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都想黑了(1 / 3)

文/李秀紅

——媽媽,親愛的媽媽,這是講給你聽的。我覺得有必要讓您知道,盡管您並不了解我,一點都不了解。

我靠在廁所的牆上,披著舊棉衣,肮髒的瓷磚讓我的脊梁一片冰涼。正是夜晚,頭頂上的燈泡非常昏黃,煙頭上的火光在這昏黃中哆嗦。5塊錢一包的中南海,潔白的過濾嘴,煙體上紋路極細,像爸爸年輕時穿的襯衣。我覺得很得體,就一支接一支,暗中比較哪一次的煙灰留得最長。

5塊錢在食堂裏可以一葷二素然後白生生的米飯隨便添。

水汪汪的夜晚,夜色從潮濕的泥土裏一縷一縷地湧出來。我借著昏黃的燈光看牆上的鏡子。那裏麵的我和你們看到的我一樣,臉形飽滿,非常地年輕,和這樣瑟縮的冬天格格不入。

我突然想起可以去聽隨身聽,SONY,銀色的,音質很好,看起來十分NB,什麼烏七八糟的碟都可以讀出來,是我爸爸給我買的,我非常喜歡它。我於是咕嚕咕嚕爬上床,黑燈瞎火地摸了半天,才猛然想起我已經把它賣了。我把它賣了,隻賣了500塊錢。我摸著那些辛辛苦苦淘來的碟,歇斯底裏地哭起來。

這一哭把她們弄醒了。你每天花樣百出還讓不讓人睡覺啊神經病!她們說。

老超來找我,我看見他穿了一件藍色的羽絨服,很舊,但是老超或者是老超的女朋友把它洗得很幹淨,我於是覺得老超今天看上去很英俊,很像個大學生,甚至比我周圍的那些人更像大學生。我於是很高興,老超,我叫他。他用一種很壓抑,很憋氣,很人文關懷的語氣問我,你是不是給了500塊錢給猴子?我說對呀你怎麼知道,猴子說想買塊效果器錢不夠我就給了他,不過我也沒多少錢隻能拿500……我還沒說完,因為我通常都很話多,但是老超突然抬起頭把煙扔在地上咬牙切齒地說,你是豬是不是!猴子把那錢在回歸買藥他還要了個女的他買個蛋屁狗屎的效果器!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他把臉都漲紅了。把煙撿起來扔到垃圾桶裏去,這是我說的。他呆了一下,文文你沒事兒吧?把煙撿起來扔到垃圾桶裏!我咆哮,如果這叫咆哮的話。他想說什麼,但還是照做了。我看著他朝我走過來,心狠跳了幾下,開口說,你借100塊錢給我,我想吃肉。

老超那天給了我200塊錢,我拿著錢在後街的館子裏吃了兩盤京醬肉絲一盆飯,撐得走不動路。

晚上接到猴子的電話,他說他很想我,我那不值錢的眼淚就嘩啦啦流了下來。

以上作為敘述的開始,媽媽,這樣講並不希望你原諒,反正這裏到處是你,你們的腳印。我隻是選擇我自己的方式,生活,或者是和你講我的生活。

猴子是從農村來的,他們家很窮。他爹是個酒鬼,早死了,他媽根本管不住他,因為他根本就是個瘋子,我不是現在才這麼說,我一直都這麼說來著。他是個瘋子,認為全世界都是他的,他背了個破包,裝著他的詩,他的畫,捏著他媽媽賣豬或者賣糧食的800多塊人民幣去了北京。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蕩到重慶來了,他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我想一定是這樣的。他來找他的哥們兒老超,老超人很好,他不是瘋子。第一次看到猴子的時候我才剛剛上大學,他就站在老超他們家的陽台上,很瘦,那張臉簡直瘦得讓人受不了,顴骨高聳著,看得我心疼。

吃飯的時候我看見他手上有塊醜陋的大疤,很不正常顏色很深。我問他怎麼來的,他說不想提,我說有什麼不想提的,我問你你就該回答我。他揚起頭看了我一眼,接著看了老超一眼,說,老超我說了。有次從西安坐火車回北京,身上沒錢,蹲在地上餓得頭昏眼花。他於是逃票。偏巧那次搞得很嚴,有幾個被抓住的人讓列車員用鉗子敲破了頭,他於是趁火車開得他認為比較慢的時候從窗戶跳了出去,結果外麵有很多石頭,他的手被戳了個大口子,流了很多血,也沒錢去醫院,後來好了,就留下這麼個疤。

說完他摸了摸他的疤,我就一直看著他,然後我就愛上他了。

後來,媽媽,我想說的是我和猴子睡了,當然我那時已經不是什麼處女了,我上高中的時候就不是什麼處女了。當然你不知道,你在珠海那麼遠,你什麼都不知道。處女是個什麼東西它能證明什麼它能給我帶來些什麼!它屁都不是,現在的很多人都這麼認為,我也這麼認為。

這一切都是個開始。我這20年來一直都有許許多多事情發生,我不喜歡把他們照時間先後在記憶裏排個順序。對我來說,這是個開始。

我的生活費一直是你和爸給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們是每人給一學期。在遇到猴子之前我因為這些不勞而獲的錢過得很愉快。我總是穿CONVERSE的衣服,我喜歡穿得很運動的樣子。這點媽媽應該知道,因為你每次回來都在問我為什麼總是穿得這麼寬大。媽媽我現在告訴你,因為我胸很平,如果穿合身的衣服大家就會笑我平胸,我不在意別人怎麼看我,除了我恨他們笑我平胸,我想如果再有人這麼議論我我會殺了他。這些是題外話,我想說的是有一段時間我沒有買新衣服,真正一件也沒有。而我一點也沒覺得窩囊,你看,什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真是護短的屁話。

那時候猴子已經沒有住在老超家了,他還沒那麼厚臉皮。他在南岸租了間房子,他到處托人發表他的詩,盡管他並不認識什麼人。我認為,老超也認為,他的詩寫得很好,真的。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夜裏的南濱路(那時南濱路還不是今天這樣資產階級的樣子),分別的時候他給我張紙條,說要回去才能看。皺巴巴的,我在公車上就看了,猴子的字寫得很好,像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寫出來的字。

那天你走了以後/我一直在想你/想著想著/就把天想黑了。幾年後韓東也寫過把天想黑之類的句子,但是我隻認為猴子寫得好,寫得我在公車上就開哭了。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也許可以說,我本身有一種自我折磨的潛質,它一直被我無意識的壓抑著,直到被猴子激發,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他有理想,這種偏執的理想讓他吃盡苦頭。我第一次看到像猴子這樣如此安然地置身於痛苦的人。後來我和他住到了一起,他開始組樂隊,因為他希望盡量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他每天坐公車去四哥那裏練琴。那叫練琴,媽媽,重慶的夏天四十多度,他們在門窗抵死的小屋裏流汗流到虛脫,猴子為了省錢,背著我一天就吃幾個饅頭。我發現的時候隻有幹哭。我搬去和他住在一起,沒課的時候就給他們做飯。我們常常擠在一起下掛麵,有時連油都沒有,就吃著點鹹味。平時在學校食堂我都不怎麼吃肉,我跟她們說我減肥,你說我從來沒上過90斤我減什麼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