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嬰正要開口,問那和尚仿佛功力甚深,為何這等光景。忽見和尚立定,先把頭微抬,朝崖上看了一眼,再往前移去。亭中兩人被他一看,直似吃了大驚,觸電一般,不約而同突然並起。剛一離座,又似這樣慌張有些示怯,又同歸座,可是還未坐定,對看了一眼,嘴皮微動,大有驚慌失措、坐立不安之勢。內中一個忽然目射凶光,滿麵怒容,由亭中走出。山亭相隔下麵約有三四丈,和尚已由三人所坐小坡旁邊走過,順路轉往正麵,三方恰成了一個上下不等的三角,誰都可以看到。亭中兩人略顯驚亂,轉眼也就恢複常態,隻是二人一內一外,外麵的一個業已走到半崖坡上,另一個憑欄獨立,人已離席,假裝閑眺,目光卻注定下麵,手伸腰間,好似握有兵刃暗器之類。同黨立處也似有心偏向一旁,與之斜對。和尚卻若無其事,右手木魚敲個不停,左手仍是下垂不動。因其行動遲緩,前一人業已走到半坡立定,和尚還未走到崖下,隻朝二人仰望了一次,頭都未抬,亭內外兩人卻是如臨大敵,外麵從容,內裏緊張,連想故意遮掩,氣已無法沉住。
三人均知雙方就要相對,雖不知那和尚來曆,但見亭中兩人業已現出本來麵目,神情凶狡,誠中形外,一望而知不是善良之輩。兩個對付一人,和尚人生得那麼瘦小,動作又慢,雖知此是一種獨門功夫,表麵看去到底強弱多寡相差。再一想到三毛所說亭中人揮金如土,夜出早歸,雙手指甲均可拗轉、隨意屈伸等等可疑情形,由不得對和尚生出同情之感。尤其二女都是生具俠腸,疾惡喜事,這類功夫又和鐵笛子一樣,隻聽師長說過一兩次,從未見到。和尚生得那麼瘦小枯幹,亭中兩人本領雖然不曾施展,動作輕快,麵又機警,亭外一個腳底功夫極好又已看出,越發偏向一麵。
南曼還在心裏,文嬰年紀最輕,更是天真,忍不住悄聲說道:“那和尚雖不像個庸手,走得這等慢法,敗了準死,勝了也追人家不上,對方又是兩個,吃虧太多。我看那兩個穿得非僧非道的既不是什好人,和尚來曆雖然不知,怎麼也比這兩人好,我們到時幫他如何?”鐵笛子連經好幾位前輩老俠傳授,老鐵笛子更是見多識廣劍俠一流,知那和尚必早探明敵人在此,特意運足全力而來,看去瘦弱遲鈍,實則耳目靈警已極。此時三方相隔均隻兩三丈左右,因那崖頂縮在裏麵,坡下小徑斜伸向左,和尚到了前麵然後折轉,業與自己這麵高低差不多。文嬰語聲雖低,難免被其聽去,本想勸阻,不令開口,繼一想,此舉正好利用,好在相繼行事,暫時並不出手,便用頭微點,低聲笑答:“文妹此言有理,不過我看這位大師父如非必勝,不會來此。人家定有過節,仇恨決不在小,我們隻防他那對頭逃走便了。”說時暗中留意,見和尚的頭微微側了一側,似已驚動,對麵兩人仿佛全神貫注來敵,別的均未留意。暗忖:“我們的話似已被人聽去,雙方業已對麵,崖上兩人對和尚也必仇恨深重,狹路相逢,雖在警戒,並無逃意,頗似旗鼓相當,人又多出一個,亭中那人手中還暗藏有兵器,此時相持不動,出手必辣,第一次見到這種打法,真有一個看頭。”
看見汪四嫂尚在屋中做事,不知外麵就要發生惡鬥還不怎樣。三毛立在旁邊,早聽出三人口氣,兩次想要開口,均被南曼止住。恐其年少氣盛無知犯險,或是把話說錯,留下後患,便借要酒為名,喊往屋內,再借故跟進,匆匆囑咐了幾句,走到外麵一看,雙方仍無動作。文嬰見夕陽已快銜山,和尚到了坡前,便麵向山亭,不再移動,手中木魚敲得越響,仿佛向那兩人募化一樣。亭外的一個,便是三毛所說姓馬的客人到了半崖坡上也自立定。木魚越敲越急,亭內外兩人神情也似越發緊張,各將一雙凶睛注視在和尚身上,絲毫不懈。文嬰知這兩人明是強仇大敵,相逢狹路,如何長此相持,誰也不肯先發?想要開口,又因鐵笛子連番示意,不便多說,心正奇怪,忽然發現亭中還有兩個酒樓送菜的幺師似問過客人正收盤碗,忙在一起,亭中那人忽然側顧幺師,嘴皮微動,也不知說些什麼,目光卻仍看定下麵,並未回頭。想起此時路靜人稀,又是殘冬時節,遊人早已歸去,這兩人莫要支使幺師出什花樣,忍不住悄告南曼:“亭中還有兩個麼師,莫是要等人都走光才動手麼?”
鐵笛子聞言,瞥見內一幺師業已拿了盤碗由崖那麵走下,忽然心動,暗道“不好”,因恐亭中兩人警覺,忙由屋後穿出繞崖而過,仗著身輕行速,晃眼繞過崖去,見那麼師業已走到崖腳,將提盒盤碗放在去往酒樓一麵的平石之上,待要轉身往崖前走去,因有崖石擋住,上麵兩人又對和尚全神貫注,並未看見,忙將幺師用手勢止住,喊往一旁,先打出平日信號,再行低聲探詢。
新桃源這些男女英俠善名遠布,幾於無人不知,雖然諸俠形跡隱秘,近山一帶的居民隻當人在秦嶺隱居,不在當地,每次出現形貌又都改變,輕易不露鋒芒,有時人們受到救濟,還不知道是誰,那信號卻都曉得。那麼師又是一個窮人,由汪四嫂手裏得到過兩次周濟,說是諸俠所贈,知其相識,無奈汪家母子不肯吐露,幾次想要當麵拜謝,未得其便。汪家酒肆來往的都是一些窮酒客,怎麼留心也看不出,隻得罷了。不料無心相遇,形貌雖未見過,身材卻與所聞相等,驚喜交集。正要禮拜,鐵笛於忙即止住,問出亭中那人姓穆,未說名字,今日酒才吃了一半,不知何故生氣不吃,先命撤去。後來又說山下和尚吵得心煩,如能多約數人將其趕走,不聽就打他一頓,事完重賞,有一個算一個,隻肯上前,全都有份。幺師見那和尚瘦小可憐,無故打罵趕走於理不合,無奈這兩客人財勢仿佛甚大,脾氣古怪,說到必要辦到,不敢違背,又貪得點銀子回家過年,打算先用好言勸告,請和尚離開,再在暗中遞點子(打暗號),說那兩人最恨和尚,不肯施展,向他捐募無用,如肯假裝被逐,不敲木魚,避往一旁,得了賞銀與之平分,不聽再往酒樓和人商量等語。
鐵笛子聽出二賊陰謀,照此情勢,必知敵人不肯傷害善良,特意用銀子買動無知的人向其打罵,分去對方心神,冷不防暗用煞手,越發憤怒,對於和尚也更同情,忙告幺師:可速歸告東家,此是兩個惡賊大盜,所說你萬不可聽,連亭中同事也須設法喊下。
和尚是二賊的對頭,本領甚高,轉眼雙方就起惡鬥,如非見你二人尚在亭內恐遭波及,業已發難。如缺錢用,我會給你,你還要代我招呼別人,不令近前來看熱鬧,以防二賊拿人做擋箭牌,一個不巧不死必受重傷,絲毫疏忽不得。幸而這裏人都散居,和尚募緣看慣無奇,又當吃飯時節,無人出視,還好一些。不過,你回到亭中喊人時絲毫不可露出真意,隻說下麵人少,要他幫忙,到了下麵,你們速往酒樓那麵,見有人過來速即攔住,也不可以多管閑事。二賊如逃,急速避開,別的話不必多言,快些去吧。說完回轉,又等了不多一會,那麼師人頗聰明,並未走上,竟在亭旁半崖坡上招手,將同伴引走。鐵笛子料知亭中麼師一走,雙方便要出手,果然亭中幺師是被姓穆的暗中喊住,先在他身後往來做事,一直未停,偶然去往亭後傾倒殘骨肴,轉眼也就走回。
穆賊全副心神又在下麵,先未留意,人走之後忽似警覺,麵上立現獰怒之容,嘴皮微動兩次,三人剛聽出是喊那麼師名字,忽聽木魚聲止,和尚將頭昂起,朝著上麵笑道。
二位師兄,別來無恙,我已在此恭候多時。事隔多年,你們雖不似我老醜,年貌也都大變,又穿著恒山諸道友一樣的裝束,更易魚目混珠,我都認得出來,莫非我這受盡千災百難,連人形都長不全的沙彌你們還認不出來麼?你留的那麼師業已被人喊走,你方才知我決不違背師規,傷害無辜,想買出點人來為你保命,還可就勢合力暗算,陰謀毒計想得真高,可惜善惡昭彰,不能如你的願,另有能分是非的人,知我要看住你們,暫時不能走開,我又一向窮苦,常人也不會信我好話,業已代我將那受愚的人止住,並將亭中同夥也同喊開。你已失去擋箭牌,我已無須投鼠忌器,任你心機多麼巧妙,有什麼用呢?莫非人家在崖旁說了那一陣,你雖比我隔得稍遠,難道你二人把少陽真訣巧取豪奪了去,練過數十年,相隔三丈以外的活,人家不過上來仔細,聲音稍低,就聽不出來麼?想起五十年前被人用陰謀殘害,又將我姊姊慘殺,害得我五體不能長全,千辛萬苦,九死一生,日夜苦熬連受三年慘痛,死活兩難。如非仇深恨重,立誌算這一筆舊賬,差不多每日都想自殺,脫離苦海。總算還有一點骨頭,居然於三年苦難磨折中掙紮出來,和你們相見不止一次,均被陰謀滑脫,未了一次幾中毒計,為你幫凶所殺。我又回山苦練了二十年,事前又托兩友人向外傳揚,說我傷重身死,使你不再防備,新近方始出山重算舊賬。
但我一向明人不做暗事,未到以前這小木魚的聲音想已聽出,我因昔年仇恨太深,既是最後一次,你那幫凶自然不能放過。你們費了一年多工夫尋他不到,卻先被我尋著,如今已被我請往山洞之中安居,隻是還本,想等把你二請去當麵質對再算利息。你二位走到天邊我也必能尋見,避我無望。我已立誌,親身算清這筆舊賬,不望旁人相助,隻恐有人無知受愚,添出麻煩,使我費事。難得有此一位好心人看出你的陰謀,代我打發,我真對他感激萬分。你倆個不必遲疑,今日之事終須一分曲直,上次你說的話勝者為強,無理可說,我也不必多言。今天我還是孤身一個,倒看看有無公道報應。
你們放心,我和從前一樣,雖然放你們不過,隻要你們不溜,肯跟我走,決不先就出手。如再不服,我們未次分手到今天又是二十一年了,誰的深淺也不知道,難得聽見我的木魚你們竟不曾走,想有自知之明,知此木魚乃北極寒鐵所製,又是聽熟的聲音,我如不在人間,木魚落在別人手中,此是師門遺物,四寶之一,還可就便劫奪據為己有。
如其我並未死,二次出世,或是托了什麼好朋友,既然尋來,無論走到何處也是無用。
看意思你們既已打算合力同上,和我一拚,如何還不拿將出來?莫非我所說還有什麼委屈之處?你們有什話要說麼?和尚聲低而長,字字清晰,一口說完,仿佛氣都不曾緩過。說時,崖上兩人始而呆若木雞,隻管注定下麵,麵容獰厲,目射凶光,但似被人刺中心病,情虛膽怯,無話可答。又似暗中蓄勢待發,一麵留意敵人言動,待要乘隙反擊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