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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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個戀人章衣萍
一
那一年,我大約是十六歲罷,因為父親在古城開藥店,我便隨著父親,住在店裏。每天到古城後街的一個高小學校裏去讀書。
高小學校裏的功課並不多,每天下午二時便沒有功課了。課餘後,我回到店中,照例是看看《三國演義》,或者隨著店中的夥計們,街前街後的去跑跑。店中一共有十六個夥計,其中有一個和我脾氣相合,情感最密的,叫作華桂。華桂是一個身材矮小,舉動敏捷的小夥計,那時年紀也不過十七八歲罷。麵白而紅,梳著一根很粗的“流水辮”,整日的盤在頭上。
我那時好看《三國演義》。華桂不識字,但他少時聽他舅舅說過《三國演義》的,有幾段記得很熟。像什麼“諸葛亮三氣周瑜”哪,“八十三萬人馬下江南”哪,“火燒赤壁”哪,華桂是一開口便滔滔不絕的。隻要父親不在櫃台上,我們倆便滔滔的談起來了:“三國時誰最會打仗?”我問。
“我以為是呂布,你呢?”他決然的說。
“我以為是趙子龍。呂布不如趙子龍,因為他終於給曹操殺卻了。”
“那不能怪呂布,是貂蟬害了他!嗬!貂蟬!迷人精!狐狸精!……貂蟬是狐狸精變的。”他憤然了。
“狐狸精!呂布為什麼還喜歡她?哼!”
“嗬,因為她是女子嗬!女子是迷人的。那一對肥胖而突出的乳,像饅頭般的柔軟的乳呀!隻要摸一摸,隻要摸一摸……”華桂像瘋狂一般地跳起來。
我忍不住笑了,走近他的耳邊輕輕地問:“你摸過……沒有?”
“沒有!……但總得摸一摸。”
華桂和我是常常這樣胡扯的。但父親甚不喜華桂,以為他太滑頭了,囑我不要和他親近。我那時對於父親的深奧的意見是不了解的。我相信華桂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他老實,活潑,而且比旁的夥計不會躲懶。
古城是一小市鎮,鎮臨小河,可以通船。河的彼岸,有幾座小小的土山,雖無古木大樹,但山坡秀雅,春來時節,紅花青草,叢生滿山,倒影入河,風景也十分清麗。河中設小渡二,用渡往來行人,埠頭則以石砌成。古城婦女,常常三三五五,在那裏洗濯衣服,華桂常攜著店中的藥材,到埠頭上,臨流漂洗。我課餘的時節,有時也提著釣竿,隨著華桂,坐在離埠頭數十武的岸上釣魚。
不知從何時起,華桂忽然認識一個洗濯衣服的婦人了。我去釣魚,便看見華桂洗完藥材,總是不肯就走,同那婦人夾七夾八的閑談。遠遠望去,那婦人好像是什麼人家的女仆,麵圓身健,雖是毫無裝飾,卻也有幾分可愛。
我懂得華桂的心思,隻顧低頭釣魚,不忍過去催他。
但華桂後來竟愈弄愈糊塗了,有時他和那婦人竟一談兩點鍾不肯走。那一天,我因為釣不著魚,肚子裏又十分饑餓,急於要回店晚餐,於是便生氣了:
“華桂!你不回去,我要走了。”
“哦……”華桂很驚慌的抬起頭來,望一望我,便匆匆地別了談話的婦人,拿起藥材,伴我走了。
在路上,華桂悄悄的告訴我說:“飛哥兒,你千萬不要告訴掌櫃的,今天……”
“嗡,”我笑了,“有味哪,談話!她叫什麼名字?”
“月娥,王家的女仆。哈哈,飛哥兒,她今天說起她們那裏李家少女,才真美麗呢,簡直同貂蟬一般的美麗。”
“那有的話,同貂蟬一般的?”
“真的,她這麼說。不相信,我們可以設法去瞧瞧。”
“我不要瞧……”我有點害羞了,但心裏卻飄飄然起來,望著天邊一抹的鮮紅的燦爛的晚霞,晚霞中仿佛幻出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婷婷娜娜地望著我微笑。臉上也不自覺的發起燒來。
二
從那天起,我的怯弱的心中便起了一層意外的波瀾了,無論是吃飯,睡覺,或是入學校的時候。
“我總得瞧一瞧……”
其實為什麼要瞧?瞧了又有什麼目的?連我自己也十分茫然。純潔而幼稚的心已陷入戀之煩惱裏了。在人生的旅路上走著的朋友,有誰不曾喝過一勺戀之苦汁呢?然而我未免喝得太早。
但我對於華桂,卻不肯明白地將心事說出來。我隻是對於華桂比以前更親密了,而且當華桂下河洗藥材的時候,我總是提著釣竿悄悄跟去。父親似乎很不滿意,曾罵了我兩次,囑我不要隨著華桂外出。但我那時對於父親的譴責,似乎毫不在意。仍舊是提著釣竿,課畢便悄悄出門。
我漸漸和華桂的戀人也弄熟了,她的確是一個有說有笑的好婦人。據華桂告訴我,她十六歲便嫁給一個鄉人為婦,因為丈夫好賭博,把家中的田地賣盡當光了,她隻得到古城來當傭婦,現在一月拿人家兩元的薪水。那賭博的丈夫,還時時來纏她,一月至少要纏去幾吊銅子,有時竟連兩元薪水,完全纏去。
那一天,當晚霞映在對岸的山頂上的時節,我和華桂又在埠頭上等著月娥了,因為華桂和月娥約定,今日來埠頭的時間比較稍遲的。華桂似乎等得很著急。時常抬起頭來探望;我的心中卻仍舊為那沒見麵的少女所苦。究竟那個少女怎樣美麗呢?如何告訴月娥,叫她領我們去瞧瞧?這句話又如何說得出口?我愈想愈糊塗了,但結論是這樣——
“我總得瞧一瞧……”
天色漸漸昏黑了,埠頭上已經沒有行人。河中停泊二三小舟,遠遠地射出星星的燈火,正似水麵的飄泊的流螢。在靜穆而寂寞的時間裏,華桂忽然站起來說:“來了麼?”
“來了,等急了罷。”月娥從黑暗中走近前來,手中提著籃子。
“等急了,飛哥兒也在這裏。”
“呀,對不起,累得飛哥兒也久等。”月娥笑著拍拍我的肩。
“那有的話,橫豎我晚上總是玩。”我謙恭地說。
“飛哥兒想瞧瞧賽貂蟬,哈,哈,哈!”華桂瘋起來了,拉著月娥的手。
“呸!瞎說!”我急了。在華桂的背上捶了一下。
“李家的少女麼?哦,真美麗!”
“你帶我們瞧瞧!”華桂懇求地說。
“可惜她不容易出門,一年出門不過幾次。”
“為什麼呢?”華桂問。
“因為她的父親不在家。她父親到杭州做什麼局長去了,在外麵娶了姨太太,所以一連八年不回家。她們母女兩人,苦守在家裏,靠著取租,吃用也夠了,但心中總不快活。”
我從無聊的幻想裏產出空虛的同情了,從同情裏又感著悲哀,赤子之心的悲哀。我一言不發地立在黑暗裏,望著河水。
“嗬,飛哥兒,怎麼呆住了?傻子!沒有瞧見過,知道將來是不是你的老婆呢?倒先替人家可憐,真是不害羞!”華桂帶著譏笑地說。
“不許瞎說!仔細我捶你!”我又怒又羞地,禁止華桂。
月娥和華桂都大笑起來了。
“時候不早了,應該走了罷。”月娥說,於是華桂靠近她胸前去撫弄了一會。於是我們分別了月娥歸來。
市鎮上已經滿街燈火。喧嘩的聲音,響徹了全鎮。我纏在無聊和苦痛的幻想裏。父親適不在店中,然而我那晚也忘記了晚餐。
三
我一連幾天沒有跟著華桂到埠頭上去,因為我怕月娥和華桂要拿我取笑。天氣漸漸炎熱,暑假轉眼便到了,我預備畢業考試的功課,比從前倍覺忙碌。但有時讀書倦了,夜闌人靜。心中又忽然想起——
“我總得瞧一瞧……”
華桂有時晚上也嬉皮笑臉地到房中來,談一會,但隻要聽見外麵父親的腳步的聲音,便又鼠一般地逃出去了。
那一晚,我有些倦了,拋開書籍,到櫃台上去站了一會。華桂走近身旁,把我拉到棧房裏,笑嘻嘻地說:“到手了……”
“恭喜你,幾時到手的?”
“昨晚……”
“在什麼地方?”
“埠頭過去的草堆裏。”
“呸!狗一般的!”我笑了。
“別罵人!明天下午我領你瞧李家的少女去。”
“那裏?”我羞了。
“觀音寺的小路上。”
“你怎麼知道?”
“月娥告訴我的。她明天下午也到那裏去。”我忽然羞得回轉身來跑了,華桂在後麵趕來說:“到底去不去?”
“去,一定的。”
這一天,清早起來便似乎有些飄飄然了,昨晚睡得不很好,做了許多的怪夢。早餐後便到學校去,同學以為考期將至,對於功課都用心靜聽,教室裏也沒有從前一般的喧嘩聲音。我的心裏卻總是老在想些無聊的問題:
今天能夠瞧見嗎?
瞧不見,怎麼樣?
總得瞧一瞧……
午餐後,曆史課結束後,大家都預備溫習,我便夾了書包,跑回店中,我記得途中的腳步,比平常是跑得快些了。
華桂看見我回來,便到棧房裏拿了兩小捆藥材,作為到河裏漂洗的模樣。在他後麵跟了出去。
觀音寺離古城鎮約有一裏之遙,那裏的香火很盛。古城人最迷信觀音,他們無論男女,都呼觀音為“救苦救難的大士”。那天似乎是什麼廟會,途中老少男女,三三五五,結隊偕行,大概都是觀音寺進香歸來的。
“仔細些,不要給賽貂蟬走過了!”華桂東張西望地說,手裏還拿著藥材。
“又不認識,知道她走過不走過?”我微笑地說,眼睛仍注視著行人。
“那一個小女子最美麗的,那一個就是……”華桂說到這裏,忽然跑向前去幾步。
我抬頭看是月娥來了,也十分歡喜。
“等急了罷,飛哥兒。”月娥說。這一天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布衣,頭上戴著一朵紅花,倒也有幾分的美麗。
“李家的少女呢?”華桂不能忍耐地問。
“在後麵,快來了。”月娥回頭望著。
我們三人的腳步愈走愈遲了,月娥故意同我們離開幾步,表示她同我們是沒有關係的樣子。
夕陽反照在路邊林中的樹葉上麵,樹葉上閃著燦爛的金光。暮鴉隊隊,在天空啞啞地飛去。月娥忽然站住了,同後麵走來的一個女人招呼。那女人大約也不過是四十上下的年紀,臉上卻帶著蒼白的顏色。眉頭稍蹙,似是半生悲哀的標誌。後麵伴著一個梳辮的少女,身材似乎正同我一般的高。流動的眼珠,烏黑的頭發,玫瑰色的圓長臉龐,襯著粉紅色的上衣,淺藍色的綢裙。婷婷而來,似碧桃在微風中飄蕩。
“這真是活貂蟬!”華桂輕輕地說。
我迷戀在暮色蒼然的歧路上了,這樣美麗的少女,是我從來沒有瞧見過的。
然而人生的美滿而幸福的時間,終不過是轉眼的一刹那間罷。她們在前麵走去了,微風吹月娥和少女談話的斷續的聲音到我耳際,那清脆而幽越的樂音。我的靈魂是被愛之烈火燃燒著了。
“跟到她們的家!”華桂提議。
“好的。”我說。
走盡那蜿蜒的曠野的小道,到了古城的後街了。黑暗開始張開它的幕。藉著市上的燈光,我們還隱約地望見她們三人的後影。再轉過一條小巷,前麵便是一場空地,古槐三株,直立池邊。我們模糊地望見她們穿過古槐,便仿佛聽見開門的聲音。
“大約她們都到了家罷。”華桂說。
“應該回去了。”我無精打采地說。
四
校中的畢業考試已經開始了。我每日考畢的時節,總要走到那晚上走過的小巷後麵的空地去望望,蒼然直立的古槐,清澈的池水,水中的幾尾小小遊魚,都已經成為我的最相熟的朋友。我到那裏去的時節,是瞞著一切人的,連華桂也瞞著。
“我總能再瞧見一次罷……”
我的心中常常這樣希望著,走過古槐,便是三間並列的大廈。靠左邊一間的屋是常常閉著門的,我於是想象這就是我愛的少女所住的家。
這裏來往的行人並不很多,所以寂寥之地,能任我徜徉。但是那一天,不幸遇著月娥了,她提著滿籃的衣服,正要往河邊的埠頭去。
“飛哥兒,這裏玩得好嗎?”
“我歡喜瞧池中的魚。”
“不是瞧魚,瞧人罷?”月娥笑了。
“瞧人——替華桂瞧你嗬!”我滑頭地說。
“瞧我?好說!瞧李家的少女罷!瞧姍姍,是不是?”
我從此才知道姍姍是她的名字。
月娥遇見我以後,華桂也發現秘密了,不時跑來找我。我心裏以為姍姍隻許我一個人在那裏等著瞧的,對於華桂之跑來,甚不滿意。於是便絕跡不走到那古槐小池的空地上來了,心裏卻終不能忘情,總想——
“我應該再瞧見一次……”
畢業考試完了之後,榜出來了,我幸而還考得好,名列第二。父親很歡喜,便籌備使我下半年到南京進中學。
同時也常有人來向父親提起我的婚姻問題來,父親興高采烈,評頭論足,總不滿意。
“李家的女,姍姍好麼?”
那一晚,我在櫃台上,忽聽見同父親談天的夥計,說出上麵一句話。這是危急萬分的時候到了,我便靜聽父親的評判。
“美麗極了,可惜身體太弱,怕要短命。”父親搖頭地說。
這“身體太弱,怕要短命”的八個大字,輕輕地將我的心頭夢想完全打消了。愛之神嗬,你不要在幼稚的少年的心上,隨便地撒下愛之種子罷,撒下了便任何雨打風吹終是難拔卻!
我為厭恨父親的評判,曾一個人躲著哭了幾次。華桂不知道底細,以為我快要到南京去了,離不開父親,所以悲傷。
“飛哥兒,好好地罷,到南京去讀書,用功幾年,做了官,再回家娶親,娶李家的賽貂蟬。豈不威風嗎?”
他不知道我的希望已輕輕地給父親迷信的思想抹殺了。我那時隻希望在動身往南京以前,能瞧見姍姍一次;或者我們能夠談話,談一句話。
暑假過去一半了,父親的在南京的朋友有信來催,我於是便乘了一葉扁舟,離開家鄉。我對於故鄉的水光山色,都沒有什麼留戀。隻是母親沒有到店裏來,臨別未見,不免神傷。而且姍姍的影子,總時常在心中搖曳。甜美的希望是沒有了,但幾時再瞧見她一次呢?
到南京之後,因為初入中學,功課匆忙,所以無聊的夢想漸漸忘卻了,次年四月,父親來信說:華桂已辭掉,是為了與人家女仆通奸生出小孩的事。我心中不禁替不幸的月娥悲傷,而且華桂又到哪裏去了呢?這有誰知道?我因此又想起姍姍,她將來竟嫁給誰呢?那樣美麗而可愛的女郎!她的將來的命運是幸福,抑是悲哀?這也許隻有冥冥中的神明知道。
如今,我已經八年不回到故鄉。但隻要獨自在暮色蒼然的小路上走著的時節,便不禁如夢如煙地想起姍姍,她是我的第一個戀人!雖然我們不曾談過一句話,而且她的心中,到如今,一定還不知道世界上有愛她的我的存在!
2.瓢兒和尚
鬱達夫
為鹹淳、淳跧《臨安誌》《夢梁錄》《南宋古誌考》等陳朽得不堪的舊籍迷住了心竅,那時候,我日日隻背了幾冊書,一支鉛筆,半斤麵包,在杭州鳳凰山,雲居山,萬鬆嶺,江幹的一帶采訪尋覓,想製出一張較為完整的南宋大內圖來,藉以消遣消遣我那時的正在病著無聊的空閑歲月。有時候,為了這些書畫中的一言半語,有些蹊蹺,我竟有遠上四鄉,留下,以及餘杭等處去察看的事情。
生際了這一個大家都在忙著爭權奪利,以人吃人的二十世紀的中國盛世,何以那時候隻有我一個人會那麼的閑空的呢?這原也有一個可笑得很的理由在那裏的。一九二七年的革命成功以後,國共分家,於是本來就係大家一樣的黃種中國人中間,卻硬的被塗上了許多顏色,而在這些種種不同的顏色裏的最不利的一種,卻叫做紅,或叫做赤。因而近朱者,便都是亂黨,不白的,自然也成了叛逆,不管你怎麼樣的一個勤苦的老百姓,隻須加上你以莫須有的三字罪名,就可以夷你到十七八族之遠。我當時所享受的那種被迫上身來的悠閑清福,來源也就在這裏了,理由是因為我所參加的一個文學團體的雜誌上,時常要議論國事,毀謗朝廷。
禁令下後,幾個月中間,我本混跡在上海的洋人治下,是冒充著有錢資產階級的。但因為在不意之中,受到了一次實在是奇怪到不可思議的襲擊之後,覺得洋大人的保護,也有點不可靠了,因而翻了一個筋鬥,就逃到了這山明水秀的杭州城裏,日日隻翻弄些古書舊籍,扮作了一個既有資產,又有餘閑的百分之百的封建遺民。追思憑吊南宋的故宮,在元朝似乎也是一宗可致殺身的大罪,可是在革命成功的當日,卻可以當做避去嫌疑的護身神咒看了,所以我當時的訪古探幽,想製出一張較為完整的南宋大內圖來的副作用,一大半也可以說是在這Camouflage的造成。
有一天風和日朗的秋晴的午後,我和前幾日一樣的在江幹鬼混。先在臨江的茶館裏吃了一壺茶後,打開帶在身邊的幾冊書來一看,知道山川壇就近在咫尺了,再溯上去,就是鳳凰山南腋的梵天寺塍果寺等寺院。付過茶錢,向茶館裏的人問了路徑,我就從八卦田西南的田塍路上,走向了東北。這一日的天氣,實在好不過,已經是陰曆的重陽節後了,但在太陽底下背著太陽走著,覺得一件薄薄襯絨袍子都還嫌太熱。我在田塍野路上穿來穿去走了半天,又向山坡低處立著憩息,向東向南的和書對看了半天,但所謂山川壇的那一塊遺址,終於指點不出來。同貪鄙的老人,見了財帛,不忍走開的一樣,我在那一段荒田蔓草的中間,徘徊往複,尋到了將晚,才毅然舍去,走上了梵天塔院。但到得山寺門前,正想走進去看看寺裏的靈鰻金井和舍利佛身,而冷僻的這古寺山門,卻早已關得緊緊的了,不得已就隻好摩挲了一回門前的石塔,重複走上山來。正走到了東麵山塢中間的路上,恰巧有幾個挑柴下來的農夫和我遇著了,我一麵側身讓路,一麵也順便問了他們一聲:——“勝果寺是在什麼地方的?去此地遠不遠了?”——走在末後的一位將近五十的中老農夫聽了我的問話,卻息下了上柴擔指示給我說:“諾,那麵山上的石壁排著的地方,就是勝果寺呀!走上去隻有一點點兒路。你是不是去看瓢兒和尚的?”
我含糊答應了一聲之後,就反問他:“瓢兒和尚是怎樣的一個人?”
“說起瓢兒和尚,是這四山的居民,沒有一個不曉得的。他來這裏靜修,已經有好幾年了。人又來得和氣,一天到晚,隻在看經念佛。看見我們這些人去,總是施茶給水,對我們笑笑,隻說一句兩句慰問我們的話,別的事情是不說的。因為他時常背了兩個大木瓢兒到山下來挑水,又因為他下巴中間有一個很深的刀傷疤,笑起來的時候老同賣瓢兒——這是杭州人的俗話,當小孩子扁嘴欲哭的時候的神氣,就叫做賣瓢兒——的樣子一樣,所以大家就自然而然的稱他作瓢兒和尚了。”
說著,這中老農夫卻也笑了起來。我謝過他的對我說明的好意,和他說了一聲“坐坐會”。就順了那條山路,又向北走上了山去。
這時候太陽已經被左手的一翼鳳凰山的支脈遮住了,山穀裏隻彌漫著一味日暮的蕭條。山草差不多是將枯盡了,看上去隻有黃蒼蒼的一層褐色。沿路的幾株散點在那裏的樹木,樹葉也已經凋落到恰好的樣子。半穀裏有一小村,也不過是三五家竹籬茅舍的人家,並且柴門早就關上了,從彎曲的小小的煙突裏麵,時時在吐出一絲一絲的並不熱鬧的煙霧來。這小村子後麵的一帶桃林,當然隻是些光幹兒的矮樹。沿山路旁邊,順穀而下,本有一條溪徑在那裏的,但這也隻是虛有其名罷了,大約自三春雨潤的時候過後,直到那時總還不會有過滄浪的溪水流過,因為溪裏的乳石上的青苔,大半都被太陽曬得焦黃了。看起來覺得還有一點生氣的,是山後麵蓋在那裏的一片碧落,太陽似乎還沒有完全下去,天邊貼近地麵之處,倒還在呈現著一圈淡淡的紅霞。當我走上了勝果寺的廢墟的坡下的時候,連這一圈天邊的紅暈,都看不出來了,散亂在我的周圍的,隻是些僧塔,殘磉,菜圃,竹園,與許多高高下下的狹路和山坡。我走上了坡去,在亂石和枯樹的當中,總算看見了三四間破陋得不堪的庵院。西麵山腰裏,麵朝東首歪立在那裏的,是一排三間寬的小屋,倒還整齊一點,可是兩扇寺門,也已經關上了,裏麵寂靜灰黑,連一點兒燈光人影都看不出來。朝東緣山腰又走了三五十步,在那排屏風似的石壁下麵,才有一個茅篷,門朝南向著穀外的大江半開在那裏。
我走到茅篷門口,往裏麵探頭一看,覺得室內的光線還明亮得很,幾乎同屋外的沒有什麼差別。正在想得奇怪,又仔細向裏麵深處一望,才知道這光線是從後麵的屋簷下射進來的,因為這茅篷的後麵,牆已經倒塌了。中間是一個臨空的佛座,西麵是一張破床,東首靠泥牆有一扇小門,可以通到東首牆外的一間小室裏去的。在離這小門不遠的靠牆一張半桌邊上,卻坐著一位和尚,背朝著了大門,在那裏看經。
我走到了他那茅篷的門外立住,在那裏向裏麵探看的這事情,和尚是明明知道的,但他非但頭也不朝轉來看我一下,就連身子都不動一動。我靜立著守視了他一會,心裏倒有點怕起來了,所以就幹咳了一聲,是想使他知道門外有人在的意思。聽了我的咳聲,他終於慢慢的把頭朝過來了,先是含了同哭也似的一臉微笑,正是賣瓢兒似的一臉微笑,然後忽而同驚駭了一頭的樣子,張著眼呆了一分鍾後,表情就又複原了,微笑著隻對我點了點頭,身子馬上又朝了轉去,去看他的經了。
我因為在山下已經聽見過那樵夫所說的關於這瓢兒和尚的奇特的行徑了,所以這時候心裏倒也並不覺得奇怪,但隻有一點,卻使我不能自己地起了一種好奇的心思。據那中老農夫之所說,則平時他對過路的人,都是非常和氣,每要施茶給水的,何以今天獨見了我,就會那麼的不客氣的呢?難道因為我是穿長袍的有產知識階級,所以他故意在表示不屑與周旋的麼?或者還是他在看的那一本經,實在是有意思得很,故而把他的全部精神都占據了去的緣故呢?從他的不知道有人到門外的那一種失心狀態看來,倒還是第二個猜度來得準一點,他一定是將全部精神用到了他所看的那部經裏去了無疑。既是這樣,我倒也不願意輕輕的過去,倒要去看一看清楚,能使他那樣地入迷的,究竟是一部什麼經。我心裏頭這樣決定了主意以後,就也顧不得他人的願意不願意了,舉起兩腳,便走進門去,走上了他的身邊,他仍舊是一動也不動地伏倒了頭在看經。我向桌上攤開在那裏的經文頁縫裏一看,知道是一部《楞嚴義疏》。《楞嚴》是大乘的寶典,這瓢兒和尚能耽讀此書,真也頗不容易,於是繼第一個好奇心而起的第二個好奇心就又來了,我倒很想和他談談,好向他請教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