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黃葛村通往村外的土路上走著一個留齊耳短發穿一件藍色單衣的年輕女人,在幹冷的風中身子卻沒有一絲顫抖。她懷裏抱著一個早已失去體溫的孩子。死孩子身上包裹著一床紅色的薄被,那紅色在四周荒蕪的田地中如鮮血一樣刺眼……
墳地很寂靜,一座剛剛長出青草的墳頭旁,女人將手中的孩子輕輕放到地上。她拿起似乎早就放在這裏的一把鋤頭,開始照著一堆顏色新鮮的土挖下去。這一挖,把鎮定的女人給嚇了一跳,那是一堆浮土,用幾根竹條和一張薄膜撐住的。土陷落下去,露出一個四方的小土穴,坑底鋪著草席。有人已經先一步為孩子的下葬安排好了一切。
女人趴下身子,將塌在坑裏的浮土弄出來一些,才又抱起孩子,將孩子早已冰涼的臉和自己的臉緊緊貼在一起,許久之後才將孩子輕輕放進土坑掩埋好。年輕的女人沒有掉一滴眼淚,動作也沒有一絲顫抖或停歇。
小墳堆弄結實了,女人在旁邊坐下來,直到太陽落下去,整個墳地都昏暗了才站起身。她轉身又跪倒在旁邊的大墳前,磕了三個頭說:“郭是非說,你恨我爹,更恨我,所以大娃才會得了這致命的猩紅熱。我現在把他給你送來了。我不怪你,你生前是個好人,爺爺要好好保護長孫。”
說完這幾句話,她又跪爬到旁邊的小墳堆旁溫柔地說道:“孩子,好好陪著爺爺,你是家裏的長子,要懂事。媽媽會常常來陪你的,不要怕孤單。媽媽知道有人討厭你睡在這裏,但是你不用擔心。他雖然誣陷你爸爸偷玉米到現在還捆著他。但他隻要敢再來動你一下,媽媽會整治他全家的。”
有人舉著手電走過來,衝墳地的方向晃了晃喊了聲:“無雙,我是你趙爹。”原本已經站起身的女人聽見這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喊一聲“趙爹”,便哭得聲嘶力竭,哭聲在墳地上空混成了一種難以釋懷的哀樂,似乎所有在這墳地裏熟睡的人都跟著在哭。
趙永年來到女人麵前,將她摟進懷裏說:“哭吧,雙娃子,哭出來就好了。大孫子去陪他爺爺,是替你們盡孝了。”
趙永年把哭得全身癱軟的成無雙幾乎半抱著拖回家。趙永年對兒子說:“大河,你趕緊去弄點水來給無雙洗洗臉。”
就在這個時候,村子裏又鬧起來。村子邊上住著的包家二兒子包中奎衝進趙家院子就嚷起來:“因為被指認偷玉米而一直被押在公社大院的孟長江逃跑時,居然和公社新提拔的民兵隊長喬明打起來了,公社裏有人傳說孟朝富之所以親自回來審孟長江,就是要按現行反革命關押孟長江,明天好送到鄉裏判刑。”
躺在床上的成無雙“蹭”地坐起來,她掙紮著要下床,被趙永年一把按住了說:“別慌,我去看看。”
趙永年心裏清楚,盡管趙大河提前去挖好了墓穴,但孟長江還是想去送送兒子。
公社大院裏燈火通明,看熱鬧的人把土房子圍得水泄不通。牛高馬大的孟長江被幾個人按著跪在地上,頭始終昂著。他看著對麵坐著的幾個橫眉怒目的人,輕輕笑了一下。靠桌子邊兒上坐著的右眼淤青的是民兵隊長喬明。他用手
托著臉說:“孟長江,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你前後偷了生產隊多少玉米,贓款都拿到哪兒去呢?”
孟長江說:“偷玉米?孟主任不是帶人已經查清楚了嗎,倉庫裏的玉米沒有少,你憑什麼說我偷?”
喬明被這話頂得不好還嘴。雖說他是在玉米倉庫圍牆邊抓住孟長江的,但真要給孟長江扣個偷玉米的罪名還是很棘手。
喬明看看旁邊坐著的孟朝富,突然靈機一動就猛拍桌子說:“孟長江,你老實交待。你是怎麼害死老書記孟朝貴的?”
孟長江冷笑一聲:“孟朝貴是我爹。他窮了一輩子,臨死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我害他幹什麼,吃飽了沒事情幹嗎?”
喬明說:“你為了和那個特務餘孽的女兒鬼混,你、你、你……”他實在是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話,扣什麼帽子?
孟長江說:“喬老三,你的意思是說我和我老爹爭女人,我老爹爭不過我才活活給氣死了不成?”這話讓所有擠在屋裏看熱鬧的人都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聲中有人說:“喬明無事生非,人家兩父子爭女人,與你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不待喬明繼續發作,趙永年就擠進屋子裏。趙永年一把抓起跪在地上的孟長江,揚手就扇了他幾個耳光罵道:“你老爹死了快兩年了,還敢戲謔他,我打死你這個小畜生。”趙永年又在孟長江的屁股上踢一腳,衝他罵道:“你還不快滾。”
喬明眼睜睜看著這關押了兩天一夜,等天一亮就可以送到區裏邀功的戰利品就這麼被放走就有些氣急敗壞。偏偏旁邊坐著的孟朝富此時也不說話,他隻好硬著頭皮站起來吼道:“來人,攔住孟長江。”民兵們互相看看,沒有人去攔,孟長江就這樣走掉了。
趙永年雙手叉腰衝著喬明瞪眼:“喬大隊長,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那你把我抓進區政府吧,看區長如何表揚你。”
喬明膽子再大也不敢招惹這位扛過槍負過傷,如今不僅是民兵連長還是公社代理書記的老革命,隻好紅著臉坐下不說話了。
趙永年把看熱鬧的人和喬明都轟出辦公室去,關上門對孟朝富說:“孟老二,這事兒你是不是有點兒缺德了。孟長江兩口子即使有千錯萬錯,那大娃畢竟也是你孟家的根吧。你非要在大娃生急病的時候來審長江偷玉米,不準他們帶娃去看病。現在是罪行沒審出來,大娃也耽擱死了,你心裏是不是跟三伏天喝冰水一樣舒服呀?”
孟朝富自知理虧,愣半天甕聲甕氣說道:“人都已經死了,莫非讓我還他一個?”
趙永年長歎一聲說:“我這公社書記還真要當下去,要不然這黃桷公社以後還不知道會弄出什麼事來。”
孟朝富拿出酒來要和趙永年喝。趙永年擺手說:“你別大方,我受不起。幫會的規矩,今天跟你喝了這種出賣良心的酒,我怕出門就要被雷劈死。”
天亮以後,趙大河陪著神情恍惚的孟長江夫妻倆回鎮上。趙永年把他們送到村口,替成無雙擦了眼淚說:“雙娃子,不哭了,安心回鎮上去,大娃在他爺爺身邊會好好的。過幾天我替朝貴立墓碑的時候,也給大娃刻一塊小的。昨晚我一宿沒睡,給大娃按他們孟家的字輩取了個名兒,就叫孟錦鑫吧。”
孟長江歎口氣說:“這娃太小了,還沒來得及長個兒。”
趙永年瞪他一眼說道:“好好待無雙,等情況好一些了我就給你們張羅婚
事。要記住,世上的事不會永遠這樣的。”
成無雙扯著孟長江的衣袖正準備跪下向趙永年拜謝,趙永年立刻攔住了她,趙永年又囑咐兒子說:“大河,你一定把他們安全送回鎮上安頓好。”
孟長江剛走幾步卻又被趙永年叫回去。他問孟長江:“你究竟有沒有偷倉庫裏的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