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塔納埃爾,我聽到過你和梅納爾克的談話,記得你對他說:“梅納爾克,你從來都沒有教過我如何才能做到明智。”
而梅納爾克回答道:“親愛的納塔納埃爾,事實上,我們並不需要明智,但一定要有愛。”
同樣的思想方向,類似的真摯良言把我和梅納爾克拉到了同一陣營。我對梅納爾克的感情更加深刻了,其程度甚至超越了友誼,確切地說應該是愛,是一種親如兄弟的愛。
但是,納塔納埃爾,我仍然要提醒你要當心梅納爾克,他其實是一個危險的人物。對於智者來說,他向來都是一個應該備受譴責的人,但是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們卻對他毫無戒心。梅納爾克竟然利用起孩子們的信任,告訴他們不應該隻熱愛自己的家,並且鼓勵、引導他們逐漸脫離家庭,煽動他們去尋求那遠離家園的酸澀野果,引導他們去追求那常人所不解的奇異愛情。梅納爾克啊!一直以來,我把你當成知音,想與你走同樣的路,然後在暢快的環境中自由自在地遨遊。但是你並不打算這樣做,因為你身上有著憎惡怯懦的影子,它們總是在極力地把我推向遠處。我其實沒有資格評論和批評任何人,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事物,就像當下在下一刻就會變成過去一樣,每個人也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有各自特殊的潛力。納塔納埃爾,如果你想好好地體驗生活,那就拿出自己全部的熱情吧。
時間是一個奇妙的存在,它的特性在於永不停歇,卻又自然而然地劃分出了三大階段——過去、現在和將來。它在流淌的同時,仍然時刻記掛著身後的腳步,盡管有些痕跡終歸會消失不見。所以,伴隨著時間的腳步,過去總會向現在投射一段曆史,把之前的腳步展示出來,以免現在所看到的都是對未來的憧憬。它的本意原是為現在減輕負擔,不要讓現在擔負起所有的未來,但事與願違,過去的痕跡卻存在嚴格的對應性,即每一種過去隻能幫助現在標識一個未來。當這種未來投射到我們麵前的時候,卻形成了一個無限和深邃的點,這同樣牽製住了現在的發展。
你說關於時間的解讀,自己似乎無法理解,這其實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也沒有打算讓你理解,因為我要你記住一句話:永遠不要做自己無法理解的事情。我們拋開“事情”去看理解本身。記得我曾問過你如何看待交配之後母螳螂吃掉丈夫的行為,你當時回答道:“這是螳螂的本能,母螳螂為了給腹中的胚胎提供營養,不得不這樣做,這是它們繁衍後代的途徑。”我完全認同你的看法,你對這種生物現象沒有一絲責備,而是選擇了理解。我相信你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內心感到了愉快。這就是理解的力量。隻行自己理解的事情,要盡擔負人道的責任,這便是我給你的金玉良言。
我和梅納爾克很像,我們都是追求奔放和離經叛道的“異端”。那些開在懸崖邊上的俏麗花朵從來都是那樣嬌豔,寒梅為自己選擇了最為苦寒的環境,對春日的豔陽向來不屑一顧。所以,我們會讚歎它們的獨樹一幟,羨慕它們的與眾不同。梅納爾克曾經對我說:“我知道,人一定會體驗七情六欲,這是共性,不必為此刻意追求。但與此同時,我同樣不排斥道德敗壞,我甚至希望自己全都經曆過,至少也要大力提倡。信仰擁有著無形而奇異的力量,於是我對它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開始瘋狂地置身於所有的信仰當中,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在一些蟲鳴陣陣的夜晚中,空氣安靜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我全身心地審視著自己,竟對自己的靈魂起了狂熱的信仰之情。由於信仰總是一些高高在上的東西,所以我感覺靈魂馬上就要脫離我的身體了……”
生活是一個平靜的湖麵,因為人類的活動才會泛起漣漪。它就像一杯冰水,需要用體溫去捂熱。當一位高燒病人把它捧在手裏,他明知道應該先把冰水捂熱,但還是迫不及待地把它送到了唇邊。當那清涼甘甜的水碰到那因發燒而滾燙的嘴唇時,就像久旱幹裂的土地邂逅了那經久未見的雨露,說不出的暢快歡欣。將冰水飲下去了,但高燒所產生的焦渴感覺卻依然揮之不去。納塔納埃爾啊,你要知道生活的形式總是千變萬化的,這樣才顯得不那麼單調,大悲大慟就是源自於此,盡快領悟熱情奔放的真諦吧!
我向街角那座掛鍾高塔朝拜,向海灘那一個個絢麗貝殼見禮,也向屋簷下滴落的雨露跪拜。
那由內而外的熱情即將奔湧而出,烈火焚燒般的感覺折磨著我的身心。我開始渴望投身於冬夜裏那徹骨的寒風,呼吸那嚴寒中滲出的空氣;我站在窗欞之側,看著清冷的月光攜著夾雜寒露的迷霧傾瀉進來,倘若可以拿來飲用,必定清冽非常!我抑製不住內心的狂熱,從火熱的被窩裏爬起來,把額頭緊緊貼在陽台那冰冷的玻璃上,望著滿天的星辰,想象著那些星球上的苦寒情景,這才稍稍壓下了一些躁動的欲火。
那些狂熱的激情啊,你們的燃燒即將耗盡我的肉體。那份熱情,令我的靈魂也疲憊不堪。我開始變得心醉神迷,對周圍的一切都產生了狐疑,然後便陷入了無盡的等待之中,就像身處一片沼澤,望不到頭,也無從起步。我開始寢食難安,整日昏昏沉沉,卻始終難以入睡,醒來之後卻更覺乏力。我感覺我的思想越來越遲鈍,精神越來越萎靡,就連看待事物的眼神都變得呆板起來,我要化成木雕泥塑了!
所有的死亡都意味著重生。我仿佛走到了死亡的邊緣,像萬千生命一樣,不管是隱秘的、潛在的,還是未知的,都在經曆一個分娩和昏睡的過程。就這樣,我把自己做成了一個蟲繭,沉入了夢境,任由所謂的新生命在體內孕育,我將在這樣的境地中重生,但重生的我將不再是原來的我。我仍舊渾渾噩噩,但總感覺一束束的陽光正在企圖穿透層層樹葉照在我的身上。我無力去想這些事情,遂再度昏迷了過去。
直到梅納爾克找到我,隻說了一句話:“那種所謂的靈魂的虛幻幸福就是你正在不顧一切追尋的嗎?對此你還要尋覓多久?”
“上蒼啊!”我開始大聲哀求,我的身心漸漸麻痹,別說情感和靈魂,就連疼痛我都快要感覺不到了!我迫切想要清醒過來,哪怕讓我突患急症,大病一場,讓我真切地感受那疼痛難忍的感覺。陰鬱的顏色瞬間湧上了心頭,我的腦海頓時漆黑一片,伴隨著呼嘯的狂風和震耳的驚雷,冰冷的雨珠即刻傾瀉下來,突如其來的壓迫和浸透骨血的涼意令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無數的念力和陰鬱一齊湧上了那烏黑的天蓋,仿佛在等待閃電的奮力一擊,然後魚貫迸發出來,為那緊隨其後的碧空開辟道路。
我不斷地憧憬雷鳴過後的情景,但現在的我隻能等待,一直等待。這種等待還要持續多久?這個問題出口之後,我不由得皺起眉頭,等待過後,我們又該何去何從呢?突然間我又哈哈大笑——我到底在等待什麼呢?難道我們隻能等待一些東西,卻不能夠自己生產一些東西嗎?這些不都是我們自身的產物嗎?對此還有什麼是無法了解的嗎?
我開始回首自己的人生,我記得阿貝爾出生了,我也訂婚了,後來,艾裏克拋下我、離開了人世。自此,我的生活便被徹底打亂了。但是,這些事情就像是電影中滾動的膠片,隻存在於一瞬,轉眼便消失於無形,它們對我的麻木狀態沒有形成一丁點的改觀,反而使其愈發嚴重了。在很多時候,我把自己的麻木狀態歸因於紛亂的思緒和不夠果決,於是我開始羨慕草木的無憂無慮。後來,我告訴自己:都說樂極生悲,想必也會存在苦極生樂。於是我便開始了更為瘋狂的自我折磨之路,想要通過使肉體疲乏而達到精神解脫的目的。毫無疑問,我又開始了昏昏沉沉的生活,生命裏除了沉睡,似乎已經沒有其他東西了。
盛夏,天氣熱得令人發悶,我睡在床上就像一個熱得發昏的嬰兒。終於,我醒了,我睜開了雙眼,當我發現自己在這樣的境地沉睡了許久之後,我不由得驚歎起來,渾身是汗,心也怦怦直跳,頭昏的感覺隻增不減,仿佛下一秒就會倒將下去。已是黃昏了啊,陽光已經沒有那樣刺眼,密不透風的房間卻更顯悶熱非常,百葉窗緊緊合著自己的“身體”,仿佛在拚盡全力阻擋暮光潛入,但那無孔不入的光束還是從一頁一頁的縫隙裏射了進來,投在了那白得發亮的地麵上,送上了窗外泛著晚霞橘光的湖水漣漪和碧綠草坪的清香氣息。我看到這些,心下似乎升起了一股愜意情緒。就像是一個人陷入了漆黑的洞穴,什麼都看不到,沒有食物和水,甚至連空氣都很稀薄,當他的精神瀕臨崩潰的時候,前方竟然透出隱隱的微光,那光束仿佛映襯著一汪碧色的湖水,隨著風起而輕輕搖曳,那將是何等歡欣而迷人。
我聽到了屋外的諸多聲響,神誌逐漸清醒,心頭的壓迫感催促著我離開房間去透透氣,我想洗洗臉清醒一下,先是端來了冷水,但又怕臉上的汗遇冷水而引起內熱,遂又換了溫水,洗過之後卻仍是那般麵無表情,情緒沒有半點漣漪。我從樓上轉到樓下,又從樓下走到花園,我站在院中好一會兒,然後看到了牆角邊那盛開的薔薇花,在那一簇花朵旁邊,有一張長椅,那是我經常“光臨”的地方。就這樣,我坐在長椅上,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隻呆呆地望著天空的晚霞,看著它一點一點地消逝,等待著夜幕降臨。我一向疲憊不堪,於是向來惜字如金,很少與人交談。孤獨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大肆滋生。有時候,我看到自己的境遇,便會想起這樣一段詩歌:
那既不寬敞也不明亮的前方,
仿佛注定了是一個杳無人煙的所在,
我看不到那裏的太陽何時落下,
也不知道黎明的朝霞何時升起,
我隻看見一隻舒展翅膀的海鳥,
在那泛著粼光的湖水中嬉戲……
我知道我仍舊需要潛伏在這裏……
一些俗世的紛擾和繁重的思慮,
迫使我蜷縮在叢林深處的濃蔭中,
橄欖樹下,以及陰暗的地窖裏。
那四麵封閉的漆黑小木屋,
總是把孤獨和冷寂當作武器,
讓我平生了諸多厭煩情緒。
空洞洞這山穀,
冷森森這山巒,
清冽喲這溪水,
任憑我怎樣近前,
看到的隻是荊棘遍布,
實在是了無樂趣。
在這樣無趣又近乎絕望的境地,我依然憧憬著那遙不可及的充實,我相信它是有可能出現在我麵前的,盡管當前還沒有實現。但我能清楚地感覺到這種忽近忽遠的感覺,它就像那時而放線、時而收線的風箏,總是那樣的在乎天際,看得見卻摸不著,縈繞在心間時時觸碰自己的心。奈何心房中也是一片黑暗,即便希望的聲音在四周回響,空氣依舊充滿了壓抑的味道。“啊!”我怒號著心中的憤慨,“幹脆打開一個窗洞吧!在這黑暗的無休止的煎熬中,讓那光芒萬丈的陽光湧入進來吧!”
我需要一個煥然一新的生命,我期待著體內那個新生命的誕生,由此期待著第二個青春期的到來。我希望雙眼沐浴在那山間的清泉裏,把所有的汙濁、塵垢清洗殆盡,這樣一來,我的眼睛就會恢複清透明亮。我抬頭望向天空,啊!頭頂的藍天竟然如此碧空如洗,好像從未如此清透。
我生病之後,一直昏昏欲睡,但是我受夠了這種生活,於是我選擇讓自己動起來。我踏上了旅途,在中途遇見了梅納爾克。他的詰問醍醐灌頂,我竟然在須臾之間康複了,這就像是一個奇跡,也算是我的再生。從此之後,我就是這世界的新人,周圍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的,都處於不斷地更新之中。我的痛苦最終促成了生命的新生。
納塔納埃爾啊,我說過我曾經有過無盡的等待,也曾對等待過後的情形迷茫過,甚至連為何等待的原因都不曾知曉……你可知道何謂等待?
在那炙熱的夏日裏,我曾見過田野等待雨露。蟬鳴聲回響在道路兩旁的樹上,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光束,映出了一些飄浮在空氣中的細微塵粒。在這一片恬靜當中,炎熱卻以被放大的姿態隱現了出來。那些伏在地麵和飄浮在空氣中的塵埃無比輕盈,一有風吹草動,便會漫天飛揚。這些不僅令田野感到焦渴難耐,更多的是焦慮難當。大地太想念雨露了,它張開自己的胸懷,懇求和雨露重逢。由於太渴望,它似乎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去擁抱,以至於身體都被撕裂了。但它自己卻不後悔,並說龜裂是為了能夠迎接和擁抱更多的雨露。
在那被陽光烤得熾熱的荒原上,竟盛開了一簇野花,野花的香氣因聚集而濃鬱。在這空氣不流通的悶熱境地,原本清新怡人的花香卻顯得格外刺鼻。再次朝前方望去,不論是花,是樹,是草,都變得垂頭喪氣,在烈日的威視下奄奄一息。
每當到了下午陽光最盛的時候,我們往往會來到露台下麵,在這裏躲避那猖獗的陽光,順便喝上一杯冰涼的飲料。當那清冽的液體穿過腸胃擴散到整個身體時,體內的涼爽和外界的酷熱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頂著滿頭的大汗冷不丁地打噴嚏,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
前方有一棵結球果的樹木,上麵開滿了粉紅色的花朵,金黃色的花蕊在陽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耀眼。一陣風吹來,一樹的花粉都隨風飄散在田野的各個角落。
不知不覺,風變得涼爽起來,樹枝隨之搖曳的幅度也逐漸增大了。我放下手中的冰飲,似乎此時此刻的雙手竟有些受不住它的冰冷了。我看著遠方的天空,那裏的顏色正在逐漸清晰,由白轉灰的過程極其顯眼,我明白它在孕育一場暴風雨。我把目光轉向田野,知道整個大自然都在等待。
就像是一場盛大典禮的前奏,顯得莊嚴而肅穆。整個田野寂靜無聲,連鳥兒、蟲兒都開始緘默不語。在陰沉的空氣中,大地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紗帳,那是被熏蒸的大地遇冷氣後的升華。在這之前,萬物都仿佛被熱暈了,還好我們有冷飲解暑;風越來越強勁了,越來越多的球果樹花粉從樹技間飄落,伴著殘餘的陽光和陰暗的天空,宛如一片金黃色的迷霧。雨,終歸是下起來了。
在那朝霞撕破黑暗之前,我曾見過天空等待那期待已久的黎明。今天,我醒得可真早啊!這時候,黑夜還不曾離開天空,我躺在沾滿露水的草地上,任憑淩晨的露珠浸透單薄的衣裳,我把雙手墊在脖子下,就這樣仰臥著欣賞天空中的繁星,我見證了它們從耀眼走向暗淡的過程。身上的露水越來越重,清晨的微風最是清涼,一股冰涼之感也順勢襲來。但這種冰冷的刺激卻沒有使我變得更加清醒,原本就渾渾噩噩的我在早起的狀態下更加困倦起來,仿佛一閉眼就會陷入夢鄉一樣。我早就厭倦了昏睡的生活,同時也想與天空一起見證黎明的到來。為了拋開困意,我起身穿越樹林,一直走到了前方的盡頭。這次我沒有躺下,而是席地而坐。我開始觀察眼前的一切,動物、植物,甚至是我自己。所有的動物都知道黎明即將來臨,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勞作即將伴隨著歡樂而產生;生命也即將踏上重新傳播的旅途。天,終於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