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她看見那雙曆經千年的磨難卻依舊清澈如昨的眸子裏湧出了淚水。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傷,在他和她的世界裏蔓延,再沒有人可以體會,再沒有人可以知曉。
她想起許多許多年前,江東瘟疫,毀滅了無數村落。他看見路有餓殍哀鴻遍野的淒慘情景,也曾這樣隱忍地落淚。
她背過身,一步一步走遠,在心裏默默地對他說,如果必須要放棄一種幸福。
那麼,請你放棄我。
一.{“紫瑤……”他忽然輕聲吟出一個名字,仿佛深藏在他記憶裏,受了某些牽引而衝口而出,卻不知是何人。}
霍青文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處陌生的茅屋裏。夜風卷著海水的鹹味陣陣襲來,一個身穿粗布衣裳的少女捧著一碗湯藥推門而入,對上他茫然的眼神,歡喜一笑,走過來關切地說,“公子,你醒了。……傷口可還疼嗎?”
霍青文一愣,細細打量這個梳著兩根麻花辮的清秀姑娘,隻是覺得陌生,四下又看了看,說,“我這是在哪裏?……我們可是認識的?”
姑娘一愣,看一眼他後腦的傷口,眼中略有憐憫,溫和答道,“這裏是劉家村。之前我們並不相識,是爹爹前日裏去北海打漁時救下了公子,您昏睡一天一夜,方才醒來。”
“……多謝姑娘了。”霍青文拍了拍腦袋,露出茫然的神色。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竟然一無所知。
姑娘寬慰道,“我叫劉夏初,公子可以叫我小夏。因為溺水而患了失心症的人很多,也許忽然有一天就什麼都記起來了。公子不必掛心,先在這兒安心休養就是了。”
霍青文生性坦蕩,聽她這樣說,也不再多想,揚唇一笑,道,“那就勞煩小夏姑娘了。”這笑容俊雅風流,自有一種吞吐山河的氣勢在裏麵,與村子裏所有男子都不同。夏初不由看得呆住,片刻間紅了臉頰,站起身退出房門。
夜幕降臨,簡陋的茅屋裏一燈如豆。霍青文斜倚在榻上,望向桌上的燭火,隻見兩跟燈芯撚在一起,發出嘶嘶的燃燒聲,思緒飄向未知的遠方。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個畫麵,一片白霧繚繞的瓊樓玉宇中,一紫一青兩簇燈芯緊緊糾纏,上頭燃燒著七色花火。
“紫瑤……”他忽然輕聲吟出一個名字,仿佛深藏在他記憶裏,受了某些牽引而衝口而出,卻不知是何人。
“紫瑤。”禦書房裏,皇帝正在燈下批著折子,抬頭看見靜妃明紫瑤正捧著一盤杯盞進來,疲憊的臉上綻出一絲笑容,撂下筆迎過去,輕輕將她攬在懷裏。
靜妃將杯盞放在桌上,淺笑說道,“臣妾叫廚房準備了木瓜燉雪蛤,皇上一天沒吃東西了,趁熱喝了吧。”
皇帝神色一黯,輕聲歎道,“突厥北進,南有叛亂,再加上天災不斷,教朕如何喝得下呢。
靜妃抬手拂上他日漸消瘦臉頰,眼神中隱隱閃過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體貼問道,“皇上可是在為江北蝗災的事情心煩?”
皇帝歎氣,道,“江北盛產粟米,本是朝廷的糧倉。而今百裏良田,顆粒無收。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
靜妃揚唇一笑,端起那碗燕窩,說,“皇上先把這個喝了。臣妾自有辦法。”
皇帝一怔,隨即接過白玉杯盞,觸手生涼,上頭還帶著她的體溫。細細端詳眼前這個女子,肌膚勝雪,黑發如墨,一雙秋水雙眸隱隱透著紫光,似有無限的風情與智慧在裏麵。
他想起她與他的初遇,她便是這樣出現在他麵前,身子一轉,簪子上的珠鏈微微一晃,如雨意飄渺。無端讓人無法拒絕。
燭火昏黃,燉雪蛤的香氣氤氳成白霧,散發出暖然的淡香。皇帝從過去的思緒中醒來,拍了拍靜妃的肩膀,道,“愛卿方才說到有良策治蝗災,可是真的?”
明紫瑤進宮三年,與皇帝,每一日都有新的驚喜。不但容色美麗,細致從容,並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於行軍戰法,都有獨到的見解。他便是為了這樣一個女子,冷落了後宮佳麗三千。
靜妃此刻卻怔怔地望著燭火,有一瞬間的失神。隻見那兩股燈芯糾纏在一起,在火焰的燃燒下簌簌作響,聲嘶力竭,卻又血肉相連。她忽然想起許多許多年前,霧氣茫茫的瓊樓玉宇中,一青一紫兩簇燈芯纏在一起,燈火昏黃,時光靜謐,卻轉眼就到了如今。
“紫瑤?”皇帝見到她眼中的憂傷,微微一怔。
靜妃恍過神來,神色立時恢複如常,笑道,“蝗災的事皇上不必掛心,請先隨臣妾來吧。”皇帝看著她清秀得近乎完美的側臉,下意識地在她牽引下走出房門,也無心再追究她方才那一瞬間的失態了。
禦花園裏早有兩排侍衛站在那裏,手裏捧著數個竹籠,裏麵裝著大群蝗蟲。皇帝麵露厭惡之色,遙遙站於廊下。靜妃輕輕做了個手勢,所有燈籠與燭火霎時熄滅,一片黑暗中,隻有數枚火把亮著。侍衛打開竹籠,隻見蝗蟲如蔽日烏雲一般團團飛出,卻似是著魔一般,仿佛受了某種牽引,逐個落到火把上,嘶嘶幾下,燃盡而死。
在場所有人也都是一愣,隨即露出欣喜的表情,這場蝗災是有救了。半晌,禦花園裏的燈火重新被點燃,皇帝的清俊麵容在月色與燈籠的輝映下格外飄渺,他說,“紫瑤,世人皆道萬物畏火,你是如何讓它們投火自燃的?”
靜妃淡淡一笑,道,“世間萬物相生相克,飛蛾撲火,本來就是一種天性,蝗蟲也是如此。”說到第二句的時候,她輕輕垂下眼眸,神色如方才般悠遠而飄渺,但隻是一瞬。“其實隻要多加嚐試,研究蝗蟲的習性,便能發現這條應對之法。”
皇帝大喜,剛命了文官傳諭此法,舉國滅蝗,卻忽有丞相府的親兵快馬趕來,奉上薑丞相的加急折子,說是老丞相想到了治蝗之法。
皇帝當下打開折子,上麵所寫的夜間引火滅蝗之法竟與靜妃不謀而合。靜妃盈盈立於皇帝身側,無意間瞥見那折子的飄逸字跡,神色不由一怔。
皇上輕聲感喟道,“這法子可是他親自試出來的?”
那親兵早已停了薑丞相的吩咐,當下也不隱瞞,道,“是丞相手下新收的一位謀士想出來的。”
“哦?他叫什麼什麼名字?”皇帝隨口一問。
“霍青文。”親兵垂首答道。
靜妃隻覺心中一慟,那一瞬間,幾乎要失去強自站立的力量。
三日之前。
燭火煌煌,月似白霜,一如霍青文第一次醒來的那個夜晚。夏初在房裏默默地為他收拾衣物,半晌,終於鼓足勇氣回頭問了一句,“霍大哥,你真的要走?”
霍青文不過在劉家村住了半個月,已經芳名遠播。他雖然不記得從前的事,不知自己來自哪裏,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隻觀風向,便可算出哪日出海可以有收獲,哪日出海會遇暴風。更令人驚奇的是,除了天文,商道之外,霍青文的醫術也是非凡,那日在城裏遇到因為胸口驟疼而差點背過去的薑丞相,是他出手相救,當下用銀針為老丞相打通穴位,硬生生從鬼門關裏將他救了出來。
薑丞相本是懷著一絲感激之心與他相見,卻被他的驚世才華所震驚,視霍青文為不可多得的人才,當下欲收為幕僚,邀他一同回京都。霍青文原本就有一顆報效國家的赤子之心,如今有機會一展才華,自是不肯放棄,略一思索便答應下來。
這樣的男子,夏初自知留不住,卻也壓製不住心中的綺念。橘色燭火中,她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心存僥幸地希望著,他可以為她留下來。
霍青文灑脫不羈,卻不駑鈍,隻一個眼神,便隱約明白了她對自己的情意。看她的目光裏不由多了幾分歉疚和茫然。夏初雖是小家碧玉,卻也算是這劉家村裏最美的女子。才子佳人,良辰美景,本該成就一段佳話,可是不知為何,他心裏卻仿佛已經裝了一個人,無法再容下其他。隻是那個人,任霍青文在無數夢境中費力追尋,卻依然毫無頭緒。
感念夏初父親的救命之恩,以及她一直以來的照顧之情,霍青文不忍令她傷心,溫言道,“男兒誌在四方,此時國難當頭,自是盡忠報國的時候。”眼角瞥見夏初一瞬間黯淡下來的眼眸,頓了頓,又道,“……如果小夏姑娘願意,不如隨我一同進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