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朦朧的春天,撐一柄油紙傘環西湖周遊,走過一座又一座水泡般的青石橋,最後總會來到西泠橋。西泠橋之所以在西湖太出名,是因為它一頭埋著蘇小小,一頭葬著蘇曼殊。兩個蘇家情癡情種隔橋相望讓人好不惆悵,這時候落花無情,雨絲纏綿,西湖的憂傷像春水陡漲,蘇曼殊的詩《憶西湖》早就吟出這一片來自生命深處的蒼涼——
春雨樓頭尺八簫,
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
踏過櫻花第幾橋?
豔遇在“楊柳岸”
1905年的西湖像明清時期一樣,歌舞升平青樓處處,“楊柳岸”隻是很平常的一處,掩藏在楊柳叢中,風流才子常常坐畫舫而來,一擲千金後再滿意離去。這一年春天,浪跡天涯的蘇曼殊在“楊柳岸”附近的西湖作畫,夜夜在“楊柳岸”眠花宿柳。結果,他就在這裏相遇到最讓她動情的情人——花雪南。
蘇曼殊對西湖情有獨鍾,這源自於他淒涼的身世、漂零的青春。在蘇曼殊短暫的一生中,曾多次蒞臨西湖訪友憶舊,並長居靈隱寺,著《梵文典》八卷。1905年這一次來西湖是專為陳獨秀作畫。陳獨秀是他的好友,一直向他索要西湖山水,蘇曼殊拖延了許久,這一次決定成全他。他對西湖印象極好,曾經有一次遊湖時遇到一個叫花子討錢,叫花子也著長長的青布衫,劃著小船在西湖上漂蕩,遇到遊船,就將一隻綁著小布袋竹竿伸過去,一直伸到遊船上,口中低低吟哦: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這場景這讓蘇曼殊佩服得五體投地,在杭州這樣的城市,在西湖這樣的水邊,連要飯討錢的叫花子都做得那麼詩情畫意,這個城市真是太美了。隨後蘇曼殊隻要有空,就會來西湖走走。這一次作畫亦是如此,果然,他在“楊柳岸”又相逢一個讓他傾倒一生的美女。
那天從西湖邊收工後,蘇曼殊本來想回靈隱寺,數數口袋裏大洋,差不多不可以在“楊柳岸”花銷一夜,就提提青布袍踱了進去。麵對一排美女,他一眼相中了花雪南——這不僅僅是花雪南漂亮,在“楊柳岸”,哪個姑娘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花雪南是以她的獨特令蘇曼蘇刮目相看。當然,她一眼就認出蘇曼殊這也是一個必要的前提,她將她抄錄在宣紙的《憶西湖》拿出來給蘇曼殊看。蘇曼殊驚呆了,那力透紙背的柳體字,工夫好生了得。出自於煙花女之手,更是不得了。他還在驚奇之餘,花雪南早就吹起一種日本樂器尺八,邊唱邊舞,唱的也是蘇曼殊的《憶西湖》,蘇曼殊沒有理由不點她。那個西湖之夜,“楊柳岸”燈籠高掛,花雪南的閨房裏,紅燭高燒一夜不滅。
然而,令花雪南失望的是,蘇曼殊似乎徹夜未眠,隻是在天色微明時分,他和衣伏案小憩了片刻。花雪南怕他著涼,又怕驚醒了他,拿著自己的一件長衫輕輕輕輕地披在他的身上。
此後一連多日夜夜如此,蘇曼殊夜夜在花雪南香閨留宿,呷酒或吟詩。當然兩個人也會牽手,但都是點到為止,動情而不動欲。花雪南從來沒遇到過如此怪異的尋芳客,以為自己不夠可愛,不能讓蘇曼殊喜歡,甚至可能使他討厭,便獨坐一旁,暗自垂淚。
埋頭作畫的蘇曼殊聽到啜泣之聲,似有所覺,停下筆道:“花小姐有何難言之癮,可願向我訴說?”花雪南抬起臉,滿臉淚痕:“自我花雪南來到楊柳岸,還從來不曾遇到哪位先生如此討厭,避我如避鬼。”蘇曼殊一聽,笑了,走近花雪南:“花小姐誤會我了,我曼殊一見花小姐就情有獨鍾,否則也不會在眾多美女中獨選花小姐。”花雪南說:“可是你人雖在,卻讓我獨守空床……”蘇曼殊一言不發,持筆在紙上龍飛鳳舞:
懺盡情禪空色相,
琵琶湖畔枕經眠,
不向情田種愛根,
畫樓寧負美人恩。
花雪南十分驚訝,蘇曼殊在另一張紙上又寫下一首:
烏舍淩波肌似雪,
親持紅葉索題詩。
還君一缽無情淚,
恨不相逢未剃時。
蘇曼殊擱下筆,牽起花雪南的手與她熱烈擁吻,然後深情地說:“花小姐,你對曼殊的愛曼殊銘記於心,請相信曼殊對你的愛,也請相信曼殊的情僧之名並非虛傳。”花雪南含淚點頭,最後將臉貼在蘇曼殊胸前:“有曼殊君這一席話,花雪南死而無憾!”
半個月後,蘇曼殊在杭州參加一位朋友之父的生日宴,巧遇好友趙伯先。令他吃驚的是,他竟然在趙伯先身邊看到一派大家閨秀打扮的蘇雪南,他驚呆了:“花雪南?你,你怎麼來到這裏?”
西湖邊的癡情女子
蘇曼殊震驚之後感到十分生氣,強行將花雪南帶至屋後花園,厲聲問道:“你為什麼和趙伯先在一起?是不是,隻要有錢,你就可以馬上跟他走?”花雪南站在櫻花樹下一時說不出話,她眼圈紅紅的,好象也不想再說什麼,或者是在想該如何和蘇曼殊說。蘇曼殊連連發問,過後又歎了口氣:“我曼殊一向糊塗,她花雪南是‘楊柳岸’裏的女子,怎可以不見錢眼開?”
趙伯先追出來,一頭霧水地:“曼殊,你認錯人了吧,這明明是我堂妹趙春箋小姐,怎麼變成了花雪南?”蘇曼殊眼睛直逼著花雪南:“你說,這是怎麼回事?你什麼時候成了趙伯先的……表妹?”花雪南低頭不語。趙伯先十分焦急:“你說呀,你說,你什麼時候認識了蘇曼殊,還叫什麼花雪南?這些日子不見你,你到底做了些什麼?”花雪南歎了一口氣,冷著臉說:“好,我就說吧,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楊柳岸’裏做煙花女子,我隻是想接近蘇曼殊。”趙伯先一聽,大驚失色:“什麼,你去了‘楊柳岸’?伯父大人要是知道,非殺了你不可。”花雪南看著蘇曼蘇,帶著恨意說:“我喜歡蘇曼殊,為了他,我什麼都願意做!”
原來這花雪南本名趙春箋,是杭州富商趙家的大家閨秀,父親在西湖邊開著一家絲綢店,專為太太小姐做旗袍,生意好得讓人妒忌。另外還在蘇州與金陵開著絲綢商號。家裏就趙春箋一個獨養女,全家人都寵著她,從小到大含著金鑰匙長大的花雪南,從沒受過半點委曲。
趙春箋長到十八歲,來求親的人踏破門檻,從官家子弟到才情書生,趙春箋沒有一個看上眼。從前表哥趙伯先總和她說蘇曼殊蘇曼殊什麼的,她也沒有太放在心裏,這天有點無聊,就隨手從表哥久無人住的房間裏拿到一本書——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她一下子看呆了。接著又看了他的《焚劍記》與《絳紗記》,就從心底愛上這個飄逸風流又才花橫溢的詩人,並且完全不計較他出家人身份,死心踏地要愛他。從表哥口中得知半個月後蘇曼殊選在西湖一處叫“楊柳岸”的地方作畫,深諳蘇曼殊習性的趙春箋認定他到時會留宿青樓,便巧裝打扮成流落風塵的煙花女,果然“邂逅”蘇曼殊,並憑才情贏得他的芳心,結果卻因一場意外露出馬腳。
蘇曼殊當天什麼話也沒說,回到靈隱寺再沒有出現,趙春箋被情所困,夜夜以淚洗麵。趙伯先心裏也不好受,既然表妹為蘇曼殊付出了如此深情,曼殊無論如何要給她一個說法。他當即來到靈隱寺,一身袈裟的蘇曼殊在趙伯先的追問下沉吟半天,才說:“明日我約花雪南遊湖。”
第二天煙雨迷離,西湖一片雨霧茫茫,蘇曼殊劃著一葉扁舟,漣漪一圈圈擴散。花雪南撐著油紙傘獨坐船頭,一言不發。扁舟最後泊在西泠橋畔,蘇曼殊望著一湖煙雨,說:“我蘇曼殊早已拋棄紅塵皈依佛門。為了皈依佛門,我甚至到暹羅(即今泰國)去研究梵文,決心之大世人無解。一個皈依佛門的子弟,怎能再輕易承諾傷害紅顏?你應該聽說過我的前世今生,我的心就像一塊頑石,對紅塵早已死心,也希望你對我死心。”花雪南淚落如雨。蘇曼殊掏出一幀書法呈上,說:“為感謝你的一番癡情,我送你一幅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