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見那來人年紀甚輕,穿著一身夜行衣,頭上也戴有麵具,隻是形式不同,身材矮小,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不知明月光雙劍夏南鶯,又叫六月梅的前輩女俠怎會收一未成年的幼童做她弟子?均覺奇怪。因對方雖然年輕,但比三人要高一輩,來勢既急,話又直率,一口氣說了一大套,簡直不容還口,估計不是常人,隻得恭恭敬敬聽他說完,謝了指教,一同行禮拜見,請問姓名,就便探詢是否六月梅的徒弟。來人已急道:“你們還不將那扁毛畜生打發先走,鬧這些虛禮虛言作什?你當此雕飛得甚高,又在深夜之中,便不會被人看破麼?”鐵笛子諾諾連聲,忙令南曼將雕喊下,指點前途去向,匆匆說完,二次又向少年請教。少年笑道:“你真叫鬼,見我年小,還不相信我是你的師叔麼?”鐵宙子忙答:“弟子不敢,隻為師叔本領驚人,輕功更是好得出奇,急於想知姓名來曆,以免將來再遇時認不出來,以致失禮。”少年笑道:“你們已知我師父是六月梅,不必說了。我名賀回,休看我老聲老氣,混充你們長輩,實在我真愛惜你們,想要見麵不是一天,難得今日相遇,又想就便看看這隻黑雕,才致這樣說法。不過事情也真緊急,你們不要怪我狂傲。”
黑雕已被南曼用燈招下,少年一麵湊將過去,一麵自將麵具一拉,笑說:“你們決想不到我師父有我這樣徒弟吧?實不相瞞,我從血胎中就被恩師收去,我還是她幹兒子呢,這是我的本來麵目,你們不要見笑。”說時,隨同少年手拉之處,胸前倏地一亮,現出本相,三人幾乎嚇了一跳。原來少年麵具做得十分靈巧,也是薄皮所製,另外還有一頂帽子與之相連,上有鎖口,一拉便開,由中心分為兩片,貌相本就奇醜,眉眼口鼻無一整齊,半邊臉上更有巴掌大一片血痕和三條隆起的紫肉條,仿佛另時被什東西抓過,頭皮也被揭去,後來長好,光溜溜不長一根頭發,皮色卻又雪白,上麵也有幾條血印,端的又醜又怪,從未見過。戴上帽子還好一點,禿頭更是難看。旺子還不怎樣,二女幾乎笑出聲來,賀回也不在意,那光十分明亮,由賀回手上發出,因未全放,隻露一點,業已照得眉目畢現。賀回正指黑雕笑說:“聽說你目光敏銳,此時須要將我認清,免得前途又生誤會。你們叫它聽我的話,包有好處。”鐵笛子忙答遵命,剛朝黑雕指說。
“以後相遇須聽賀師叔之言行事。”忽聽遠遠傳來一聲清嘯,略響即止。賀回忙將珠光隱去,笑說:“師父想是怪我露出形跡,其實我有我的主意,如被老怪物望見球光尋來,正可調虎離山,使你們容易上路呢。話已說完,再不分手師父必要怪我淘氣。你們急速起身,越快越好,一過孫莊,再走一段便無事了。”三人忙同應諾。
賀回先命照著所說方向將雕放走,再同起身。三人依言行事,雕剛飛去,賀回便朝斜刺裏馳去,晃眼沒入暗影之中。三人趕出裏許,遙望來路左側遠遠亮光一閃,看出那光亮如銀電,與前二賊的燈光不同,料是賀回所發,也許對頭警覺,被其引開,照著所說口氣定必厲害,否則以六月梅那樣成名多年的前輩劍俠不會這多顧慮。便賀回也有一身驚人本領,又是年輕氣盛,對頭如是尋常,也不會那樣囑咐,料知情勢緊張,這一帶伏有危機,各自戒備前行。鐵笛子更是謹慎,連話都不令二女說,一同冒著深夜雪風飛馳在積滿冰雪的山野之中。因未去往黃茅村投宿,急於趕路,冰雪崎嶇,又極難走,雖然一口氣飛馳了數十裏,人卻饑渴交加,天也大亮。三人原照賀回所說走法,未走原路,文嬰路生,見一輪朝陽已由天邊霧影中露出多半,晨霧漸消,前途寒林疏秀,到處都有人家田畝,雞犬相聞,知道當日天氣尚好,心中有事,也不知道路程遠近,什麼所在,悄間:“這是什麼地方,孫莊是否走過?”
南曼見她始終關心,想避開孫莊一麵,笑答:“孫莊就在來路側麵,我們剛過不遠,這裏都是它的地界。因這一帶十九孫姓,又多能夠生活,我們以前連查探過兩次,覺著他們日子過得都好,因此不曾周濟,所以這一路上隻這裏數十裏內無什相識,就有一兩家也是大明湖邊的兩個相識漁人引進,無什深交。鐵兄覺著可疑也由於此。彼時救災事忙,連探詢了幾家,俱都過得。後在夜裏往探,人家所說都是高興的話,雖覺並非全是實情,心中生疑,仿佛說話的人有為而發,但未探出破綻,不知這班農人何以這樣異口同聲,都說好過,表麵看去衣食又似還能顧全,也就沒有多事,一直不曾再來,情況甚生。我們先尋一個地方吃點東西再說吧。”文嬰忙答:“小妹不餓,昨夜那位小師叔曾說,過了孫莊再走一段就可無事。共隻還有十多裏,轉眼便到。記得來路有一村鎮,所賣幹饃餛飩甚好,到了那裏再吃,比在冰雪地裏喝西北風,還舒服些。”
鐵笛子見她說時麵帶惶急,不時回顧身後,左近人家頗多,所行地勢雖偏,無須由人家村落中經過,前麵田隴上已有人在往來,心想:“文嬰曾得師門真傳,決非怯敵,看她這樣懸心憂疑神氣,事情關係必不在小。”再一回憶以前來此窺探經過,心中一動。
好在平日和南曼常時同出行道,日夜奔走,不眠不食常有的事,笑說:“方才因聽文妹饑渴,才想在這裏隨便吃上一點東西。此時既然不餓,前途大鎮集上再吃也是一樣。”
文嬰自覺言語不符,麵上二紅,又朝來路側麵大片樹林環繞的村莊中看了一眼,便不再說,人卻往前搶去。鐵、南二人看在眼裏,也未說破,暗中越發留心。三人麵具已在天明前取掉,沿途不斷有人往來,雖是各走各,不曾理會,終恐被人看破,不便和昨夜那樣施展輕功飛馳下去,這樣自然要慢得多。鐵、南二人看出文嬰先是搶在前麵,仿佛走得越快越好。後知不能走得大快,又夾在二人中間,每遇對麵來人必要假裝怕冷,將臉遮住,頭上一頂帶耳皮帽兩耳業已放下,便是熟人驟然之間也未必能夠看出,不知怎會如此心虛。一路戒備,居然無事,也未遇人詢問。
走了一段,前麵已是泉口大鎮。鐵、南二人俱都來過幾次,非但地理極熟,並有許多相識的窮苦人家。本定去往飯鋪飲食,文嬰忽然提議笑說:“我們此時最好不要多生枝節,昨夜賀師叔又再三警告,這裏既有相識人家,不如在他那裏請其代買來吃穩妥得多。”南曼知道這些苦人都受過二人周濟,一旦相遇定必殺雞煮飯,竭誠相待,不願擾人,笑說:“我們因恐文妹有事,特意改走別路,並未由孫莊前穿過。此鎮離開孫莊已有二十餘裏,方才文妹所說之處業由側麵繞過。我想,大白日裏,隨便吃上一點起身決可無妨,何苦叫人家費事呢?”文嬰問知所行並非日前所經之路,離開孫莊,又有二三十裏,愁眉立展,笑說:“妹子不知相隔已遠,此是一個難題,等山中事完小妹再作詳談,諸位兄姊一聽就知道我的苦楚了。”
二人點頭,見正吃早飯時節,天又太冷,路上行人極少,前麵鎮上卻甚熱鬧,便不再開口,同往內中一家較大的酒樓之中走進,鐵笛子笑說:“我們近來實在儉省,難得事已辦完,恰巧遇見良友,理應慰勞,並與這位小兄弟接風,大家多吃兩杯如何?”二女均是男裝,聞言會意,同聲讚好。鐵、南二人更因平日生活清苦,隻管取有大量不義之財由手上經過,全都作為救濟窮苦之用,和自己山中帶出來的盤川分得極為清楚,從不妄用分文,照例每次事完都要自己犒勞,又和文嬰初次相見,吃這第一頓酒飯,由昨日起連動手帶奔馳了兩夜一天,以前日夜勞苦還未算上,也實勞苦饑渴,知那鎮集往來要道,比文嬰方才所說的一處要大得多,特意遠走十來裏準備飽餐一頓。再趕半日,仗著冬日天短,到了黃昏另覓宿處,睡他一個好的。恰巧時候還早,剛剛上座,三人一到,便在樓上尋了一個單間的雅座,喊來夥計,各人要了一兩樣喜吃的菜和當地特產的黃酒。
剛剛坐定,便聽樓梯響動,酒客越來越多,連外麵敞間也被坐滿。三人在酒菜未來以前偷看外麵,都是尋常商客,先未在意。吃了一陣,又有一人上樓,文嬰還不怎樣,鐵、南二人久經大敵,一聽便知步履之聲有異。鐵笛子手攀簾縫往外一看,見是一個頭帶金箍的頭陀,身材高大,貌相也極威猛,手中拿著一柄禪杖,約有大酒杯粗細,像是鋼鐵所製,看去十分沉重。因客位已滿,斜對過有一單間又恰有人定下,經夥計一說,便靠著後窗覓了一張小桌坐下,跟著要了許多酒菜,照樣大魚大肉,酒量食量全都過人。
一路大吃,吃得旁坐酒客俱都朝他偷看。
當地是個官路大道,水陸要衝,這班商客常年往來江湖,多半眼亮,誰也不曾開口,各自看了兩眼便回過頭去。店夥對他更是恭敬,一呼即至。頭陀一路大吃大喝,始終旁若無人。因上來人多,不曾看清,後又背朝三人這麵,更看不出他的麵目。南曼見一個出家人這等行徑,料非好貨,意欲借故出外窺探,被鐵笛子一把拉住,低聲說道:“我們回山心急,已不打算多事,好在明春還要來呢。”正說之間,店夥恰巧走進,鐵笛子低聲一問,夥計悄答:“這位師父還是第一次來到這裏,此是水陸要道必由之路,過往的人哪一類都有,你老三位都是出門人,隨他去吧。”說完走出。
門簾起處,瞥見樓上又有兩個華服少年走進。文嬰剛剛探頭外望,忽然縮退歸位,鐵、南二人也看見了一眼,覺那二人少年英俊,仿佛那裏見過。再看人已走往東小問雅座之內。跟著又走進三個,年紀最大的不過四十來歲,餘均少年,看去全像練過功夫的人。三人也吃得差不多,文嬰忽又催走,鐵笛子隨即會賬起身。出門時節,文嬰業已先行,由人叢中穿過,快要下樓,鐵、南二人因想就便看那頭陀一眼,見樓上夥計往來忙亂,酒客紛紛來去,剛立得一立,夥計一聲高呼“送客”,頭陀恰巧回過臉來,朝二人看了一眼。
二人見他麵如黑棗,又吃了幾杯,越顯得黑中透亮,前額寬突,深眼大鼻,闊口朱唇,兩顴高起,一雙濃眉緊壓眼上,又闊又長,快要連成一字,二目凶光閃閃,形態更現獰惡。二人本意不願多事,見對方也似不曾留意,便在店夥謝客歡送聲中走往樓下。
南曼在後,瞥見東小間雅座門簾微動了動,隻當偶然,一心專在頭陀身上,隻顧尋思記那形貌,就此放開,也未再和同伴提起。到了門外一看,文嬰正在前麵道旁緩步相待,麵色似頗緊張,樓旁係有幾匹馬,南曼悄問:“我們情同骨肉,你到底有什為難的事,方才見什可疑形跡麼?”文嬰忙答:“南姊不必多疑,將來自知。”南曼看出她神情有異,分明方才樓上有什發現,疑與頭陀有關,忍不住又要探詢,被鐵笛子止住,文嬰也未再提。由此三人往前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