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雖有一身極好功夫,到底這多日來不曾休息。當日為了早點趕到,隻早起打尖時吃了一點,到了山腳便覺饑疲。心想,人已趕回,且喜山中無什事故,不如稍微休息,就便吃飽,從容回村,免得回去太早,村中弟兄居民見自己遠回勞苦,置酒犒勞,又多費事。並且山中夜飯吃得頗早,中間還隔著一段難走的路,到時夜飯已過,還要累人重做。本打算省一點事,就便察看山口形勢,並無他意。因離山口還有二十幾裏,不算人村道路,也未命人通知,發出信號。當地背山麵江,加以間中氣候溫和,四時花開不斷,水碧山青,風景最好,崖坡一帶更是觀賞之區,見天晴和,一點不冷,酒肆門外又有一座山亭,二女本意還想去往崖坡上麵同飲,後經鐵笛子勸說:“我們雖已回山,並未發現可疑形跡,勞氏夫婦的信決非無因,還是隱避點好。”二女終嫌屋中黑暗,不能眺遠,於是改坐門前淺坡之上,店主又端來三把藤椅,三人隨意休息,吃了一陣酒菜,覺著精力恢複,饑渴皆止。
正在說笑,忽見山亭上多了兩個年紀快老的人,都穿著非僧非道的裝束,一望而知不是尋常遊客。當地本是一個小村,因離江邊大鎮不遠,雖非水陸要衝,隻得十來戶人家,因是風景之區,居民都是近山土著,一半住家,一半兼作山產副業,有的種花出賣,有的經營山中土產、藥材獸皮、竹木器具之類,為了地形高低不等,人家分散,至多兩三家聚在一起,內中倒有兩所酒館,都是孤立崖旁和臨江崖坡之上。另外一家是個酒樓,設備較好,竹樓也頗高大,山亭建在中間坡上,相隔三人所去酒肆較近,一上一下均可望見。這兩人由酒樓那麵走上,開頭三人不曾留意,等到對方坐定方始看出。跟著便見酒樓幺師送上酒菜,那二人就在亭中對酌,說笑從容,仿佛專一來此小飲,觀賞風景神氣。
三人均是男裝,打扮又像土著,本來麵目已早改變,對方飲酒閑眺,始終未見他留意下麵。鐵、南二人卻在暗中看出有異,再一想起山中近來光景,越發生疑,便留了心。
隔不一會,正靠在藤椅上不時仰麵朝上窺看,見那兩人酒菜要得甚多,擺了一大桌,菜仍送之不已,知道隔崖那家酒樓生意做得大,準備齊全,專賣與有錢遊客,價錢甚貴,對方共隻兩人,這等大吃,不計耗費,決不是什麼好的路道。正在盤算,忽聽木魚之聲隱隱傳來,聲甚清越,從所未聞。附近本有兩座廟宇,常有遊方和尚往來掛單,木魚化緣原不足奇,可是亭上兩人正吃得高興頭上,聞聲好似吃了一驚,內中一個當時起立,先探頭朝木魚來路看了兩眼,不曾見人,又朝同伴耳語了幾句,神情似頗緊張。文嬰在旁看出這兩人神色不對,方想起身去往和尚來路窺探,被南曼暗中止住,隨將店主汪四嫂喊往裏麵,令其設法往酒樓中探詢那二人來曆。
四嫂悄答:亭中兩位客人今年春天曾來遊山,山內外廟宇都被遊遍,手裏甚鬆,像是兩個極慷慨的富翁,偏穿得那等神氣。因他裝束古怪,又肯用錢,我母子先曾對他留意,後來看出實是外來遊客,特意來此尋一方外之交,每人均養有極長指甲,對人和氣,舉動又像兩個讀書人,自在江場壩大鎮店內住了十來天,便各坐船走去。後聽船上幺師歸說,二人坐船順流而下,隻走出幾十裏便有數人帶馬來接,老少都有,穿得十分講究,恰巧相遇,給了加倍船錢,就由當地上岸,一同騎馬而去。來那幾人對他十分恭敬,我們都料那是兩個別州府縣的紳富,故意穿著這樣出家人裝束遊山玩水,雖覺這樣有錢的遊客怎無下人相隨,心中奇怪,因見他不曾深入山內,隻在近山一帶遊玩,自說後山路險,一處未去,也未打聽你們,舉動斯文,不像會武,也就不曾在意,未往山中送信。
前三日忽然又來,因在春天來過,一望而知,酒樓幺師是我堂侄,曾對我說,如今天寒,像這樣好的主顧難得遇到,東家對他甚是巴結。因其自說鎮店中人多吵鬧,性喜清靜,並將後樓勻出兩問,請他住在裏麵,這兩人甚是高興,先賞了五兩銀子,說是走時還要多付。他們忙上兩三個月也得不到這麼多利益,人家出手這大,走時想必更多,連東家和幺師都說今年運氣,可以多殺一兩口豬,沾這兩位客人的光,過上一個肥年。
我兒三毛偏不服氣,上次來時便硬說人家來路不正,現在不是遊山時候,這兩人脾氣又怪,住的房隻得兩間,那大一片樓房,夜來不論他人在與不在,都不許人登樓,必須空出,否則不住。店主吳老漢貪做生意,又覺年終歲逼,日裏偶然還有鎮上來的遊客,下餘隻是一些附近居民,貪他那裏火盆大,大家又說得來,前往吃茶烤火談天,他們仗著臘貨醃得多,別的東西也都方便,有了吃客,現殺現做都來得及,知道本地鄉親沒有油水,不事前招呼,隻有幾樣現成酒菜、麵和抄手(餛飩),這還是近年收成好才常有人去吃。我這小鋪子仗著便宜,也連帶沾光,可是太陽還未落山,人便散光,由他包下,也不會得罪主顧,便由他去。
這還不奇,最奇是來客吃得十分講究,每天都要單為他殺上幾隻雞鴨,別的菜更不必說,隻要是有,全須送上,越多越好。共隻兩人,怎吃得完,有時高興,每樣還嚐一點,否則一碗碗原封不動是常事。因他照樣付錢,還給得多,剩下來的樂得主人全家上下多打兩次牙祭。以前吳老漢心中不安,勸他少要兩樣,何必做來不吃,白花冤錢,內中一個笑說:平日家中飲食比此還要豐富得多,業已看慣,雖因出遊人少,所用有限,不這樣心便氣悶,酒量又大,喜吃熱菜,菜樣子越多越好,不願吃回鍋的東西,不吃照樣付錢,你隻用點心做便了。吳老漢自然不便多說。我三毛卻說,多有錢的人也不應該這樣糟蹋,定是錢來太易,才和水一樣隨便流了出去。正在留心窺探他的動靜,人已離開。
這次再來,三毛年輕,遇到生意清閑,常往隔鄰酒樓烤火談天。今早他和我說,這兩客人二次來此,移居酒樓之後每日均命準備上等酒飯,菜要甚多,但不一定都吃。
昨日夜裏老早安歇,因其照例不許人上樓,本無一人走上,三毛年輕淘氣,不知怎的恨那兩人。他和吳老漢的麼兒最好,夜飯後去往江邊走了一陣,回來因幺兒怕鬼,天又有霧,送他回家。這時夜色已深,吳老漢全家都睡,回時想好一個題目,上去窺探。先還恐那兩人看見不快,代人家得罪主顧。等靜悄悄掩到樓上,本意看上一眼,到底何故不許一人上樓,拿了借的東西就往回走,忽見內中一問燈光外映,卻無聲息。隻當人已睡熟,隔著門縫往裏一看,床帳已放,床前還放著兩雙鞋子,正要轉身,忽然一陣風過,樓窗本來半開,床帳被風吹起,才知床上並未臥得有人。再掩往別房一看也是如此,越發生疑。
“今早趕去,恰巧那兩人由外走回,說是快天明前往觀日出,沒有看到,也許明早還去,命幺師打兩盆水,一冷一熱。那兩人本有極長指甲,外麵還帶著幾根銀套護甲,隔著衣袖常將袖口支起,這時仿佛短去一截。三毛心想,由昨夜起便有大霧,今早更濃,如何往觀日出?內中一個姓馬的忽將套甲落了一個在地上,隨即伸手撿起,別人均未留意。三毛眼尖,看出那人三根長指甲均朝裏折轉,與平日所見不同,越發認定不差。因我說過他幾次,隻管暗中窺探,並未說起,所以你們來時我未談到。方才三毛打柴回轉,見鐵大爺在此,十分高興,不先往後麵洗手,和我說了一個大概。並說,他還想趕往酒樓向吳家幺兒問兩句話,轉來再對鐵大爺說呢。”
南曼深知三毛雖隻十六七歲,人頗機警心細,便將所聞轉告鐵笛子和文嬰。三人正在低聲商計,準備命人去往山口向村中弟兄姊妹發一信號,一麵留在當地察探這兩人的虛實。木魚之聲已似由遠而近,聽去似由右側一條山徑上緩步走來,因有樹林崖角擋住,那一帶肢陀林木又多,人卻無法看見。亭中兩人已各歸座,似在暗中戒備,表麵卻作從容、若無其事光景。鐵笛於何等眼亮心明,雖未看出這兩起人是敵是友,照此情勢雙方必是對頭,如非有意尋敵,也是狹路相逢,否則亭中兩人不會那麼緊張,並帶驚疑之容,斷定少時必有事故發生。敵人之敵即我之友,假定雙方來曆不明,均非善良,也可坐山觀虎鬥,相繼而行。主意打定,仗著地勢得看,便告二女暗中留意,照樣說笑飲食。那木魚之聲來得甚慢,聽去似往這麵走來,隔有頓飯光景還不見人,亭中兩人又分別探看了兩次,也似被崖角擋住,不曾見到。又隔了一會,和尚未來,三毛卻由房後繞回,將鐵笛子請到後麵,悄說:“亭中兩人果極可疑,連昨日夜裏也未臥在樓上,他那長指甲能屈能伸。今日麼師前往送酒,便見他用細絲線綁在手掌之內,不知怎會屈伸如意,這非是兩個強盜不可。”
鐵笛子還在追問,忽聽外麵二女笑說:“這和尚怎麼這等神氣!”忙即走出,坐回原位,和尚已由前麵敲著木魚緩步走來,看去果然奇怪可笑。原來那是一個身材瘦小枯幹的和尚,殘冬天氣,穿一件粗黃葛布的僧衣,洗得卻是十分幹淨。人本瘦小得出奇,又在低處走動,遠望宛如一個十一二歲的幼童,走得又是極慢,上身不動,僧衣長可拖地,仿佛腳底有什東西托住,向前緩緩移動,決看不出是在走路。所敲木魚小得可憐,隻用一手拿住敲打,但是響聲極大,老遠都能聽到。這時太陽剛往西下,還未落山,和尚正由淺坡下麵走過,相隔一近看得更真,斜陽光中照見和尚麵如黃蠟,生得愁眉苦眼,五官仿佛擠在一起,頭又極小,看去雖極醜怪,神態卻極莊嚴。年紀老少雖拿不準,決不會小。三人都是行家,暗中留意,自從發現以後,看出他呆立地上木人一般,身子僵直,緩緩前移,一手下垂,動都不動,眼皮未見眨一下,料知決非尋常人物,互相對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