐在床沿,握住她手問她:“嫂嫂!你聽見莫有?那麵打入!媽媽說是董二的媳婦。”

“珠妹!你整天講婦女問題,婦女解放,你能拯救一下這可憐被人踐踏毒打的女子嗎?”

她說完望著我微笑!我渾身戰栗了!慚愧我不能向她們這般人釋敘我高深的哲理,我又怎能有力拯救這些可憐的女同胞!我低下頭想了半天,我問嫂嫂:“她這位婆婆,我們能說進話吉嗎?假使能時,我想請她來我家,我勸勸她;或者她會知道改悔!”

“不行,我們剛從省城回來,媽媽看不過;有一次叫張媽請她婆婆過來,勸導她;當時她一點都不承認她虐待姐婦,她反說了許多董二媳婦的壞話。過後她和媳婦生氣時,嘴裏總要把我家提到裏邊,說媽媽給她媳婦支硬腰,合謀的要逼死她;妹!這樣無智識的人,你不能理喻的;將來有什麼事或者還要賴人,所以旁人絕對不能幹涉他們家庭內的事!咳!那個小姐婦,前幾天還在舅母家洗了幾天衣裳,怪可人的模樣兒,曉的她為什麼這般簿命逢見母夜叉?”

張媽回來了。氣的臉都青了,喘著氣給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見她這樣忍不住笑了!嫂嫂笑著望她說:“張媽!何必氣的這樣,你記住將來狗子娶了媳婦,你不要那麼待她就積德了。”

“少奶奶!阿彌陀佛!我可不敢,誰家裏莫有女兒呢;知道疼自己的女兒,就不疼別人的女兒嗎?狗子娶了媳婦我一定不歪待她的,少奶你不信瞧著!”

她們說的話太遠了,我是急於要從張媽嘴裏曉的董二嫂究竟為了什麼挨打。後來張媽仔細的告訴我,原來為董二的媽今天在外邊輸了錢。回來向她媳婦借錢,她說莫有錢;又向她借東西,她說陪嫁的一個櫥兩個箱,都在房裏,不信時請她吉自己找,董二娘為了這就調唆著董二打他媳婦!確巧董二今天在坡頭村吃了喜酒回來,醉熏熏的聽了他娘的話,不分皂白便痛打了她一陣。

那邊哀泣聲已聽不到,張媽說完後也幫母親去蒸花糕,預備明天我們上山做幹糧的。吃晚飯時母親一句話都莫有說,父親呢也不如經常高興;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蕩漾起巳伏的心波!那夜我莫有看書,收拾了一下我們上山的行裝後,很早我就睡了。睡下時我偷偷在枕上流淚!為什麼我真說不來;我常想著怎樣能安慰董二嫂?可憐我們在一個地球上,一層粉牆隔的我們成了兩個世界裏的人,為什麼我們無力幹涉她?什麼縣長,什麼街長?他們誠然比我有力去幹涉她,然而為什麼他們都視若罔睹,聽若罔聞呢!

“十年媳婦熬成婆”,大概他們覺的女人本來不值錢,女人而給人做媳婦,更是命該倒黴受苦的!因之他們毫不幹涉,看著這殘忍野狠的人們猖狂,看著這可憐微小的人們呻吟!要環境造成了這個習慣,這習慣又養了這個狠心。根本他們看一個人的生命,和螞蟻一樣的不在意。可憐屏棄在普通常識外的人們嗬!什麼時候才認識了女人是人呢?

第二天十點鍾我和父親昆侄坐了轎子去逛山,母親將花糕點心都讓人挑著:那天我們都高興極了!董二嫂的事,已不在我們心域中了!在楊村地方,轎夫們都放下轎在那裏息肩,我看見父親怒衝衝的和一個轎夫說話,站的遠我聽不真,看樣子似乎父親責備那個人。我問昆侄那個轎夫是誰?他說那就是給我們挑水的董二。我想到著父親一定是罵他不應該欺侮他自己的女人。我默禱著董二嫂將來的幸福,或須她會由黑洞中爬出來,逃了野獸們蹂躪的一天!

我們在山裏逛了七天,父親住在廟裏看書,我和昆侄天天看朝霞望日升,送晚虹迎月升,整天在鬆株青峰清溪岩石間徘徊。夜裏在古刹聽鍾聲,早晨在山上聽鳴禽;要不然跑到野草的地上撲捉蝴蝶。這是我生命裏永不能忘記的,伴著年近古稀的老父,偕著雙鬢未成的小侄,在這青山流水間,過這幾天浪漫而不受任何拘束的生活。

七天後,母親派人來接我們。抬轎的人換了一個,董二莫有來。下午五點鍾才到家,看見母親我高興極了,和我由千裏外異鄉歸來一樣:雖然這僅是七天的別離。跑到後院看嫂嫂,我給她許多美麗的蝴蝶,昆侄坐在床畔告訴她逛山的所見,亂七八糟不知她該告訴母親什麼才好。然而嫂嫂絕不為了我們的喜歡而喜歡,她仍然很憂鬱的不多說話,我想她一定是為了自己的病。我正要出去,張媽揭簾進來,嘴口張了幾張似乎想說話又不敢說,隻望著嫂嫂;我奇怪極了,問她:“什麼?張媽?”“太太不讓我告小姐。”

她說著時望著嫂嫂。昆侄比我還急,跳下床來抱住張媽像扭股兒糖一樣纏她,問她什麼事不準姑姑知道?嫂嫂笑了!她說:“其實何必瞞你呢:不過媽因為你膽子小心又軟,不願讓你知道;不過這些事在外邊也很多,你雖看不見,然而每天社會新聞欄裏有的是,什麼希奇事兒!”

“什麼事呢?到底是什麼事?”我問。

張媽聽了嫂嫂話,又聽見我追問,她實在不能耐了,張著嘴,雙手張開跳到我麵前,她說:“董二的媳婦死了!”

我莫有勇氣,而且我也想不必,因之我不追問究竟了。我扶著嫂嫂的床欄呆呆地站了有十分鍾,嫂嫂閉著眼睛,張媽在案上檢藥包,昆侄拉著我的衣角這樣沉默了十分鍾。後來還是奶媽進來叫我吃飯,我才回到媽媽房裏。媽媽莫有說什麼,父親也莫有說什麼,然而我已知道他們都得到這個消息了!一般人認為不相幹的消息,在我們家裏,卻表示了充分的黯淡!

董二嫂死了!不過像人們無意中踐踏了的螞蟻,董二仍然要娶媳婦,董二娘依盡要當婆婆,一切形式似乎都照舊。

直到我走,我再莫有而且再不能聽見那哀婉的泣聲了!然而那淒哀的泣聲似乎常常在我耳旁縈繞著!同時很慚愧我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太微小了,我是貴族階級的罪人,我不應該怨恨一切無智識的狠毒婦人,我應該怨自己未曾指導救護過一個人。

16.血屍

石評梅

我站在走廊上望著飛舞的雪花,和那已透露了春意的樹木花草,一切都如往日一樣。黯淡的天幕黑一陣,風雪更緊一陣,遙望著執政府門前的屍身和血跡,風是吹不幹,雪是遮不住。

走進大禮堂,我不由的怯步不前。從前是如何的莊嚴燦爛,現在冷風切切,陰氣森森,簡直是一座悲淒的墳墓。

我獨自悄悄地走到那付薄薄的小小的棺材旁邊,低低地喊著那不認識的朋友的名字——楊德瓊。在萬分淒酸中,想到她親愛的父母和兄弟姊妹時,便不禁垂淚了!隻望她負笈北京,完成她未來許多偉大的工作和使命,哪想到隻剩得慘死異鄉、一棺橫陳!

這豈是我們所望於她的,這豈是她的家屬所望於她的,這又豈是她自己偉大的誌願所允許她的,然而環境是這樣結果了她。十分鍾前她是英氣勃勃的女英雄,十分鍾後她便成了血跡模糊,麵目可怖的僵屍。

為了撫問未死的傷者,便匆匆離開了死的朋友,冒著寒風,迎著雪花,走向德國醫院。當我看見那半月形的鐵欄時,我已戰栗了!誰也想不到,連自己也想不到,在我血未冷魂未去以前,會能逼我重踏這一塊傷心的地方。樣樣都令人觸目驚心時,我又伏在晶清的病榻前,為了她僥幸的生存,向上帝作虔誠的祈禱!她閉著眼,臉上現出極苦痛的表情。這時淒酸湧住我的喉嚨,不能喊她,我隻輕輕地用我的手搖醒她。

“嗬!想不到還能再見你!”她哽咽著用手緊緊握住我,兩眼瞪著,再不能說什麼話了。我一隻腿半跪著,蹲在病榻前,我說:“清!你不要悲痛,現在我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便是這樣的死,不是我們去死,誰配去死?我們是在黑暗裏探索尋求光明的人,自然也隻有死和影子追隨著我們。‘永遠是血,一直到了墳墓’。這不值的奇怪和驚異,更不必過分的悲痛,一個一個倒斃了,我們從他們屍身上踏過去,我們也倒了,自然後邊的人們又從我們身上踏過去。”生和死,隻有一張蟬翼似的幕隔著。

“看電影記得有一個暴君放出獅子來吃民眾。昨天的慘殺,這也是放出野獸來噬人。隻恨死幾十個中國青年,卻反給五色的國徽上染了一片汙點,以後怎能再拿上這不鮮明的旗幟見那些大禮帽,燕尾服的外國紳士們。”

這時候張敬淑抬下去看傷,用X光線照彈子在什麼地方。她睡在軟床上,眼閉著,臉蒼白的可怕。經過我們麵前時,我們都在默禱她能獲得安全的健康。醫院空氣自然是陰陰森淒慘,尤其不得安神的是同屋裏的重傷者的呻吟。清說她閉上眼便看見和珍,耳鼓裏常聽見救命和槍聲。因此,得了狄大夫的允許,她便和我乘車回到女師大。聽說和珍棺材,五時可到學校,我便坐在清的床畔等著。

我要最後別和珍,我要看和珍在世界上所獲到的報酬。由許多人撫養培植的健康人格,健康身體,更是中國女界將來健康的柱石,怎樣便犧牲在不知覺中的撒手中?

天愁地慘,風雪交作的黃昏時候,和珍的棺材由那泥濘的道路裏,抬進了女師大。多少同學都哭聲震天的迎著到了大禮堂。這時一陣陣的風,一陣陣的雪,和著這淒涼的哭聲和熱淚!我呢,也在這許多勇敢可敬的同學後麵,向我可欽可敬可悲可泣的和珍,灑過一腔懦弱的血淚,吊她尚未遠去的英魂!

粗糙輕薄的幾片木板,血都由襲縫中一滴一滴的流出,她上體都赤裸著,臉上切齒瞪眼的情形內,贈給了我們多少的勇氣和怨憤。和珍,你放心的歸去吧!我們將踏上你的屍身,執著你贈給我們的火把,去完成你的誌願,洗滌你的怨恨,創造未來的光明!和珍!你放心的歸去吧!假如我們也倒了,還有我們未來的朋友們。

她胸部有一個大孔,鮮血仍未流完,翻過背來,有一排四個槍眼,前肋下一個,腋下一個,胸上一個,大概有七槍,頭上的棒傷還莫有看出。當扶她出來照像時,天幕也垂下來了,昏暗中我們都被哭聲和風聲,絞著,雪花和熱淚,融著。這是我們現時的環境,這便是我們的世界,多少女孩兒,圍著兩副血屍!

這兩副血屍,正麵寫著光榮!背麵刻著淒慘!

17.一個襤褸的老醫仙

柔石

你真太苦了!背著囊,囊中盛百草的古根,采之於懸崖,采之於海底,費了你精壯的少年時節,正可行樂的青春的光陰,眼被藥氣熏赤了,腰被藥椎搗僂了。而今,你還在街頭走,你還在巷尾叫,“百病好醫!”

但你腹中已三天沒見白米,你的聲音也低了。

你真太苦了!你沒有謀生的本領,你卻有救人的方法,你不能先醫自己的餓腹,你卻說能醫世上的奇病怪毒,除了你欺騙你的良心外,誰能信任你?有誰來信任你?

你真太苦了!你看,那高樓大廈中的文人,他先穿上那堂皇的衣冠,走著那和鍾擺一樣的腳步。他說:“世界糟到這個地步了,非我的力量不可。”

於是人們就和逐臭的蒼蠅般來了。

再看,那金鞍肥馬上的兵士,他先吃圓他的臉孔,養壯他的身軀,背上了槍,係上了彈,扳出誰敢淩他的威風。他說:“世界糟到這個地步了,非我的力量不可。”

於是人們又和得糞的狗一般聽命了。

你真太苦了!你穿著襤褸的衣衫,你餓著腹,形容憔悴,你的呼聲低弱,你踏遍街頭,你叫遍巷尾,誰能信任你,有誰來信任你?

或者,你用滑稽的手段,你用誇張的口吻,你向人迷笑,你向人吹噓,萬一有老太太,少奶奶,她們能求你一問,但你又低著頭過去了。

你真太苦了!你不懂謀生的方法,你卻有救人的心誌,不先醫你自己,卻先去醫人世,何〔你〕真太苦了!

你還天天不息地走,輕輕地叫,或者,你的精神不死了!

一九二六,五,九國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