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臨江仙 一枕黃梁(3 / 3)

我一時沒有答話。房間裏靜默一片。我忽然想起母親的話,她曾對我說,雪嬛,你要記得,世間男子皆薄情,沒有人值得你拿命付出,你記住了麼?”

可是原來,我要為段梅蘇犧牲的不隻是性命。還有我的自尊,我的名節。為了他,值得嗎?我有片刻的猶豫。

華妃見我不語,握了握我的手,道,“雪嬛,我擔保你今日所付出的,都不會白費。段梅逸一向風流,以你的聰明美貌,定能將他降服。”

我忽然冷笑,說,“那麼方才我與段梅逸在溫泉偶遇,也是華妃娘娘您的安排了?”

華妃微微一怔,略有些被拆穿後的尷尬,頓了頓,沒有答話。

我終是無奈。也終不能不顧段梅蘇的死活。歎一口氣,道,“好吧,我去。隻是現在,我先要去辦件更緊要的事。”

我將母親給的錦盒放在袖袋裏,無意間路過段梅蘇的書房,忽然看見江鎖煙。

她正著書架站著,燈影氤氳,就好似一張象牙紙剪裁出來的美人影,薄透動人,讓人忍不住生出想要保護她的欲望。

我輕輕叫她一聲,“鎖煙。”

五.{他卻忽然擁住我,語氣裏滿是誠摯,“雪嬛,你希望你就這樣靠著我。不要事事都隻靠自己。你太辛苦了。”}

我站在段梅逸的窗外,徘徊數圈,終是伸手叩了叩他的鏤花紅木窗。

他推開窗子,寬袍大袖無限風流,見到我,眼中卻並無一絲意外,挑眉看我,說,“怎麼現在才來?”

我一愣,可也隻好硬著頭皮演下去,側頭看著別處,道,“今日一見,心中便再放不下公子。所以……”段梅逸目光如炬,不知道何,我說到這裏,卻也再騙不下去。

我忽然疲憊,歎口氣道,“算了,你隻當我沒有來過。”說著,轉身欲走。

他卻忽然拉住我的腕。單手撐著窗台一躍而出,轉眼已經無比接近地站在我麵前,鼻息呼出的熱氣容貌一樣覆在我臉上,有些熱,有些癢,我臉一紅,勉勵冷靜,說,“你既然早知道我要來,也定是知道,適才是華妃設計讓你我在溫泉相遇。”

我仰頭迎向他的目光,問他說,“你肯不肯幫我這一次?”

段梅逸忽然輕撫我的發,指尖極盡溫柔,輕聲說,“漂亮的女人不都很會騙人麼?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坦誠。”說著伸手環在臂彎裏,道,“既然你坦誠相待,我亦無謂遮掩。京都出了事,華妃的心思我也明白。想讓我幫你逃出去也可以,隻是,你要答應我三件事。”

“好。”我斬釘截鐵地回答,“隻要我顧雪嬛做得到。”

“第一,永遠不得與段梅蘇成親。”他把下巴抵在我肩膀,呼吸灼熱,所說出來的話卻不含一絲溫度。

我訝然回頭看他,隻見他漆黑雙目中男人特有的妒忌和決然。他將我抱得更緊,說,“第二,我要你成為我的人。”我臉一紅,不由睜大了眼睛,睫毛自然去上卷,他忽然吻向我的唇,一把橫抱起我,呢喃著在我耳邊說,“——就在今晚。”

我雙手攥緊了他的衣襟,仰頭隻見繁星璀璨,月上有暈,朦朧似霧。

心中不斷問著自己,為了段梅蘇,值得麼?

值得麼?

可是卻沒有答案

鎮西大將軍是華妃的堂哥,這一幹外戚也早已立誌要擁立段梅蘇為帝。我江北顧家與皇室聯姻以後,也有不少顧姓子弟到朝中為官,漸漸握有實權,不再是空有門楣了。當我把紫檀木牌交到鎮西大將軍手裏,並且返回京都聯絡好一幹顧氏子弟的時候,心中已知事已成了七八分,便有了些底氣。

其實相處後才知道,段梅逸處事才是真正的滴水不漏,他帶我逃出大皇子段梅清的掌控,不費吹灰。旁人隻道我們是私奔,大皇子的人巴不得我二人早早退下火線。那日他忽然擁住我,語氣裏滿是誠摯,“雪嬛,你希望你就這樣靠著我。不要事事都隻靠自己。你太辛苦了。”

我心中的感動,一閃即逝。忽又想起曾有一個相似的春日雨夜,段梅蘇曾捧著一卷詩書倚在牆邊,歎一句,小窗荷花雨,玉階白露霜。春夜雖美,怎奈,光陰難留呢。

我舉著茶盞站在一旁,低頭,不語。

梅蘇,你生來就得到的太多,所以你不懂平凡人的痛苦。世事這般無奈,其實我早有體會。比如,我與你在一起的三年,比不上她在你身邊短短一刻。又比如,我為你付出所有的青春與自尊,抵不上她一個梨渦淺笑。

六.{如花美眷,敵不過似水流年。原來那些有關你愛我的錯覺,都不過是一枕黃粱。}

我在京都等段梅蘇回來。

鎮西大將軍一麵派兵包圍京都,一邊親自領兵去景山迎回華妃與段梅蘇。此時皇帝已經奄奄一息,每日病臥在床,不問世事。

回到金鑾殿,皇帝已經神誌不清,華妃自稱奉了皇命,將大皇子段梅清收押天牢,列出十大罪狀告之天下,其一,進獻夜明珠,有殺父之嫌。其二,迎娶首富郭氏之女,有奪位之嫌。其三……

洋洋灑灑十大罪狀。其實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呢?

段梅蘇順利成了太子。待到老皇帝駕崩,他便是名正言順的王。那晚,段梅逸趁著夜色來找我,說,大哥已除。我現在是段梅蘇唯一的忌憚。你該比我更了解華妃的性格,她又怎能容我這根眼中釘?所謂功成身退,你我現在離開,或許還有一世繁華。

我掂量著懷中母親給我的匕首,心中也知,這皇宮是不能再呆了。

段梅逸拉著我的手走出大門,卻正迎上了段梅蘇,他身後有手握長槍的鐵甲軍,一看就是有備而來。

他冷冷地看我,眼中有複雜凜冽的情感,他說,“雪嬛,你可知我為何而來?”

我久久凝望著他,原來心中還是對他有思念,卻隻是淡淡回答,“狡兔死,走狗烹。我都明白。”

段梅蘇忽然激動起來,他衝過來猛地搖晃我的肩膀,說,“雪嬛,我是如何對你的?你為何要殺死鎖煙?你為何要殺死我最心愛的女人?”他忽然一把抽出我懷中的匕首,眼角隱約有淚,說,“有人親眼看見,你就是用這把匕首,殺死了鎖煙。雪嬛,我自知辜負了你,我本想用一生來補償,可是你,為何要這麼做……”

他欲刺向我,可是不知為何,竟下不了手。

我後退一步,忽然跪下,說,“段梅逸是你唯一的兄長,他又並無為官之念。我隻求你放他一條生路。”

其實那日,當我用匕首刺穿了江鎖煙的喉嚨,我就知道,這一生,段梅蘇是不可能再愛上我了。可我為了他,連自尊和性命都可以不要,又何懼這個結局?

段梅逸眼中有痛,還有一絲刻骨的感動,他本被侍衛押著,忽然掙開了上前一步,說,“段梅蘇,你知不知道……”

段梅蘇卻沒有給他機會說完,他猛地閉上眼睛,一滴淚水緩緩滴下,一刀刺入我的胸口。隻聽哧的一聲,飛紅四濺。

我並不覺得疼。我隻是有些後悔,因為我當初沒有聽從母親的話。她曾經跟我說,雪嬛,你要記得,世間男子皆薄情,沒有人值得你拿命付出,你記住了麼?

我記住了。

可是我卻做不到。

段梅逸衝上來抱住我,一向不羈風流的桃花眼中,此刻竟溢滿了淚水,他說雪嬛,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就是與我一生一世。你說過你會答應的,你怎麼可以先走?

他猛地抬頭望向段梅蘇,冷然吼道,“雪嬛殺江鎖煙的時候,其實我也在場。你知不知道,江鎖煙是大哥在你身邊安插的人,她奉命在你茶盞裏落毒,正好被雪嬛撞見……

她是為了你才會殺她的,你知不知道!”

段梅蘇重重一愣。

其實方才,我也有想過要跟段梅蘇解釋,隻是一時不知從何開口。

我以為我們的情分還在,他不會對我這麼狠。

可是原來我高估了自己。原來他的劍可以這樣毫不猶豫地刺穿我的胸膛,原來我江北顧氏的顧雪嬛,竟會死得這樣兒戲。

我望向段梅蘇,我看見他眼中一瞬間湧起刻骨的歉疚和痛楚,他上前要來抱我,卻被段梅逸一掌推開。

血汩汩地從胸口湧出來。我隻是覺得好累。閉上眼睛,隻覺四周一片寧靜。

死,就是這樣的感覺麼?

可我眼前還是有畫麵,我看見許多年前的那日,窗外簌簌飛雪,你一雙動人雙眸含笑看我說,“我以後就叫你雪嬛吧。——顧雪嬛。”

原來。

如花美眷,敵不過似水流年。

原來那些有關你愛我的錯覺,都不過是一枕黃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