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請問府上是什麼地方?”
我開口就這樣的問了他一聲。他的頭隻從經上舉起了一半,又光著兩眼,同驚駭似地向我看了一眼,隨後又微笑起來了,輕輕地像在逃遁似的回答我說:“出家人是沒有原籍的。”
到了這裏,卻是我驚駭起來了,驚駭得連底下的談話都不能繼續下去。因為把那下巴上的很深的刀傷疤隱藏過後的他那上半臉的麵容,和那雖則是很輕,但中氣卻很足的一個湖南口音,卻同霹靂似地告訴了我以這瓢兒和尚的前身,這不是我留學時代的那個情敵的秦國柱是誰呢?我呆住了,睜大了眼睛,屏住了氣息,對他盯視了好幾分鍾。他當然也曉得是被我看破了,就很從容的含著微笑,從那張板椅上立了起來。一邊向我伸出了一隻手,一邊他就從容不迫的說:“老朋友,你現在認識我了吧?我當你走上山來的時候,老遠就瞥見你了,心裏正在疑惑。直到你到得門外咳了一聲之後,才認清楚,的確是你,但又不好開口,因為不知道你對我的感情,經過了這十多年的時日,仍能夠複原不能?……”
聽了他這一段話,看了他那一副完全成了一個山僧似的神氣,又想起了剛才那樵夫所告訴我的瓢兒和尚的這一個稱號,我於一番驚駭之後,把注意力一鬆,神經弛放了一下,就隻覺得一股非常好笑的衝動,衝上心來。所以捏住了他的手,隻“秦國柱!秦……國……柱”的叫了幾聲,以後竟哈哈哈哈的笑出了眼淚,有好久好久說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話來。
我大笑了一陣,他立著微笑了一陣,兩人才撇開手,恢複了平時的狀態。心境平複以後,我的性急的故態又露出來了,就同流星似地接連著問了他許多問題:“薑桂英呢,你什麼時候上這兒來的?做和尚做得幾年了,聽說你在當旅長,為什麼又不幹了呢?”一類的話,我不等他的回答,就急說了一大串。他隻是笑著從從容容的讓我坐下了,然後慢慢的說:“這些事情讓我慢慢的告訴你,你且坐下,我們先去燒點茶來喝。”
他緩慢地走上了西麵角上的一個爐子邊上,在折柴起火的中間,我又不耐煩起來了,就從板椅上立起,追了過去。他蹲下身體,在專心致誌地生火爐,我立上了他背後,就又追問了他以前一刻他未曾回答我的諸問題。
“我們的那位同鄉的佳人薑桂英究竟怎麼樣了呢?”
第一問我就固執著又問起了這一個那時候為我們所爭奪的惹禍的蘋果。
薑桂英雖則是我的同鄉,但當時和她來往的卻盡是些外省的留學生,因此我們有幾個同學,有一次竟對她下了一個公開的警告,說她品行不端,若再這樣下去,我們要聯名向政府去告發,取消她的官費。這一個警告,當然是由我去挑撥出來的妒嫉的變形,而在這警告上署名的,當然也都是幾個同我一樣的想嚐嚐這塊禁臠的青春鰥漢。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這個警告發出後不多幾日,她竟和下一學期就要在士官學校畢業的我們的朋友秦國柱訂婚了。得到了這一個消息之後,我的失意懊喪,正和杜葛納夫在《一個零餘者的日記》裏所寫的那個主人公一樣,有好幾個禮拜沒有上學校裏去上課。後來回國之後,每在報上看見秦國柱的戰功,如九年的打安福係,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汀泗橋之戰等,我對著新聞記事,還在暗暗地痛恨。而這一個戀愛成功者的瓢兒和尚,卻隻是背朝著了我,帶著笑聲在舒徐自在的回答我說:“佳人麼,你那同鄉的佳人麼?已經……已經屬了沙吒利了。……哈哈……哈……這些老遠老遠的事情,你還問起它做什麼,難道你還想來對我報三世之仇麼?”
聽起他的口吻來,仿佛完全是在說和他絕不相幹的第三者的事情的樣子。我問來問去的問了半天,關於薑桂英卻終於問不出一點眉目來,所以沒有辦法,就隻能推進到以後的幾個問題上去了,他一邊用蒲扇扇著爐子,一邊便慢慢的回答我說:“到了杭州來也有好幾年了……做和尚是自從十四年的那一場戰役以後做起的……當旅長真沒有做和尚這樣的自在……”
等他一壺水燒開,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幾句問話約略模糊的回答了一番之後,破茅篷裏,卻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從半開的門口,沒有窗門的窗口,以及泥牆板壁的破縫缺口裏,卻一例的射進了許多同水也似的月亮光來,照得這一間破屋,晶瑩透澈,像在夢裏頭做夢一樣。
走回到了東牆壁下,泡上了兩碗很清很釅的茶後,他就從那扇小門裏走了進去,歇了一歇,他又從那間小室裏拿了一罐小塊的白而且糯的糕走出來了。拿了幾塊給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塊齧著對我說:“這是我自己用葛粉做的幹糧,你且嚐嚐看,比起奶油餅幹來何如?”
我放了一塊在嘴裏,嚼了幾嚼,鼻子裏滿聞到了一陣同安息香似的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將糕粉吞下去以後,嘴裏頭的那一股香味,還仍舊橫溢在那裏。
“這香味真好,是什麼東西合在裏頭的?會香得這樣的清而且久。”
我喝著茶問他。
“那是一種青藤,產在衡山腳下的。我們鄉下很多,每年夏天,我總托人去帶一批來曬幹藏在這裏,慢慢的用著,你若要,我可以送你一點。”
兩人吃了一陣,又談了一陣,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進了那間小室,一隻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幹末,一隻手拿了幾張白紙出來。替我將書本鋼筆之類,先包好了一包,然後又把那包幹末擱在上麵,用繩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篷的門口,正立住了腳,朝南在看江幹的燈火,和月光底下的錢塘江水,以及西興的山影的時候,送我出來,在我背後立著的他,卻輕輕的告訴我說:“這地方的風景真好,我覺得西湖全景,決沒有一處及得上這裏,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們似乎有人在外麵募捐,要重新造起勝果寺來。或者明天,或者後天,我就要被他們驅逐下山,也都說不定。大約我們以後,總沒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機會了吧。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說著,他便高聲笑了起來,我也就笑著回答他說:“這總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話’,是不是?我雖則不是宋之問,而你倒真有點像駱賓王哩!……哈哈……哈哈。”
1932年12月
3.一個行乞的詩人
徐誌摩
(一)
蕭伯訥先生在一九○五年收到從郵局寄來的一本詩集,封麵上印著作者的名字,他的住址,和兩先令六的價格。附來作者的一紙短簡,說他如願留那本書,請寄兩先令六,否則請他退回原書。在那些日子蕭先生那裏常有書坊和未成名的作者寄給他請求批評的書本,所以他接到這類東西是不以為奇的。這一次他卻發現了一些新鮮,第一那本書分明是作者自己印行的,第二他那住址是倫敦西南隅一所碩果僅存的“佃屋”,第三附來的短簡的筆致是異常的秀逸而且他那辦法也是別致。但更使蕭先生奇怪的是他一著眼就在這集子小詩裏發現了一個真純的詩人,他那思想的清新正如他音調的輕靈。蕭先生決意幫助這位無名的英雄。他做的第一件好事是又向他多買了八本,這在經濟上使那位詩人立時感到稀有的舒暢,第二是他又替他介紹給當時的幾個批評家。果然在短時期內各種日報和期刊上都注意到了這位流浪的詩人,他的一生的概況也披露了,他的肖影也登出了——他的地位頓時由破舊的佃屋轉移到英國文壇的中心!他的名字是惠廉苔微士,他的夥伴叫他惠兒苔微士。
(二)
苔微士沿門托賣的那本詩集確是他自己出錢印的。他的錢也不是容易來的。十九鎊錢印得二百五十冊書。這筆印書費是做押款借來的。苔微士先生不是沒有產業的人,他的進款是每星期十個先令(合華銀五元),他自從成了殘廢以來就靠此生活。他的計劃是在十先令的收入內規定六先令的生活費,另提兩先令存儲備作書費,餘多的兩先令是專為周濟他的窮朋友的。他的住宿費是每星期三先令六(在更儉的時候是二先令四,在最儉的時候是不化錢,因為他在夏季暖和時就老實借光上帝的地麵,在涼爽的樹林裏或是寬大的屋簷下寄托他的詩身!)但要從每星期兩先令積成二三十鎊的巨款當然不是易事,所以苔微士先生在最後一次的發狠決意犧牲他整半年的進款積成一個整數,自己蹺了一條木腿,帶了一本約書,不怎樣樂觀卻也不絕望的投向蕩蕩的“王道”去。這是他一生最後一次,也是最辛苦的一次流浪,他自己說:
“再下去是一回奇怪的經驗,無可名狀的一種經驗;因為我居然還能過活,雖則我既沒有勇氣討飯,又不甘心做小販。有時我急得真想做賊;但是我沒有得到可偷的機會,我依然平安的走著我的路。在我最感疲乏和饑慌的時候——我的實在的狀況益發的黑暗,對於將來的想望益發的光鮮,正如明星的照亮襯出黑夜的深蔭。”
“我是單身趕路的,雖則別的流氓們好意的約我做他們的旅伴,我願意孤單,因為我不許生人的聲音來擾我的清夢。有好多人以為我是瘋子,因為他們問起我當天所經過的市鎮與鄉村我都不能回答,他們問我那村子裏的‘窮人院’是怎樣的情形,我卻一點也不知道因為我沒有進去過。他們要知道最好的寓處,這我又是茫然的,因為我是寄宿在露天的。他們問我這天我是從那一邊來的,這我一時也答不上;他們再問我到那裏去,這我又是不知道的。這次經驗最奇怪的一點是我雖則從不看人家一眼,或是開一聲口問他們乞討,我還是一樣的受到他們的幫助。每回我要一口冷水,給我的卻不是茶就是奶,吃的東西也總是跟著到手。我不由的把這一部生活認作短期的犧牲,消磨去一些無價值的時間為要換得後來千萬個更舒服的;我祝頌每一個清朝,它開始一個新的日子,我也拜禱每一個安息日,晚上,因為它結束了又一個星期。”
這不禁使我們想起舊時朝山的僧人,他們那皈依的虔心使他們完全遺忘體膚的舒適?苔微士先生發現流浪生活最難堪的時候是在無蔭蔽的曠野裏遇雨,上帝保佑他們,因為流浪人的行裝是沒有替換的。有一天他在台風的鄉間撿了一些麥柴,起造了一所精致的,風侵不進,露淋不著的臨時公館,自信可以暖暖的過一夜,卻不料:
天下雨。在半小時內大塊的雨打漏了屋頂。不到一小時這些雨點已經變成了洪流。又隻能耐心躺著,在這大黑夜如何能尋到更安全的蔭蔽。這雨直下了十個鍾頭,我簡直連皮張都浸透了,比沒有身在水裏幹不了多少——不是平常我們叫幾陣急雨給淋潮了的時候說的‘浸透了皮’。我一點也不沮喪,把這事情隻看作我應當經受的苦難的一件,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在露天選了一個行人走不到的地點,躺了下來,一邊安息,一邊讓又熱又強的陽光收幹我的潮濕。有兩三次我這樣的遭難,但在事後我完全不覺得什麼難受。
頭三個月是這樣的過的,白天在路上跑,晚上在露天寄宿,但不幸暖和的夏季是有盡期的,從十月到年底這三個月是不能沒有蔭蔽的。一席地也得要錢,即使是幾枚銅子,苔微士先生再不能這樣清高的流派他的時日。但高傲他還是的,本來一個殘廢的人,求人家的幫助是無須開口的,他隻要在通行上坐著,伸著一隻手,錢就會來。再不然你就站在巡警先生不常到的街上唱幾節聖詩,滾圓的銅子就會從住家的窗口蝴蝶似的向著你撲來。但我們的詩人不能這樣折辱他的身分,他寧可忍凍,寧可挨餓,不能拉下了臉子來當職業的叫化。雖則在他最窘的日子,他也隻能手拿著幾副鞋帶上街去碰他的機會,但他沒有一個時候肯容自己應用乞丐們無心的慣技。這樣的日子他挨過了兩個月,大都在倫敦的近郊,最後為要整理他的詩稿他又回到他的故居,虧了舊時一個難友借給他一鎊錢,至少寄宿的費用有了著落。他的詩集是三月初印得的,但第一批三十本請求介紹的送本隻帶回了兩處小報上冷淡的案語。日子飛快的過去。同時他借來的一點錢又快完了,這一失望他幾乎把辛苦印來的本子一起給毀了!最後他發明了寄書求售的法子,拚著十本裏賣出一兩本就可以免得幾天的凍餓,這才蒙著了蕭先生的同情,在簡短的時日內結束了他的流浪的生涯。
4.鄰居
廬隱
別了,繁華的鬧市!當我們離開我們從前的住室門口的時候,恰恰是早晨七點鍾。那耀眼的朝陽正照在電車線上,發出燦爛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悶熱。而我們是搭上市外的電車,馳向那屋舍漸稀的郊野去;漸漸看見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蔥蘢,綠影婆娑,叢竹上滿綴著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閃動。一陣陣的野花香撲到臉上來,使人心神爽快。經過三十分鍾,便到我們的目的地。
在許多整飭的矮牆裏,幾株姣豔的玫瑰迎風嫋娜,經過這一帶碧綠的矮牆南折,便看見那一座鬱鬱蔥蔥的鬆柏林,穿過樹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潔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於萬綠叢中。微風吹拂,樹影摩蕩,明窗淨幾間,簾幔低垂,一種幽深靜默的趣味,頓使人忘記這正是炎威猶存的殘夏呢。
我沿著鵝卵石壘成的馬路前進,走約百餘步,便見斜刺裏有一條窄窄的草徑,兩旁長滿了紅蓼白荻和狗尾草,草葉上朝露未幹,沾衣皆濕。草底鳴蟲唧唧,清脆可聽。草徑盡頭一帶竹籬,上麵攀緣著牽牛蔦蘿,繁花如錦,清香醉人。就在竹籬內,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們的新家了。淡黃色木質的牆壁、門窗和米黃色的地席,都是纖塵不染。我們將很簡單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後,便很安然的坐下談天。似乎一個月以來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們是怎麼的沒有受過操持家務的訓練嗬!雖是一個很簡單的廚房,而在我這一切生疏的人看來,真夠嚴重了。怎樣煮飯——一碗米應放多少水,煮肉應當放些什麼澆料嗬!一切都不懂,隻好憑想象力一件件的去嚐試。這其中最大的難題是到後院井邊去提水,老大的鉛桶,滿滿一桶水真夠累人的。我正在提著那亮晶晶發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時候,忽見鄰院門口走來一個身軀胖大,滿麵和氣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們頭一次拜訪的鄰居胖太太——我們不知道她姓什麼,可是我們贈送她這個綽號,總是很合式吧。
她走到我們麵前,向我們咕哩咕嚕說了幾句日本話,我們是又聾又啞的外國人,簡直一句也不懂,隻有瞪著眼向她呆笑。後來她接過我手裏的水桶,到井邊滿滿的汲了一桶水,放在我們的新廚房裏。她看見我們那些新買來的鍋呀、碗呀,上麵都微微沾了一點灰塵,她便自動的替我們一件一件洗幹淨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貼貼,然後她鞠著躬說聲(再見)走了。
據說這位和氣的鄰居,對中國人特別有感情,她曾經幫中國人作過六七年的事,並且,她曾嫁過一個中國男人……不過人們談到她的曆史的時候,都帶著一種猜度的神氣,自然這似乎是一個比較神秘的人兒呢,但無論如何,她是我們的好鄰居嗬!
她自從認識我們以後,沒事便時常過來串門。她來的時候,多半是先到廚房,遇見一堆用過的鍋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裏的水用完了,她就不用吩咐的替我們洗碗打水。有時她還拿著一些泡菜、辣椒粉之類零星物件送給我們。這種出乎我們意外的真誠,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當我沒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買船票時,為了一張八扣的優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館發出來的——同那個留著小胡子的賣票員搗了許久的麻煩。最後還是拿到天津日本領事館的公函,他們這才照辦了。而買票找錢的時候,隻不過一角錢,那位含著狡獪麵象的賣票員竟讓我們等了半點多鍾。當時我曾賭氣犧牲這一角錢,頭也不回的離開那裏。他們這才似乎有些過不去,連忙喊住我們,從桌子的抽屜裏拿出一角錢給我們。這樣尖酸刻薄的行為,無處不表現島國細民的小氣。真給我一個永世不會記憶的壞印象。
及至我上了長城丸(日本船名)時,那兩個日本茶房也似乎帶著欺侮人的神氣。比如開飯的時候,他們總先給日本人開,然後才輪到中國人,至於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幾個男人嘴臉之間時時表現著夜郎自大的氣概,——自然也由於我國人太不爭氣的緣故。——那些日本女人呢,個個對於男人低首下心,柔順如一隻小羊。這雖然惹不起我們對她們的憤慨,卻使我們有些傷心,“世界上最沒有個性的女性嗬,你們為什麼情願作男子的奴隸和傀儡呢!”我不禁大聲的叫喊著,可惜她們不懂我的話,大約以為我是個瘋子吧。
總之我對於日本人從來沒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樣凶狠惡毒,你們是想象得出來的,而我也同樣的想象那些日本人呢。
但是不久我便到了東京,並且在東京住了兩個禮拜了。我就覺得我太沒出息——心眼兒太窄狹,日本人——在我們中國橫行的日本人,當然有些可恨,然而在東京我曾遇見過極和藹忠誠的日本人,他們對我們客氣,有禮貌,而且極熱心的幫忙,的確的,他們對待一個異國人,實在比我們更有理智更富於同情些,至於作生意的人,無論大小買賣,都是言不二價,童叟無欺,——現在又遇到我們的鄰居胖太太,那種慈和忠實的行為,更使我慚愧我的小心眼了。
我們的可愛的鄰居,每天當我們煮飯的時候,她就出現在我們的廚房門口。
“太太要水嗎?”柔和而熟習的聲音每次都激動我對她的感愧。她是怎樣無私的人兒呢!有一天晚上,我從街上回來,穿著一件淡青色的綢衫,因為時間已晏,忙著煮飯,也顧不得換衣服,同時又怕弄髒了綢衫,我就找了一塊白包袱權做圍裙,胡亂的紮在身上,當然這是有些不舒服的。正在這時候,我們的鄰居來了。她見了我這種怪樣,連忙跑到她自己房裏,拿出一件她穿著過於窄小的白圍裙送給我,她說:“我現在胖了,不能穿這圍裙,送給你很好。”她說時,就親自替我穿上,前後端詳了一陣,含笑學著中國話道:“很好!很好!”
她胖大的身影,穿過遮住前麵房屋的樹叢,漸漸的看不見了。而我手裏拿著炒菜的勺子,竟怔怔的如同失了魂。唉!我接受了她的禮物,竟忘記向她道謝,隻因我接受了她比衣服更可寶貴的仁愛,將我驚嚇住了;我深自懺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類除了一部分為利欲所沉溺的以外,都有著豐富的同情和純潔的友誼,人類的大部分畢竟是可愛的嗬!
我們的鄰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此瑣碎的小事中給了我偌大的啟示吧。願以我的至誠向她祝福!
5.幽弦
廬隱
倩娟正在午夢沉酣的時候,忽被窗前樹上的麻雀噪醒。她張開惺鬆的睡眼,一壁理著覆額的卷發,一壁翻身坐起。這時窗外的柳葉兒,被暖風吹拂著,東飄西舞。桃花腥紅的,正映著半斜的陽光。含苞的丁香,似乎已透著微微的芬芳。至於蔚藍的雲天,也似乎含著不可言喻的春的歡欣。但是倩娟對著如斯美景,隻微微地歎了一聲,便不躊躇的離開這目前的一切,走到外麵的書房,坐在案前,拿著一支禿筆,低頭默想。不久,她心靈深處的幽弦竟發出淒楚的哀音,縈繞於筆端,隻見她拿一張紙寫道:
時序——可怕的時序嗬!你悄悄的奔馳,從不為人們悄悄停駐。多少青年人白了的雙鬢,多少孩子們失卻天真,更有多少壯年人消磨盡誌氣。你一時把大地妝點得冷落荒涼,一時又把世界打扮得繁華璀璨。隻在你悄悄的奔馳中,不知醞釀成人間多少的悲哀。誰不是在你的奔馳裏老了紅顏,白了雙鬢。——人們才走進白雪寒梅冷雋的世界裏,不提防你早又悄悄的逃去,收拾起冰天雪地的萬種寒姿,而攜來饒舌的黃鸝,不住傳布春的消息,催起潛伏的花魂,深隱的柳眼。唉,無情的時序,真是何心?那幹枯的柳枝,雖滿綴著青青柔絲,但何能綰係住飄泊者的心情!花紅草綠,也何能慰落漠者的靈魂!隻不過警告人們未來的歲月有限。唉!時序嗬!多謝你:“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眼底的繁華,鶯燕將對你高聲頌揚。人們呢?隻有對你含淚微笑。不久,人們將為你唱挽歌了:
春去了!春去了!
萬紫千紅,轉瞬成枯槁,
隻餘得階前芳草,
和幾點殘英,
飄零滿地無人掃!
蝶懶蜂慵,
這般煩惱;
問東風:
何事太無情,
一年一度催人老!
倩娟寫到這裏,隻覺心頭悵惘若失。她想兒時的飄泊。她原是無父之孤兒,依依於寡母膝下。但是她最痛心的,她更想到她長時的淪落。她深切的記得,在她的一次旅行裏,正在一年的春季的時候。這一天黃昏,她站在滿了淡霧的海邊,芊芊碧草,和五色的野花,時時送來清幽的香氣,同伴們都疲倦倚在鬆柯上,或睡在草地上。她舍不得“夕陽無限好”的美景,隻怔怔呆望,看那淺藍而微帶淡紅色的雲天,和海天交接處的一道五彩臥虹,感到自然的超越。但是籠裏的鸚鵡,任他海怎樣闊,天怎樣空,絕沒有飛翔優遊的餘地。她正在悠然神往的時候,忽聽背後有人叫道:“密司文,你一個人在這裏不嫌冷寂嗎?”她回頭一看,原來是他——體魄魁梧的張尚德。她連忙笑答道:“這樣清幽的美景,頗足安慰旅行者的冷寂,所以我竟久看不倦。”她說著話,已見她的同伴向她招手,她便同張尚德一齊向鬆林深處找她們去了。
過了幾天,她們離開了這碧海之濱,來到一個名勝的所在。這時離她們開始旅行的時間差不多一個月了。大家都感到疲倦。這一天晚上,才由火車上下來,她便提議明晨去看最高的瀑布,而同伴們大家隻是無力的答道:“我們十分疲倦,無論如何總要休息一天再去。”她聽同伴的話,很覺掃興,隻見張尚德道:“密司文,你若高興明天去看瀑布,我可以陪你去。聽說密司楊和密司脫楊也要去,我們四個人先去,過一天若高興,還可以同她們再走一趟。好在美景極不是一看能厭的。”她聽了這話,果然高興極了,便約定次日一早在密司楊那裏同去。
這天隻有些許黃白色的光,殘月猶自斜掛在天上,她們的旅行隊已經出發了。她背著一個小小的旅行袋,裏頭滿蓄著水果及幹點,此外還有一隻熱水壺。她們起初走在平坦大道上,覺得早晨的微風,猶帶些寒意。後來路越走越崎嶇,因為那瀑布是在三千多丈的高山上。她們從許多雜樹蔓藤裏攀緣而上,走了許多泥濘的山窪,經過許多蜿蜓的流水,差不多將來到高山上,已聽見隆隆的響聲,仿佛萬馬奔騰,又仿佛眾機齊動。她們順著聲音走去,已遠遠望見那最高的瀑布了。那瀑布是從山上一個湖裏倒下來的。那裏山勢極陡,所以那瀑布成為一道筆直白色雲梯般的形狀。在瀑布的四圍都是高山,永遠照不見太陽光。她們到了這裏,不但火熱的身體,立感清涼,便是久炙的靈焰,也都漸漸熄滅。她煩擾的心,被這清涼的四境,洗滌得纖塵不染。她感覺到人生的有限,和人事的虛偽。她不禁懺悔她昨天和張尚德所說的話。她曾應許他,作他唯一的安慰者,但是她現在覺得自己太渺小了,怎能安慰他呢?同時覺得人類隻如登場的傀儡,什麼戀愛,什麼結婚,都隻是一幕戲,而且還要犧牲多少的代價,才能換來這一刹的迷戀。“唉,何苦嗬!還是拒絕了他吧?況且我五十歲的老母,還要我侍奉她百年呢!等學校裏功課結束後,我就伴著她老人家回到鄉下去,種些桑麻和稻粱,吃穿不愁了。閑暇的時候,看看牧童放牛,聽聽蛙兒低唱,天然美趣,不強似……”她正想到這裏,忽見張尚德由山後轉過道:“密司文來看,此地的風景才更有趣呢!”她果真隨著他,轉過山後去,隻見一帶青山隱隱,碧水蕩漾,固然比那足以洗蕩塵霧的瀑布不同。一個好象幽靜的處女,一個卻似蓋世的英雄。在那裏有一塊很平整的山石,她和他便坐在那裏休息。在這靜默的裏頭,張尚德屢次對她含笑的望著,仿佛這絕美的境地,都是為她和他所特設。但這隻是他的夢想,他所認為安慰者,已在前一點鍾裏被大自然的偉力所剝奪了。當他對她表示滿意的時候,她正將一勺冷水回報他,她說:“密司脫張,我希望你別打主意罷,實在的!我絕不能作你終身的伴侶。”唉!她當時實在不曾為失意者稍稍想象其苦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