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一愣,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是真的,眨著一雙清澈烏黑的大眼睛看他,半晌,才道,“霍大哥,你說的可是真的?……你真的願意帶上小夏?”
霍青文笑容自信儒雅,輕輕點了點頭。
轉頭卻看見案上燭火燃盡,兩股燈芯糾纏在一起,化了成灰,心中莫名閃過一絲失落與難過,卻又無處可尋。
飛蛾撲火,本來就是一種天性。
二.{霍青文望一眼容色豔麗的靜妃,隻見秋風蕭瑟中,她如無悲無喜的石像一般穩穩坐在那裏,分明察覺到了自己的目光,卻拗著脖子不肯與他對視。}
明紫瑤初見霍青文,是在宮廷裏一年一度的賽詩大會上。
此時蝗災已經平複,各地休養生息,提升士氣也變得尤為重要。明紫瑤那日身穿九天鳳紋廣袖金袍,端端坐在皇帝身後的連廊裏。其他後宮佳麗,有的端莊有的嫵媚,卻都無法將她的美淹沒。
她的目光,一直刻意地落在皇帝身上。不肯望向別處,亦是不敢。
霍青文緩緩走到人群正中,讓所有人都無法忽視他的存在,一襲青衫磊落,在秋日風中泛著惻惻輕寒,揮毫寫下,“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由小童清聲朗誦出來,四下已是一陣驚歎,這樣意氣激揚又不晦澀的好詩句,於這樣的時機,真真是應景。皇上忍不住點頭讚道,“好詩。”
霍青文笑容謙和恬淡,落落大方地行禮道,“謝皇上。”
皇帝習慣性地在眾人之中望向明紫瑤。出現霍青文這樣的出挑人才,今日的詩會似乎已經不必再比下去。隻是在這樣的場合,不便叫她名諱,溫言問道,“靜妃,你覺得如何?”
明紫瑤看一眼霍青文,極力抑製住紫眸裏微微的震顫,複又望向皇帝,道,“此時正是秋日,國中百廢待興,此句固然應景。可是若說寂寥秋日能勝過春朝,卻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臣妾認為,還是再看看其他才子的詩作好。”
皇帝微微一愣,似是沒想到一向在小事上不拘小節的明紫瑤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有些歉意地望向霍青文,卻隻見他呆呆看著靜妃,眸中閃過一絲蒼茫之色,但很快恢複如常,麵上沒有半點的不平與羞赧,揚揚抱拳道,“靜妃娘娘說的也有道理。況且此句也隻是青文一時之言,隻求抒發一時一刻的胸臆。至於是否能在賽詩大會上獨占鼇頭,青文其實並不甚在意。”
一番話說得條理清晰,不卑不亢,皇帝看他一眼,心中好感更甚。揮手賞了白銀千兩,便笑著聽其他才子的詩句去了。
霍青文望一眼容色豔麗的靜妃,隻見秋風蕭瑟中,她如無悲無喜的石像一般穩穩坐在那裏,分明察覺到了自己的目光,卻拗著脖子不肯與他對視。
她的側臉很美。莫名給他一種似曾相識卻又很心痛的感覺。夏初穿著一件上好粉色絲綢掐摺長裙坐在他身邊,順著霍青文的目光望過去,隻見靜妃的側臉就如象牙紙剪出的美人影,薄透動人,縱使是女子看了,也不由微一失神。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賽詩大會在一片略帶索然的氣氛中結束。最終,霍青文的詩句隻被評為第三,很多人都為他抱不平,他本人卻似乎並沒把這些放在心上。夏初走在他身邊,正因為他適才望向靜妃的神色而忐忑不安,卻忽然聽見她的聲音——
“皇宮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些走吧。”這樣華美端莊的一個人女子,聲音也嫵媚動人,隻是說出來的話卻讓她感到寒冷,“否則,本宮會親手把你趕出去。”靜妃似是無意的在他麵前經過,麵色平和,目光深處卻有一絲狠意。
霍青文倏地一愣。夏初更是嚇得麵色蒼白,半晌開口,道,“靜妃娘娘,霍大哥初來乍到,一腔報國之心,絕無得罪娘娘的地方。莫不是有什麼誤會……”
“住口。”靜妃輕聲嗬斥道,不怒而威,杏仁眼中閃過一絲疲憊與酸楚。夏初當下噤若寒蟬,瑟瑟縮到了霍青文身後。“本宮麵前,輪得到你開口?”見她這般小鳥依人的模樣,靜妃眼中的冷然更甚。
霍青文一介書生傲骨,本對靜妃心存好奇與好感,但見她這般恃強淩弱,沒來由有些失望,激起不平之心,淺淡一笑,道,“青文的去留,全憑自己喜好,就不煩勞娘娘費心了。”說著,青袖一揮,扶著夏初坦然離去。
明紫瑤望著他的背影,良久良久,眸中浮起一抹深深的哀傷。
三.{而今日的此番橫禍,世上隻有她一人知道,他是被她所累。那道逃避千年依然無法擺脫的詛咒,已經隨著霍青文的出現,緩緩浮上水麵。}
薑丞相引薦霍青文入朝,其實亦有他的私心。薑丞相希望像霍青文左右他的思想一樣,他也能這樣左右了皇帝。卻沒有想到,真正的人中龍鳳,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驅使的。霍青文開始在皇帝身邊嶄露頭角,薑丞相也漸漸難以掌控他。皇帝卻因為得了這樣的人才,難以掩飾眉目中的喜色。
這日他下朝回宮,靜妃正依牆站著,窗外的秋葉清冷寂寞,月光如水,天色如墨。帝問,“紫瑤,霍卿家文治武功,樣樣不輸旁人的,你一向愛才,為何獨獨對他百般挑剔?”
紫瑤一怔,像是割破了某道已經開始愈合的傷口,往日的疼痛又浮現出來。
她抬頭回望皇帝,這個陪伴她許多年的男人,眼中無助地含淚。皇帝一驚,多年以來,從來沒有人能讓紫瑤落淚,甚至連自己,也無法地讓她露出這樣真真切切的傷悲。紫瑤淒然一笑,片刻已經神色如常,紫眸一轉,輕聲嗔道,“其實臣妾也並非是挑剔他。隻是覺得有他那樣的人才在身邊,以後皇上就不再需要紫瑤了。”說著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像個尋常嫉妒了的嬪妃,露出一絲小女兒的心性。
皇帝一顆心安定下來,溫和一笑,將她攬在懷裏,道,“傻瓜。你跟他都是朕的左膀右臂,井水不犯河水,有什麼好比的。”
紫瑤正待要說什麼,忽然間眸光一閃,側頭隻見窗外一道白光乍現,銀蛇一般直直指向皇帝的喉嚨。“來人啊!”她一邊喊,一邊拿起桌上的硯台擲了過去,格開了刺向皇帝的劍,卻有另一個殺手直直向她攻來。紫瑤俯身躲開,徒手與殺手纏鬥起來,門外卻遲遲沒有侍衛進來救援。
紫瑤眼中騰起淺紫色的殺氣,踏在案上淩空而起,剛剛取下牆上的佩劍,轉頭卻見皇帝已經落在刺客手中,頸上夾著一柄長劍,寒意閃爍,他眼中卻無懼色,隻是緩緩開口,道,“朕隨你們去。莫要傷害靜妃。”
“皇上……”她心中微微一酸。感動,歉疚,難過和其他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一齊湧了上來,毫無頭緒。
自己並不愛這個皇帝,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她憐憫他,想要幫助他,漸漸也感激他對自己的一片深情。
而今日的此番橫禍,世上隻有她一人知道,他是被她所累。那道逃避千年依然無法擺脫的詛咒,已經隨著霍青文的出現,緩緩浮上水麵。
“若想他活著,便照這上麵說的做。”刺客是被嚴格訓練過的死士,一舉一動幹淨利落,扔下一紙書信。隨即白煙四起,數個黑衣人已擄了皇帝破窗而出,轉瞬消失在靡靡夜色裏。
四.{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看到你與他在一起,那種心痛仿佛從前世就開始,無處躲藏。生平第一次這樣無助。所以,我絕不會讓你也體會這種痛苦,無論你是否愛我。}
霍青文一陣晚心緒不寧,天蒙蒙亮的時候便進宮麵聖,剛走進禦花園,便看見靜妃恍然若失的側臉。她臨風站著,一襲月白色的衣裙,微風飄動裙角,烏黑如玉的長發上別著一枚碧綠的玉簪,一雙紫眸似真似幻,盈盈似有寶光流轉。
她的麵前是一叢盛開的牡丹花,一隻白色的蝴蝶正在上麵飛舞,靜妃微微傾身,欲捉住它,卻又似有猶疑,頓了頓,終是放它走了,童真而又遺憾的神色看起來煞是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