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在一個廣場上,有無數的兒童,拿著幾個球在那裏橫穿豎衝的亂跑,不久鈴聲響了,一個一個和一群蜜蜂般地湧進學校門去了;當他們往裏走的時候,我腦膜上已經張好了白幕,專等照這形形式式的電影,頑皮沒有禮貌的行動;憔悴帶黃色的麵龐,受壓迫含抑悶的眼光,一色色都從我麵前過去了,印入心幕了。

進了課堂,裏頭坐著五十多個學生,一個三十多歲,有一點胡須的男教員,正在那裏講曆史,“支那之部”四個字端端正正寫在黑板上,我心裏忽然一動,我想大連是誰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書——教書的又是日本教員——這本來沒有什麼,教育和學問是沒有國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他是不許藩籬這邊的人和藩籬那邊的人握手,以外人們的心都和電流一般相通的——這個很自然……

“這是那裏來的,不是日本人嗎?”靠著我站在這邊兩個小學生在那竊竊私語,遂打斷我的思路,隻留心聽他們的談話,過了些時,那個較小的學生說“這是支那北京來的,你沒看見先生在揭示板寫的告白嗎?”我聽了這口氣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氣,原來大連人已受了軟化了嗎?不久,我們出了這課堂,孩子們的談論聽不見了。

那一天晚上,我們住的房子裏,燈光格外明亮;在燈光之下有一個瘦長臉的男子,在那裏指手畫腳演說:“諸君!諸君!你們知道用嗎啡培成的果子,給人吃了,比那百萬雄兵的毒還要大嗎?教育是好名詞,然而這種含毒質的教育,正和嗎啡果相同……你們知道嗎?大連的孩子誰也不曉得有中華民國嗬!他們已經中了嗎啡果的毒了!……中了毒無論怎樣,終久是要發作的,你看那一條街上是西崗子一連有一千餘家的暗娼,是誰開的,原來是保護治安的警察老爺,和暗探老爺們勾通地棍辦的,警察老爺和暗探老爺,都是吃了嗎啡果子的大連公學校的卒業生嗬!”

他說到那裏,兩個拳頭不住在桌上亂擊,口裏不住的詛咒,眼淚不竭的湧出,一顆赤心幾乎從嘴裏跳了出來!歇了一歇他又說:我有一個朋友,在一天下午,從西崗子路過;就見那灰色的牆根底下每一家的門口,都有一個邪形鳩麵的男子蹲在那裏,看見他走過去的時候,由第一個人起,連續著打起呼嘯來;這種奇異的暗號,真是使人驚嚇,好象一群惡魔要捕人的神氣;更奇怪的,打過這呼嘯以後立刻各家的門又都開了;有妖態蕩氣的婦人,向外探頭,我那個朋友,看見她們那種樣子,已明白她們要強留客人的意思,隻得低下頭,急急走過,經過他們門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調笑,幸虧他穿的是西裝,他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來曆,不敢過於造次,他才得脫了虎口,當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時候,從胡同的那一頭,來了一個穿著黃灰色短衣褲的工人;他們依樣的作那呼嘯的暗號;他回頭一看,那人已被東首第二家的一個高顴骨的婦人拖進去了!

唉!這不是嗎啡果的種子,開的沉淪的花嗎?

我正在回憶從前的種種,忽漱玉在我肩上擊了一下說:“好好地月亮不看,卻在這漆黑樹影底下發什麼怔。”

漱玉的話打斷我的回憶,現在我不再想什麼了,東西張望,隻怕辜負了眼前的美景!

遠遠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來;我寄我的深愁於流水,我將我的苦悶付清光;隻是那多事的月亮,無論如何把我塵濁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塊白石頭上;我對著她,好象憐她,又好象惱她;憐她無故受盡了苦痛的磨折!恨她為什麼自己要著跡,若沒這有形的她,也沒有這影子的她了,無形無跡,又何至被有形有跡的世界折磨呢?……連累得我的靈魂受苦惱……

夜深了!月兒的影子偏了,我們又從來處去了。

8.兩個小學生

廬隱

國樞今天早晨絕早就起來了。月兒的倩影還隱約雲端,偷窺世人未醒的酣夢呢!他急急穿好衣服,也顧不得吃點心,背上他的小書包——裏麵裝著昨夜他親愛的母親替他預備的餅,和鮮黃色甜美可口的雞蛋糕;還有紅如胭脂的蘋果——他含著微微的笑容;輕輕走出街門,向東約走一裏多路,他便站在一家紅漆大門前麵用小手輕輕拍了兩下:呀的一聲門開了;一個年紀和他相仿佛的孩子,也含著微微的笑容,愉快的眼光,走上前來,拉著國樞的手,兩人並肩走到靠西邊的一間書房裏去。國樞帶著喜悅和惶恐疑懼的餘情輕輕問他的小伴侶道:“堅生——你母親沒有攔阻你嗎?”

“可不是嗎?我幾乎急得要哭了,後來還是我姊姊說也去,母親才答應了!你呢?……”

國樞聽堅生問他,含著笑道:“我也是和你一樣;母親起先一定不許我去,她說:‘這麼點小孩子,也學管那些事;請甚麼願?倘若闖出禍來,豈不是白吃虧嗎?沒的嚇得爹媽的心都碎了!’我沒有說話,但是我就急得哭起來了!我爹爹想了半天才說:‘他們學生去請願,按理說隻有有效沒效罷了。斷不至有甚麼意外的禍事,他既是一定要去,也就讓他去,小孩子們也應該使他們鍛煉鍛煉。’我母親這才沒說甚麼,末了又囑咐我早點回去……我還怕她今天早起又許翻悔,不叫我去,所以我一早就出來了,也沒告訴她呢。”

堅生道:“我們今天去了,不知總統答應我們的要求不答應呢?……現在快七點了,我們快去吧!你看這天上的雨還沒止住,母親要是知道一定不叫我們去呢!”

“對啦!我們趕緊走吧!”

說著他們倆手牽著手走出大門,天上布滿著陰雲,雨點如簾珠般淅淅瀝瀝落個不止;他們兩個並無些許畏怯的樣子,活潑潑地支著一把雨傘往前走去;腳底下沾滿了滑泥,幾次要滑倒,但是他們互相牽扯著,才沒有摔下去。

幾個他們的同伴,從遠遠走過來了,彼此含笑取下帽子行了早晨見麵的禮,絡繹著走向白色粉牆,那邊一個黑油漆大門裏去,大門的兩旁還掛著兩塊五尺長的木板,寫著北京公立第二高等小學校字樣,他們進去了,但是滿院裏站滿了他們的同學,正在亂糟糟搬運白紙小旗,見他們倆進來了,很歡迎地叫道:“呀!你們來了,好啊!”說著遞過兩麵旗子來,他們接了旗子,見大家都按著秩序,排起隊伍來,也就趕緊插進隊中,一個稍大的學生——他們的代表,站在高台階大聲的說道:“今天我們大家為了教育的前途,都抱著絕大犧牲去和政府請願,但願諸位親愛的同學,還要有堅持到底的精神,人人不要露出畏怯的氣象,並且在街上走的時候,大家更要保持好秩序,現出我們學生無上的尊嚴。”

他的話說完,仍回到隊中,這時候大家臉上都露出勇敢莊嚴的樣子來,在他們隊伍的前麵,那一個年紀最小的汴忱,披著滿肩的黃黑色的頭發,挺直胸膛,含著微微的笑容,頭也不回地,跟著大隊前麵兩個拿旗子的學生向前去。現在走到轉灣的地方了,國樞一眼正看見他那小同學尊嚴的樣子,立刻受了暗示,更直起他們的身體,放齊他們的腳步。

不久他們的目的地到了,那金字輝煌的高等師範學校的扁額已在麵前,他們益發振起精神,用整齊和諧的腳步向操場裏麵去,忽聽見耳旁刷刺、刷刺的聲音,好似風吹落葉那般清脆,眼前一片白旗,上下飛舞,有如穿花蝴蝶活潑而踴躍,這就是所有的學生,歡迎他們的小朋友的誠意;他們臉上都含著笑容,但是無論他們怎樣的偽飾,那一種深藏靈府的慘愁悲憤的情緒,仍舊不時的流露出來;看著他們純潔無瑕的小朋友,滿身淋著無情的愁雨,沾著濘膩的汙泥,襯著他們時時振作活潑的精神,益發使他們靈魂上感受一種委曲難伸的苦痛,大家不約而同的寂靜了,隻聽見微微地歎息聲,在空中回旋縈繞,含著無限悲哀惻怨的味道。

哨子響了,大家都預備著進發,於是踏踏地腳步聲充塞在空氣裏頭,大隊直向西長街公府門口走去,街上過路的人,看了這個大隊——冒雨前進的大隊,不禁受了一種暗示,竟停止他們的腳步,忘了他們所急要作的事,隻是怔怔地站在那裏——無限懷疑的表示,有的和他的同伴說:“這不知又為了甚麼事呢?這些個學生們究竟也想不開,放著優遊行樂的地方,不去開心,卻來這大雨底下淋著,莫非說他們這麼作,就能感動那衣冠禽獸的什麼……這些孩子們更是無辜受罪了!”國樞聽了那人的話,不覺抬頭對他望望,隻見那人眼圈紅著,眉峰皺著,似乎要哭的樣子,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就覺得鼻子一酸,落下淚來。堅生一回頭,正好看見,不知甚麼緣故,因輕輕地扯他的手道:“是不是冷了,肚子痛吧!”國樞喉嚨裏哽咽得不能回答,隻是搖搖頭,堅生正要再往下推究的時候,不提防花拉一聲,兩人都嚇怔了。

公府麵前那兩扇大鐵門,現在閉得緊緊的——適才驚人的聲響,就是這個拒絕公道的鐵門作他勝利的快鳴呢!——一隊隊的黃衣衛兵和警察,層層疊疊地站滿了公府的門前,凶狠狠地對著這些手無寸鐵的學生,就好似身臨十萬雄兵大敵似的,——他們聚精會神的各處調派救兵,後盾埋伏,煞費苦心啊!但是學生們為了公理而來,公理就是他們的唯一的兵器,對著這些——一兵士和武器,他們並不畏怯,停止在公府的門口,冀得公理戰勝最後的勝利。

他們現在不前進了,雖是助威的淫雨,冷峻的氣焰時時刺激他們的皮膚,僵冷他們的熱血,他們絕不退後一步,就是那小小的國樞和堅生也隻緊緊互握住他們的手,抵抗天公的惡作劇。兩隻黑漆似的眼睛,不住望著他們自己所委任的代表,表示一種堅決誠摯的樣子,希望他們能得到圓滿的結果,但是鐵門緊緊閉住,沒有一點同情的衛兵,安能了解他們這些孩子們赤心熱腸呢?他們隻明白他們每月是有八塊錢的薪水,這是他們的主人——唯一的主人的恩典賞給他們的,他們才能不委身溝壑,並且還能作威作福欺壓他們的同類,他們得到這許多利益,怎能不格外感激他們的主人呢?至於這些學生們,究竟算得了甚麼啊!他們這麼想著,益發覺得他們的恩人的可感,這些學生可惡了!所以他們的麵容,越變越凶,國樞和堅生的手也越握越緊,他們不能更矜持了。恐怖的神已經打破他們緊閉的心門,闖入占住了,他們嫩弱的心靈幾乎碎了!他們的麵色漸漸失掉紅潤,轉入蒼白而黯淡了!

“他們不開門,怎麼辦呢?”國樞低聲和堅生說;堅生搖搖頭不回答甚麼,隻是踮起腳來,看著那許多欲入不得站在門口焦愁滿麵的代表,歎了一聲,緊緊握住國樞的手道:“咦!怎麼好?”國樞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彼此對看著發悶,如是的過了兩點多鍾,一些辦法也想不出來了!

遠遠地一隊人也向這邊來了,手裏也拿著白色旗子,但是國樞和堅生望過去,這些來人,沒有和他們一般大的同伴,隻是有胡須和他們父親和叔叔相仿佛的人們,他們不明白到底是誰。“呀!那不是我們的吳老師嗎?”堅生一壁嚷著,一壁禁不住手舞足蹈起來了。適才的滿麵愁容,頃刻都洗刷幹淨。又見自己隊裏的同伴,各個人都舉起旗子,正如早晨歡迎他們的一樣。這時候人聲嘈雜,國樞和堅生也不覺跟著“哈拉,哈拉”的亂叫;這隊人漸漸走近總統府那座鐵門前麵了。但這兩扇門仍舊關得一條縫都沒有,隻聽見一聲“往前進嗬!”果見人頭攢動,一齊向前蜂湧而進,國樞和堅生和他們的小朋友也一齊向前擁進;但是還沒走上兩步,隻聽見唉呀哭叫的聲音,把這愁悶的空氣,更一變而為慘淒悲痛的空氣了。

國樞和堅生正在往前走,前麵的人忽一齊向後退,後邊的人不提防被這一擠,更加著滿地的滑泥,都滑倒地上,這兩個可憐的孩子也不能幸免了!國樞摔在路旁,頭部碰傷,鮮血被麵,一時支持不住昏暈過去,及至清醒過來,抬頭向前一看,但見適才那些如虎狼的衛兵,舉著槍杆刀把,不分頭麵,對著他們的教師和同學,正在亂砍哪!刹時間哭聲震天,鮮血濕透了他們的衣服,更流到地上和泥水滲和得暗紅刺目,國樞正看到心碎魂越的時候,忽聽見一聲淒苦的慘叫“國樞!好痛啊!”國樞一嚇回頭一看隔他約有十步光景,他親愛的小朋友堅生,滿麵鮮紅的血倒在那一堆的泥水裏,愁苦的形狀,把國樞的心刺碎了,一聲哀叫又昏過去,任他的朋友怎樣呼救,他也不曾知道啊!

行路的人,看了這兩個小學生——可憐的孩子,萬分的淒慘,都趕緊回過頭去,偷拭他們同情的辛酸淚,不忍再看那兩個孩子了。

這時候的雨,仍是沛然未息,新華門一帶已變作血肉橫飛的戰場,什麼人民代表的總統府的尊嚴,早已煙消雲滅,不知去向了!便是那不懂人事的蒼天,也把那助威的淫雨,化作悲慘哀憫的痛淚,滴在那些被黑暗壓製,有懷莫伸的學生們身上,作深情的慰藉和洗刷了。

這絕大的慘劇——摧人肝膽的慘劇,和那兩個小學生的哀呼,便是“不仁”的天地,也不忍目睹了!現在已是背過他光明的臉,露出那黑暗沉沉的背影來,惟有那三層樓上一間小屋子裏,露出些微黯淡的燈光;夾著兩個孩子呼痛和呻吟的悲聲,從那窗隙裏送了出來。

“唉!這些孩子們,永遠不肯聽話!他們的任性,隻是苦了無數作母親的心!”

“誰說不是呢?我早就說,不用去,去了也沒有用處!他們這些大人那有工夫來理你們這些無力無財的秀才,他偏不聽,還有他爹縱著他,說甚麼請願是法律應許的行為,不能幹涉啦,我也不知道這些,自然讓他去了……現在果然闖出這麼個大禍來,還說甚麼法律呢?……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養活了這麼大,也不是容易!……倘若有個好歹……!那便怎麼……”

她傷心淚哽住喉嚨不能再往下說了!那一個母親也禁不住傷心,她們的話頭斷了,隻是嗚咽的哭聲破了夜的沉寂。

微弱的呻吟聲,打斷她們的哭聲,一個小孩子巍顫顫地聲音叫道:“娘啊!……那邊的兵又拿著刀,砍破堅生的頭了,噯呀!……怕嗬!”說著不住用手摸著他頭上包的那塊白布,臉上露出極可憐恐懼的顏色——灰白而慘淡!

他母親帶著哭聲安慰他道:“國樞啊!你醒醒吧,不用怕。娘在這裏看著你呢!堅生也在這裏,沒有人來打他,你放心嗬!”

國樞果睜大了眼睛,對著他慈愛的母親的臉上望著道:“娘嗬!你為甚麼哭?他們的心比石頭還硬呢!哭是沒用的,那兩扇門是永遠不開的啊!……”

堅生這時清醒了,聽見國樞的話,一陣心急,竟哭道:“嗬!那門永遠不開嗎?……娘嗬!怎麼辦?”說著握著他母親的手不住的流淚,兩個母親看見兩個孩子可憐的樣子,忍不住把住他們的頭,悲悲切切地哭作一團。

慘淒的哭聲,刺碎了全醫院的病人的心,無數同情的歎聲,和那母子的血淚,襯出無限夜的蒼涼,和世界的黑暗來!

9.女人

朱自清

白水是個老實人,又是個有趣的人。他能在談天的時候,滔滔不絕地發出長篇大論。這回聽勉子說,日本某雜誌上有“《女?》”一文,是幾個文人以“女”為題的桌話的記錄。他說,“這倒有趣,我們何不也來一下?”我們說,“你先來!”他搔了搔頭發道:“好!就是我先來;你們可別臨陣脫逃才好。”我們知道他照例是開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話費了這多時候,以致別人隻有補充的工夫,沒有自敘的餘裕。那時我被指定為臨時書記,曾將桌上所說,拉雜寫下。現在整理出來,便是以下一文。因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見,便用了第一人稱,作為他自述的模樣;我想,白水大概不至於不承認吧?

老實說,我是個歡喜女人的人;從國民學校時代直到現在,我總一貫地歡喜著女人。雖然不曾受著什麼“女難”,而女人的力量,我確是常常領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塊軟鐵;為了一個虛構的或實際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兩點鍾,乃至想了一兩個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這種事是屢屢有的。在路上走,遠遠的有女人來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們嗅著花香一般,直攫過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兩眼也就夠了,至多再掉一回頭。像我的一位同學那樣,遇見了異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轉,仔細用他那兩隻近視眼,從眼鏡下麵緊緊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後看不見,然後開步走——我是用不著的。我們地方有句土話說:“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約總在“乖子”一邊了。我到無論什麼地方,第一總是用我的眼睛去尋找女人。在火車裏,我必走遍幾輛車去發見女人;在輪船裏,我必走遍全船去發見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時,我便逛遊戲場去,趕廟會去,——我大膽地加一句——參觀女學校去;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於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著兩隻腳跟著她們走,往往直到疲倦為止。

我所追尋的女人是什麼呢?我所發見的女人是什麼呢?這是藝術的女人。從前人將女人比做花,比做鳥,比做羔羊;他們隻是說,女人是自然手裏創造出來的藝術,使人們歡喜讚歎——正如藝術的兒童是自然的創作,使人們歡喜讚歎一樣。不獨男人歡喜讚歎,女人也歡喜讚歎;而“妒”便是歡喜讚歎的另一麵,正如“愛”是歡喜讚歎的一麵一樣。受歡喜讚歎的,又不獨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便是好例;而“美豐儀”一語,尤為“史不絕書”。但男人的藝術氣分,似乎總要少些;賈寶玉說得好:男人的骨頭是泥做的,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這是天命呢?還是人事呢?我現在還不得而知;隻覺得事實是如此罷了。——你看,目下學繪畫的“人體習作”的時候,誰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兒呢?這不是因為女人的曲線更為可愛麼?我們說,自有曆史以來,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藝術的;這句話總該不會錯吧?所以我說,藝術的女人。所謂藝術的女人,有三種意思:是女人中最為藝術的,是女人的藝術的一麵,是我們以藝術的眼去看女人。我說女人比男人更其藝術的,是一般的說法;說女人中最為藝術的,是個別的說法。——而“藝術”一詞,我用它的狹義,專指眼睛的藝術而言,與繪畫,雕刻,跳舞同其範類。藝術的女人便是有著美好的顏色和輪廓和動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態,使我們看了感到“自己圓滿”的女人。這裏有一塊天然的界碑,我所說的隻是處女;少婦,中年婦人,那些老太太們,為她們的年歲所侵蝕,已上了凋零與枯萎的路途,在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圓滿相,隻是她的“人的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貞潔等等,但都無礙於這一相。諸相可以幫助這一相,使其更臻於充實;這一相也可幫助諸相,分其圓滿於它們,有時更能遮蓋它們的缺處。我們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圓滿相所吸引,便會不顧自己,不顧她的一切,而隻陶醉於其中;這個陶醉是刹那的,無關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們之看女人,是歡喜而決不是戀愛。戀愛是全般的,歡喜是部分的。戀愛是整個“自我”與整個“自我”的融合,故堅深而久長;歡喜是“自我”間斷片的融合,故輕淺而飄忽。這兩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態。但戀愛是對人的,歡喜卻兼人與物而言。——此外本還有“仁愛”,便是“民胞物與”之懷;再進一步,“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便是“神愛”,“大愛”了。這種無分物我的愛,非我所要論;但在此又須立一界碑,凡偉大莊嚴之象,無論屬人屬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為這種愛;而優美豔麗的光景則始在“歡喜”的閾中。至於戀愛,以人格的吸引為骨子,有極強的占有性,又與二者不同。Y君以人與物平分戀愛與歡喜,以為“喜”僅屬物,“愛”乃屬人;若對人言“喜”便是蔑視他的人格了。現在有許多人也以為將女人比花,比鳥,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讚頌女人的體態,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視他們的人格了!但我覺我們若不能將“體態的美”排斥於人格之外,我們便要慢慢的說這句話!而美若是一種價值,人格若是建築於價值的基石上,我們又何能排斥那“體態的美”呢?所以我以為隻須將女人的藝術的一麵作為藝術而鑒賞它,與鑒賞其他優美的自然一樣;藝術與自然是“非人格”的,當然便說不上“蔑視”與否。在這樣的立場上,將人比物,歡喜讚歎,自與因襲的玩弄的態度相差十萬八千裏,當可告無罪於天下。——隻有將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視呢;即使是在所謂的“戀愛”之中。藝術的女人,是的,藝術的女人!我們要用驚異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種奇跡!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於茲了,我發見了一件事,就是將女人作為藝術而鑒賞時,切不可使她知道;無論是生疏的,是較熟悉的。因為這要引起她性的自衛的羞恥心或他種嫌惡心,她的藝術味便要變稀薄了;而我們因她的羞恥或嫌惡而關心,也就不能靜觀自得了。所以我們隻好秘密地鑒賞;藝術原來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創作原來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歡喜的藝術的女人,究竟是怎樣的呢?您得問了。讓我告訴您:我見過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兩個女人,城內的女人,名聞浙東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隻見過不到半打的藝術的女人!而且其中隻有一個西洋人,沒有一個日本人!那西洋的處女是在Y城裏一條僻巷的拐角上遇著的,驚鴻一瞥似地便過去了。其餘有兩個是在兩次火車裏遇著的,一個看了半天,一個看了兩天;還有一個是在鄉村裏遇著的,足足看了三個月。——我以為藝術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溫柔的空氣;使人如聽著蕭管的悠揚,如嗅著玫瑰花的芬芳,如躺著在天鵝絨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煙的輕,籠罩著我們;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這是由她的動作而來的;她的一舉步,一伸腰,一掠鬢,一轉眼,一低頭,乃至衣袂的微揚,裙幅的輕舞,都如蜜的流,風的微漾;我們怎能不歡喜讚歎呢?最可愛的是那軟軟的腰兒;從前人說臨風的垂柳,《紅樓夢》裏說晴雯的“水蛇腰兒”,都是說腰肢的細軟的;但我所歡喜的腰呀,簡直和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使我滿舌頭的甜,滿牙齒的軟呀。腰是這般軟了,手足自也有飄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多麼豐滿呢!從膝關節以下,漸漸的隆起,像新蒸的麵包一樣;後來又漸漸漸漸地緩下去了。這足脛上正罩著絲襪,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緊緊的,一些兒皺紋沒有,更將那豐滿的曲線顯得豐滿了;而那閃閃的鮮嫩的光,簡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往上瞧,她的兩肩又多麼亭勻呢!像雙生的小羊似的,又像兩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謳歌頌讚所集的“麵目”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那雙鴿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說話。在惺忪微倦的時候,尤其可喜,因為正像一對睡了的褐色小鴿子。和那潤澤而微紅的雙頰,蘋果般照耀著的,恰如曙色之與夕陽,巧妙的相映襯著。再加上那覆額的,稠密而蓬鬆的發,像天空的亂雲一般,點綴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愛的東西;微笑是半開的花朵,裏麵流溢著詩與畫與無聲的音樂。是的,我說的已多了;我不必將我所見的,一個人一個人分別說給你,我隻將她們融合成一個Sketch給你看——這就是我的驚異的型,就是我所謂藝術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狹了!在女人的聚會裏,有時也有一種溫柔的空氣;但隻是籠統的空氣,沒有詳細的節目。所以這是要由遠觀而鑒賞的,與個別的看法不同;若近觀時,那籠統的空氣也許會消失了的。說起這藝術的“女人的聚會”,我卻想著數年前的事了,雲煙一般,好惹人悵惘的。在P城一個禮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裏去做禮拜;聽說那邊女人多,我是禮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時候,女座還空著,似乎頗遙遙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滿了每個空坐裏。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澤當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遠遠的走進來了。我現在不曾看見上帝,卻看見了帶著翼子的這些安琪兒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霜四合的時候,一隻插著小紅花的遊艇裏,坐著八九個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風舞弄著她們的衣裳,便成一片渾然的白。我想她們是湖之女神,以遊戲三昧,暫現色相於人間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橋上,淡月微雲之下,倚著十來個,也是姑娘,朦朦朧朧的與月一齊白著。在抖蕩的歌喉裏,我又遇著月姊兒的化身了!——這些是我所發見的又一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