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藝術的女人,那是一種奇跡!
10.同舟者
鄭振鐸
今天午餐剛畢,便有人叫道:“快來看火山,看火山!”我們知道是經過意大利了,經過那風景秀麗的意大利了;來不及把最後的一口咖啡喝完,便飛快的跑上了甲板。
船在意大利的南端駛過,明顯的看得見山上的樹木,山旁的房屋。轉過了一個彎,便又看見西西利島的北部了;這個山峽,水是鏡般平。有幾隻小舟駛過,那舟上的搖櫓者也可明顯的數得出是幾個人。到了下午2時,方才過盡了這個山峽。
啊,我們是已經過意大利了,我們是將到馬賽了;許多人都欣欣的喜色溢於眉宇,而我們是離家遠了,更遠了!
啊,我們是將與一月來相依為命的“阿托士”告別了,將與許多我們所喜的所憎的許多同舟者告別了。這個小小的離愁也將使我們難過。真的是,如今船中已是充滿了別意了。一個軍官走過來說:
“明天可以把椅子拋在海上了。”
一個葡萄牙水兵操著同我們說的一般不純熟的法語道:
“後天,早上,再會,再會!”
有的人在互抄著各人的通信地址,有的人在寫著要報關的貨物及衣服單,有的人在忙著收拾行裝。
別了,別了,我們將與這一月來所托命的“阿托士”別了!
在這將離別的當兒,我們很想恰如其真的將我們的幾個同舟者寫一寫;他們有的是曾給我們以許多幫忙,有的是曾使我們起了很激烈的惡感的。然而,謝上帝,我是自知自己的錯誤了;在我們所最厭惡者之中,竟有好幾個是使我們後來改變了厭惡的態度的。願上帝祝福他們!我是如何的自慚呀!我覺得沒有一個人是壓根兒的壞的,我們應該愛人類,愛一切的人類!
第一個使我們想起的是一位葡萄牙太太和她的公子。她是一位真胖的女子,終日喋喋多言。自從香港上船後,一班軍官便立刻和她熟悉了,有說有笑的,態度很不穩重。許多正人君子,便很看不起她。在甲板上,在餐廳中,她立刻是一個眾目所注的中心人物了。然而,後來我們知道她並不是十分壞的人。在印度洋大風浪中的幾天,她都躺在房中沒出來,也沒人去理會她——飯廳中又已有了一個更可注目的人物了,誰還理會到她。這個後來的人物,我下文也要一寫——據說,她暈船了,然而在頭暈腳軟之際,還勉強的掙紮著為她兒子洗衣服。剛洗不到一半,便又軟軟的躺在床上輕歎了一口氣。她同我們很好。在暈船那幾天,每天傍晚,都借了我的藤椅,躺在甲板上休息著。那幾天,剛好魏也有病,他的椅子空著,我自然是很樂意的把自己所不必用的椅子借給她。她坐慣了我的椅子,每天都自動的來坐。她坐在那裏,說著她的丈夫,說著她的跳舞,“別看我身子胖,許多人和我跳過舞的,都很驚詫於我的‘身輕如燕’呢”;還說著她女兒時代的事,說著她剖了肚皮把孩子取出的事,說著她兒子的不聽話而深為歎息。她還輕聲的唱著,唱著。聽見三層樓客廳裏的隱約的音樂聲,便雙腳在甲板上輕蹬著,隨了那隱約的樂聲。船過了亞丁,是風平浪靜了,許多倒在床上的人都又立起來活動著。魏的病也好了。我於每日午、晚二餐後,便有無椅可坐之感,然而我卻是不能久立的。於是,躊躇又躊躇,有一天黃昏,隻得向她開口了:
“夫人,我坐一會椅子可以不可以。”
她立刻站起來了,說道:“拿去,拿去!”
“十分的對不起!”
“不要緊,不要緊。”
我把我的椅子移到西邊坐著,我們的幾個人都在一處。隔了不久,她又立在我們附近的船欄旁了,且久立著不走。我非常難過,很想站起來讓她,然怕自此又成了例,隻得躊躇著,躊躇著,這些時候是我在船上所從沒有遇到的難過的心境,然而她終於走開了。自此,她有一二天不上甲板,還有一頓飯是房裏吃的。後來,即上了甲板,也永遠不再坐著我們的椅子。我一見她的麵,我便難過,我隻想躲避了她。
她的兒子Jim最初也使我們不喜歡,一臉的頑皮相,我們互相說道:“這孩子,我們別惹他吧。”真的,我們一個人也不曾理他。他隻同些軍官們鬧鬧,隔了好幾天,他也並不見怎麼愛鬧,我開始見出我的錯誤。到西貢後,船上又來了二個較小的孩子。Jim帶領了他們玩,也不大欺負他們。我們看不出他的壞處。在他的十歲生日時,我還為他和他母親照了一個相。然而他母親卻終於在這日沒有一點舉動,也沒有買一點禮物給他。在這一路上,沒有見他吃過一點零食,沒有見他哭過一聲,對母親也還順和。別人上岸去,帶了一包一包東西回來,他從來沒有鬧著要;許多賣雜物的人上船來,他也從不向他母親要一個兩個錢來買。這樣的孩子還算是壞麼?我頗難過自己最初對他之有了厭惡心。學昭女士還說——她本是與他們同一個房間的——每天早晨起來時,或每晚就寢時,這個孩子,一定要做一回禱告;這個小小的人兒,穿著睡衣,赤著足兒,跪在地上箱上,或板上,低聲合掌的念念有詞;念完了,便睜開眼望著他母親叫了聲“媽”。這幅畫多麼動人!
一位白發蕭蕭的老頭兒,在西貢方才上船來,他的飯廳上的座位,恰好可以給我們看得見。我不曉得他已有了多少年紀,隻看他向下垂掛著的白須,迎著由窗口吹進來的風兒,一根根的微飄著;那樣的銀須呀,至少增加他以十分的莊嚴,十二分的美貌。他沒有一個朋友,鎮日坐著走著,精神仿佛很好。過了好幾天,他忽然對我們這幾個人很留意。他最先送了一個禮物來,那是由他親手做成的,一個用線和硬紙板剪綴成的人形,把線一拉手足便會活動著。紙上還用鋼筆畫了許多眉目口鼻之類。老實說,這人形並不漂亮,然而這老人的皺紋重重的手中做出的禮物,我們卻不能不慎重的領受著,慎重的保存著。他很好事,常常到我們桌子上來探探問問。什麼在他都是新奇的:照相機也要看看,餅幹也要問這是中國的或別國的;還很詫異的看著我們寫字;我寫著橫行的字,這使他更奇怪:“是中國字麼?中國是直行向下寫的。”直到了我們告訴他這是新式的寫法,他方才無話,然而“詫異”似還掛在他的眉宇間。有一天,他看見一位穿著牧師的黑衣的西班牙教士來探望我們,他一直注目不已。這位教士剛走出飯廳門口,他便跑來殷殷的查問了:“是中國人麼?是天主教牧師麼?”人家說,老人是像孩子的。這句話真不錯,他簡直是一位孩子。聽說——因為我沒有看見——那幾天他執了剪刀、硬紙板、針和線,做了不少這些活動的人形分給同飯廳的孩子們,然而沒有一個孩子和他親熱。軍官們、少年們、太太們,沒有一個人理會他。這幾天,他是由房裏取出一個袋子來,獨自坐在椅上,把袋子裏的絨線、長針都搬出,在那裏一針一針的編織著絨線衣衫。他織得真不壞!這絨線衫是做了給誰的呢?我猜不出,我也不想猜。然而我每見了這位白發蕭蕭而帶著童心的孤獨的老人,我便不禁有一種無名的感動。
一位瘦瘦的男人,和一位瘦瘦的他的妻,最惹我們討厭。第一天上船,他們的一個小孩子便啼哭不止,幾乎是整夜的哭。徐、袁、魏三位的房門恰對著他的房門。他們談話的聲音略高,那瘦丈夫便跑來幹涉,說是怕擾了孩子的睡眠。他們門窗沒有放下,那瘦丈夫又跑來說,有女太太在對門不方便。這使他們非常的氣憤。那樣瘦得隻剩皮和骷髏的臉,唇邊兩劈(撇)烏濃的黑胡子,一見麵便使人討厭。後來,他們終於遷居了一個房間,仿佛孩子也從此不哭了。他們夫妻倆似乎也很沉默,不大和人說話,我們也不大理會他們。他們那兩個孩子可真有趣,大的女孩不過五歲,已經能夠做事了——當她母親暈船的那幾天,她每頓飯總要跑好幾趟路,又是麵包、冷水,又是菜。我見了那小小的人兒、小小的手兒,慎重其事的把大盆子、大水杯子捧著,走過我的麵前,我幾乎要脫口的說道:“小小的朋友,讓我替你拿去了吧。”當然,這不過是一瞬間的幻想,並沒有真的替她拿過。他們的小女孩子,那是更小了,需有人領著,才會在甲板上走。她那雙天真的小黑眼,東方人的圓圓的小臉,常常笑著看著人。我不相信,她便是那位曾終夜啼哭過的孩子。
再有,上文說起過的那位胖女人,她也是由西貢上船來的。我不是說過了麼,有了她一上船,那位葡萄牙太太便失了為軍官們所注意的中心人物麼?她胖得真可笑,身重至少比那位葡萄牙的胖太太要加重二分之一。她終日的笑聲不絕,和那些軍官玩笑得更為下流。我們不由得不疑心她是一個妓女。那些和她開玩笑的軍官,都是存心要逗她玩玩的,隻要看他們那樣的和同伴們擠小眼兒便可見,然而她似乎一點也沒有覺到這些。她是真心真意的說著、笑著、唱著、鬧著、快樂著,不惜以她自己為全甲板、全飯廳的人的笑料。沒有一個人見了她不搖搖頭。她常不穿襪子,裸著半個上身,半個下身,拖著一雙睡鞋,就這樣的入飯廳、上甲板。啊,那肥胖到褶掛下來的黃色肌肉,走一步顫抖一下的,使我見了幾乎要發嘔。我躺在藤椅上,一見她走過便連忙閉了眼不敢望她一下。沒有一個同舟的人比之她使我更厭惡的。有一次,她忽然和一位兔臉兒的軍官,大開玩笑。她收集了好幾瓶的未吃的紅酒,由這桌到那桌的收集著,盡往兔臉軍官那兒送去。兔臉軍官立了起來,滿懷抱都是酒瓶。他做的那副神情真使人發笑,於是全飯廳的人都拍了掌。從這一天起,她便每天由這桌到那桌的收集了紅酒往兔臉軍官那兒送去。隻有我們這個桌子,她沒有來光顧過;她往往望著我們的酒瓶,我們的酒瓶早已空了。有一天,隔壁桌兒上的軍官,故意的把水裝滿了一瓶放在我們桌上。她來取了,倒還機靈,先倒來一試,說道水,又還給我們了。總算我們的桌上,她是始終沒有光顧過。後來,船到了波賽,不知什麼時候她已上岸了。她的座位上換了一個討厭的新聞記者,而飯廳裏不複聞有笑聲。
講起兔臉軍官來,我也覺得了自己的錯誤,有一天,他在Lavatory門口對我說了一聲“Bonjour”,我勉強的還了一聲。然而他除了和胖女人逗趣外,並無別的討厭的事。在甲板上,他常常帶領了幾個孩子們玩耍,細心而且體貼。Jim連連的捏了他的紅鼻子,他並不生氣,隻是笑嘻嘻的,還替兩個孩子造了兩個小車,放在滿甲板上跑。他總是嘻嘻笑的,對了我總是點頭。
啊,在這裏,人是沒有討厭的,我是自知自己的錯誤了。然而那瘦臉的新聞記者,那因偷錢而被貶入四等艙而常到三等艙來的魔術家,我卻是始終討厭他們的。
不,上帝原諒我,我沒有和他們深交,做興他們也有可愛之處而為我們所不知道呢!
還有,許許多多的軍官、同伴,幫忙我們不少的,早有別的人寫了,我且不重複,姑止於此。
我在此,得了一個大教訓,是:人都是好的。
11.不速之客
鄭振鐸
這裏離上海雖然不過一天的路程,但我們卻以為上海是遠了,很遠了;每日不再聽見隆隆的機器聲,不再有一堆一堆的稿子待閱,不再有一束一束來往的信件。這裏有的是白雲,是竹林,是青山,如果鎮日的靠在紅欄杆上,看看山,看看田野,看看書,那麼,便可以完全與外麵的世界隔絕。偶然的聽著鳥聲口桀格口桀格的囀著,或一隻兩隻小鳥,如疾矢似的飛過檻外,或三五叢蟬聲曼長的和唱著,卻更足以顯出山中的靜謐與心中的靜謐來。
然而我們每天卻有兩次或三次是要與上海及外麵世界接觸的:一次便是早晨8時左右郵差的降臨,那是照例總有幾封信及一束日報遞來的。如果今天郵差遲了一點來,或沒有信件,我們心裏便有些不安逸。
“我有信沒有?”一見綠衣人的急步噔噔噔的上了樓,便這樣的問;有時在路上遇見了,那時時間是更早,也便以這同樣的問題問他。
他跑得滿頭是汗,從郵袋中取了信件日報出來,便又匆匆的轉身下樓了。我到了山中不到三天,已與這個郵差熟悉。因為每次送這一帶地方郵件的總是他。據他說,今年上山的人不到三百。因為熟悉了,在中途向他要信時,他當然不會不給的。
再一次是下午五時左右:那時帶了外麵的消息來的,又是郵差,且又是同樣的那一個郵差;不過這一次是靠不住的,有時來,有時不來。
最後一次是夜間9、10時左右,那時是上海或杭州的旅客由山下坐了轎子來的時候。因為滴翠軒的一部分是旅館,所以常常有旅客來。我的房間隔壁,有兩間空房,後麵也有一間,這幾個房間的住客是常常更換的。有時是官僚,有時是軍人,有時是教育家,有時是學生——我還曾在茶房掃除房間時,見到一封住客棄掉的訴說大學生活的苦悶的信——有時是商人,有時是單身,有時是帶了女眷。雖然我是不大同他們攀談的,但見了他們的各式各樣的臉,各式各樣的舉動,也頗有趣。不過他們來時,往往我們已經睡了。第二天一清晨,便聽見老媽子們紛紛傳說來的是什麼樣的人。有時,座談得遲了,便也看見他們的上山。大約每一二夜總有一批人來。一見轎夫挑夫的喧語,呼喚茶房的聲音,樓梯上雜亂匆促的足步聲,便知山客是又多了幾個了。有時,坐在廊前,也看見對山有燈火熒熒的移動。老媽子們便道:“又有人上山了。”劉媽道:“一個,兩個,還有一個,媽媽呀,轎子多著呢!今天來的人真不少呀!”這些人當然不是到滴翠軒來的,因為到滴翠軒是走老路近,而對山卻是新路,轎夫們向來不走的。走新路的,都是到嶺上各處別墅上去的。
第一次第二次的外麵消息,是我們所最盼望的,因為載來的是與我們有關的消息。尤其熱忱的來候著的是我。因為,箴沒有和我同來,我幾次寫信去,總催她快些上山來。上海太熱,是其一因,還有……
別離,那真不是輕易說的。如果你偶然孤身做客在外,如果你不是怕見你那母夜叉似的妻,如果你沒有在外眷戀了別一個女郎,你必定會時時的想思到家中的她,必定會有一種說不出的離情別緒縈掛在心頭的,必定會時時的因事,因了極小極小的事,而感到一種思鄉或思家之情懷的。那是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的,毋庸其諱言。即使你和她向來並不怎麼和睦,常常要口角幾聲,隔了幾天,且要大鬧一次的,然而到了別離之後,你卻在心頭翻騰著對於她的好感。別離使你忘了她的壞處,而隻想到了她,特別是她的好處。也許你們一見麵,仍然再要口角,再要拍桌子,摔東西的大鬧,然而這時卻有一根極堅固極大的無形的情線把你和她牽住,要使你們互相接近。你到了快歸家時,你心裏必定是“歸心如箭”;你到了有機會時,必定要立刻的接了她出來同住。有幾個朋友,在外麵當教員的,一到暑假,經過上海回家時,必定是極匆忙的回去,多留一天也不肯。“他是急於要想和他夫人見麵呢。”大家都嘲笑似的談著。那不必笑,換了你,也是要如此的。
這也毋庸諱言,我在這裏,當然的,時時要想念到她。我寫了好幾封信給她,去邀她來。“如果路上沒有伴,可叫江媽同來。”但她回了信,都說不能來。我們大約每天總有一封信來往,有時有兩封信,然而寫了信,讀了信,卻更引起了離別之感。偶然她有一天沒有信來,那當然是要整天的不安逸的。
“鐸,你不在,我怎麼都不舒服,常常的無端生氣,還哭了幾次呢。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這是她在我走了第二日寫來的信。
淒然的離情,彌漫了全個心頭,眼眶中似乎有些潮潤,良久,良久,還覺得不大舒適。
聽心南先生說,有兩位女同事寫信告訴他,要到山上來住。那是很好的機會,可以與箴結伴同行的。我興衝衝的寫了信去約她。但她們卻終於沒有成行,當然她也不來了。我每天匆匆的工作著,預備早幾天把要做的工做完。她既不能來,還是我早些回去吧。
有一次,我寫信叫她寄了些我愛吃的東西來。她回信道:“明後天有兩位你所想不到的人上山來,我當把那些東西托他們帶上。”
這兩位我所想不到的人是誰呢?執了信沉吟了許久,還猜不出。也許是那兩位女同事也要來了吧?也許是別的親友們吧?我也曾寫信去約聖陶、予同他們來遊玩幾天,也許會是他們吧?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這兩位還沒有到,我幾乎要淡忘了這事。
第三夜,10點鍾的左右,我已經脫了衣,躺在床上看書。倦意漸漸迫上眼睫,正要吹滅了油燈,樓梯上突然有一陣匆促的雜亂的足步聲;這足步到了房門口,停止了。是茶房的聲音叫道:
“鄭先生睡了沒有?樓下有兩位女客要找你。”
“是找我麼?”
“她說是要找你。”
我心頭撲撲的跳著。女客?那兩位女同事竟來了麼?匆匆的穿上了睡衣,黑漆漆的摸到樓梯邊,卻看不出站在門外的是誰。
“鐸,你想得到是我來了麼?”這是箴的聲音,她由轎夫執的燈籠光中先看見了我,“是江媽伴了我來的。”
這真是一位完全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在山中,我的情緒沒有比這一時更激動得厲害的了。
1926年11月28日
12.記黃小泉先生
鄭振鐸
我永遠不能忘記了黃小泉先生,他是那樣的和藹、忠厚、熱心、善誘。受過他教誨的學生們沒有一個能夠忘記他。
他並不是一位出奇的人物,他沒有赫赫之名;他不曾留下什麼有名的著作,他不曾建立下什麼令年輕人眉飛色舞的功勳。他隻是一位小學教員,一位最沒有野心的忠實的小學教員,他一生以教人為職業,他教導出不少位的很好的學生。他們都跑出他的前麵,跟著時代上去,或被時代拖了走去。但他留在那裏,永遠的繼續的在教誨,在勤勤懇懇的做他的本份的事業。他做了五年,做了十年,做了二十年的小學教員,心無旁騖,誌不他遷,直到他兒子炎甫承繼了他的事業之後,他方才歇下他的擔子,去從事一件比較輕鬆些、舒服些的工作。
他是一位最好的公民。他盡了他所應盡的最大的責任;不曾一天躲過懶,不曾想到過變更他的途程。——雖然在這二十年間盡有別的機會給他向比較輕鬆些、舒服些的路上走去。他隻是不息不倦的教誨著,教誨著,教誨著。
小學校便是他的家庭之外的唯一的工作與遊息之所。他沒有任何不良的嗜好,連煙酒也都不入口。
有一位工人出身的廠主,在他從綁票匪的鐵腕之下脫逃出來的時候,有人問他道:“你為什麼會不顧生死的脫逃出來呢?”
他答道:“我知道我會得救。我生平不曾做過一件虧心的事,從工廠出來便到禮拜堂,從家裏出來便到工廠。我知道上帝會保佑我的。”
小泉先生的工廠,便是他的學校,而他的禮拜堂也便是他的學校。他是確確實實的不曾到過第三個地方去;從家裏出來便到學校,從學校出來便到家裏。
他在家裏是一位最好的父親。他當然不是一位公子少爺,他父親不曾為他留下多少遺產,也許隻有一所三四間搭的瓦房——我已經記不清了,說不定這所瓦房還是租來的。他的薪水的收入是很微小的,但他的家庭生活很快活。他的兒子炎甫從少是在他的“父親兼任教師”的教育之下長大的。炎甫進了中學,可以自力研究了,他才放手。但到了炎甫在中學畢業之後,卻因為經濟的困難,沒有希望升學,隻好也在家鄉做著小學教員。炎甫的收入極小,他的幫助當然是不多。這幾十年間,他們的一家,這樣的在不充裕的生活中度過。
但他們很快活。父子之間,老是像朋友似的在討論著什麼,在互相幫助著什麼。炎甫結了婚,他的妻是我少時候很熟悉的一位遊伴,她在他們家裏覺得很舒服,他們從不曾有過什麼不愉快的爭執。
小泉先生在學校裏,對於一般小學生的態度,也便是像對待他自己的兒子炎甫一樣;不當他們是被教誨的學生們,不以他們為知識不充足的小人們;他隻當他們是朋友,最密切親近的朋友。他極善誘導啟發,出之以至誠,發之於心坎。我從不曾看見他對於小學生有過疾言厲色的責備。有什麼學生犯下了過錯,他總是和藹的在勸告,在絮談,在閑話。
沒有一個學生怕他,但沒有一個學生不敬愛他。
他做了二十年的高等小學校的教員、校長。他自己原是科舉出身,對於新式的教育卻努力的不斷的在學習,在研究,在討論。在內地,看報的人很少,讀雜誌的人更少;我記得他卻訂閱了一份《教育雜誌》,這當然給他以不少的新的資料與教導法。
他是一位教國文的教師。所謂國文,本來是最難教授的東西;清末到民國六七年間的高等小學的國文,尤其是困難中之困難。不能放棄了舊的《四書》《五經》,同時又必須應用到新的教科書。教高小學生以《左傳》《孟子》《古文觀止》之類是“對牛彈琴”之舉,但小泉先生卻能給我們以新鮮的材料。
我在別一個小學校裏,國文教員拖長了聲音,板正了臉孔,教我讀《古文觀止》。我至今還恨這部無聊的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