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完,料知敵人已被六月梅師徒驚退,文嬰更是喜慰,便將來人一同留住,吃完早飯,囑咐村人不令在外談說昨夜之事,尤其坡後小庵不可要前往窺探,也不可提說一字,否則惹出事來命都難保。這些窮苦村人都把影無雙奉若神明,當然滿口答應,吃完上路,同往前途進發。初意對方也許還不甘休,頭陀本領決非尋常,來路酒樓曾與對麵,連文嬰也不知他來曆,說是以前不曾見過。又聽村人說,對麵四人退時,隻頭陀一人不大服氣,被老尼低聲喝止,方始越野而去,但未走遠,繞到鎮上又與兩少年相遇,下馬密談,隔了一會少年雖同騎馬回轉,頭陀並未同行,先去那人不知前事,專一注意孫氏弟兄,相隔又遠,雖覺頭陀生得雄壯,頭上金箍發亮,老遠均可望見,別的卻未留意。
三人估計頭陀住在鎮上,早來還未起身,就許前途相遇都在意中。記得昨日頭陀先到酒樓獨酌,和東雅座少年一夥不像相識,不知怎會結成一黨,均覺奇怪。文嬰隻對孫氏弟兄顧慮,藝高人膽大,對於頭陀並不放在心上。鐵笛子卻是心細機警,為防萬一,走前並將上次救災存在宗家的幾身男裝取回,三人各自換過,又用易容丸憑著數年輕驗和巧妙的手法把形貌裝束一齊改變,除去身材高矮差不多,三人同路是個疑點而外,經過細心變化,連包裹都改了樣子,便是相識的人也難看得出來。當日早起,南曼見文嬰麵如朝霞和雪,容光照人,雖經連日勞苦,睡起之後精神反更煥發,英姿美豔,好看到了極點,心想文妹真是絕代佳人,我見猶憐,此時易妍為蚩,又穿著一件不大稱身的粗布棉袍,看去活像一個小本經營的行販,連那綽約豐神也完全掩去,走到路上越看越好笑,對鐵笛子道:“你近來手法真好,文妹一個絕色佳人被你變成什麼樣子,我要不是眼見,休說換個地方,便是方才起身時不曾看清,改在別地相遇也看不出。你真討厭,美醜一樣改變,偏不把她往好裏變,再穿上這件棉袍,沒見過她本來麵目還是平常,此時想她今早容光那麼美豔,變成這個神氣,你真委屈她了。”
鐵笛子四顧路上行人,相隔均遠,悄聲笑答:“南妹還是童心,也不想想太師叔師徒接連兩次尾隨相助,還有黑雕今早起身也未見麵,不知是否在前相待。如非事關緊要,小師叔不說,這位昔年威震西南諸省的前輩劍俠怎會伸手管這閑事?她老人家行動又是那麼謹慎細心,樣樣都是適可而止,前途艱危不言可知。我三人業已被人照了麵去,文妹雖是男裝,口帶女音,比你更甚,稍微細心便可聽出,她又生得那麼秀美,不將她變得稍微醜陋一點,穿得臃腫一點,我們身材相仿,恰又同路,豈不更易被人看出麼,如在平日自然無妨,如今事關緊要,強敵甚多,急於回山,商計應付,路上無事才好,哪能不加小心呢!”
南曼和鐵笛子早已訂婚,由十七歲起便同下山行道,互相約定,夫妻名分雖已早定,雙方情愛尤為深厚,但未正式完婚,此後弟兄姊妹七人在外行道,彼此雖然形影不離,常在一起,為了完成當日對師父所許的誌願,既然說好在此七年之內同心合力將所許善功做到,方始合音,何不以此考驗,在善功未完以前索性仍是同門兄妹稱呼,遇見外人就算同胞骨肉,連這虛名也都不要提起不更好麼?因此二人在外隻管如影隨形,極少離開,稱呼仍是兄妹。文嬰不是下山以前聽大姨天山鷹說起也不知道,話雖如此,二人年歲差不多,南曼隻比鐵笛子小了不到十天,加以從小便得師長憐愛,人又天真任性,鐵笛子遇事總是讓她一頭,日久成習,彼此年輕,童心未退,小夫妻常因細故爭執,照例都是南曼占先。平日相親相愛,卻是情深已極,南曼心高好勝,又和文嬰一見投緣,當她同胞小妹一樣。
自從三人相會一路走來,鐵笛子心細機警,樣樣都要想到,南曼見他從前日起自己隻一張口,不是被他止住,便要批評兩句,一聽又是這樣說法,深知這七個同門兄弟姊妹以鐵笛子年紀最輕,本領最高,並還得到老鐵笛子齊全的上乘真訣,練就內家罡氣,因蒙師父鍾愛,非但兼有兩家之長,連那枝威震江湖的鐵笛子也被得去,在各派小輩中已算數一數二的人物。雖奉師長嚴命,內家罡氣雖得正派真傳,但是入門年淺,功力尚差,遇見尋常敵人固然穩占上風,真要遇見那幾個隱跡多年的老對頭,還是不敵的一麵居多,偏又急於修積善功,不能久在山中苦練,因此再三囑咐在外不許輕用,不是真個極惡窮凶之徒也不可輕下殺手。尤其那根鐵笛子雖是由前輩劍俠崔老人起傳了三輩,早已威震江湖,差一點的敵人一經發現立即遠揚,但這一件利器所樹強仇大敵也非少數,須防隨意施為,輾轉傳說,或是傷人太多,將那隱跡多年的仇敵激怒勾了出來,不到萬不得已取都不可取出。丈夫一向敬信師長,從不違背,在外行道已五六年,輕易不肯施為。偶然遇見敵強人多,或是死有餘辜的惡霸惡賊,偶然一用,也隻劈空掌和七禽掌之類,從來不曾施展全力,小心謹慎自然應該,憑自己三人的本領,真要遇見敵人也並不在心上,何必這樣膽怯多疑?再一回憶以前幾次所說,不禁氣道:“這幾天你如何變了個人,這樣多疑膽小起來。我們雖然回山性急,不願多事,也犯不著這樣膿包呀!照你所說至多被那賊頭陀尋來,也沒什大不了的事,莫非一根打狗杖稍微重大一點,你就被他嚇退不成?”
鐵笛子見愛妻麵帶嬌嗔,賠笑答道:南妹,你又犯小性了。我們休說一個賊頭陀,便多幾個敵人也非所計。不過天下事重在知己知彼,我們連救兩次災荒,便由於到處得人,深知對方虛實,能夠以少勝多,以眾製寡,一麵仗著我們七人的機智,專攻對頭短處,一麵卻又得到大量苦人之力,與之合成一起,隨心運用,才能手到成功,從無失敗。
現在卻是不然,第一個去年往探孫莊首先失策,明明看出照近兩年的年景,就算孫莊那班村民都能生活,多少也有損失,如何每到一家窺探,聽他們所說都是自誇安樂的話,口氣又是大同小異,並還無一處不把那為首的兩父子敬若神明,讚不絕口。夜來無事說家常話也還罷了,怎會家家都是一個口氣,談的都是一件事,豈非奇極?日裏探詢更不必說。
第二次往探,話雖變了一些,意思仍是相同,細查他們衣食卻又不怎豐富,水災蟲災照樣受到,無什收成,人卻說得那麼高興,仿佛事先約定,專一說與人聽一樣。而那老頭子背後訓子之言也有許多可疑。當時因見災區廣大,不能隻顧一處,又是專尋災重之處救起,隻聽眾口一詞,沒有怨貧愁苦之聲,就此忽略過去。後來越想越覺不合情理,偏又事忙,不曾再往仔細查探。直到起身,聽文妹談起,想將那兩處地方繞避過去,回憶孫莊中的人與三陽圄竹林庵兩老尼一樣可疑,方始警覺。
還有一件,凡是災區人民,隻是窮苦之家,最少也經我七弟兄連明帶暗,或由相助救災的那許多弟兄照應過兩三次,雖不個個相識,我們七人卻是誰都知道,內中還有多人連我們相見時的暗號也得了去。尤其我兩人在山東停留較久,又在濟南城關內外用影無雙的外號鬧了大半年,民間早已傳遍,隻將信號發出,或將內穿皮衣麵具稍微顯露,就未見過的人也必當作骨肉之交相待,遇事出力,親熱已極,什麼事他都能代你辦到,端的無論何處都有和我們親厚的人,惟獨來路這一片卻是不然。三陽崗前那幾處荒村還有不少相識人家,就不相識的一提是誰也都親如一家。可是由後半段起,一過橫山窪黃茅村直達孫莊這一大片竟連一個相識的都無。記得第二次前往探詢時,所尋那兩家事前並還有人引進,對方表麵雖極謙恭,都是虛禮虛情,所答全不相幹,不像別處見了我們那樣親熱,結果什麼活也探不出一句。此時想起,那老家夥如是歹人卻非尋常,至少也是一個成名多年的江洋大盜,非但本領極高,全村的人也都受他兵法部勒,所以關防這樣嚴密。人前不說,便是背後,也都對他歌功頌德,不說一個不字。也許連那洗手退休都是假的,不定何時就要出手撈他一票大的,隻是形跡隱秘,不值得他不出手而已。
以前三陽圄那夥馬賊鬧得多凶,我們剛要前去,忽然全數失蹤,連賊巢也被毀掉,別處又未發現這批馬賊,山口裏麵卻住著兩個老尼姑,豈非又是一件怪事?當地離開孫莊那近,莊中那麼富足,所有村民除孫莊房舍整齊,道路寬大,旁邊還有大片空牧場,像是騎馬練武之所,表麵聚族而居,約有數十所瓦房而外,餘均三五家做一處,各靠著自己的田,零星分散,非但與別處村莊許多不同,這樣年月,這樣殷富的大姓村莊地勢那偏,離開官道好幾裏,中間還隔著兩條河,不是有心前往,或是由昨夜來路偏僻小徑穿行,尋常來往的人看都看它不見,所有房舍均被周圍樹林遮住。照這裏風氣來說,最少也有一圈土城,以防萬一,外表偏是那麼孤單,仿佛絲毫沒有防備。我們以前去時,日裏雖在相隔裏許的孫家集他們趕集之所,不曾往他莊上窺探,夜裏卻連去過兩次,竟會那麼安靜,連一個打更的都未碰到。
後來細查他那地形,後倚重岡,前麵溪河環繞,好似形勢天然,實則內中一條河又寬又深,環莊而流,稍微留心便可看出那是主人自用人力掘成。表麵沒有防備,那些村舍星羅棋布全可呼應,並還嚴密異常,稍有警兆,人還未到,相隔老遠便可得到信息。
我料三陽崗那班馬賊必與有關,我二人兩次往探,也必早被警覺,甚而前夜來路途中他也知道,所以才有那兩個小賊和賊頭陀跟蹤之事。休看人家兩次裝呆,未露敵意,越是這樣越非尋常。萬一來曆動靜已被敵人知道,我們還不曉得他的底細,豈不容易吃人的虧麼?自來強中更有強中手,敵人虛實不知,如何可以自恃,稍差一點夏太師叔也不會那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