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務副總說:“我們形容一個人貪心不足,老講吃著碗裏、看著鍋裏。向總你可倒好,是鍋裏沒吃到先把碗砸了。這個季度的報表還沒送上來,我看上個季度的營收數據已經下滑很嚴重,之前還以為是季節性因素,去年底衝業績拚得太凶,把廣告客戶兜裏的錢都掏空了,指望後續三個季度會逐季攀升。聽你剛才的說法,上季度恐怕是今年最好的季度了,這可不行,你車向網一家會拖累整個銀華控股!”
“這隻是轉型期不可避免的陣痛。企業要想持續發展必須不斷尋求新的增長點,車向網現有業務已經基本飽和,如果甘於現狀早晚被淘汰,必須居安思危……”
“向總,你豈止是思危,你是把好好的車向網生生由安轉危,從年年盈利變為負債累累、四麵楚歌!”
陶總扭臉對投資副總說:“還不至於那麼嚴重,咱們先充分聽取向總的想法。”
“從線上走到線下,從虛擬走到實體,從信息提供方走到交易平台,這是我為車向網製定的戰略方向,我堅信這一轉型是必須的也是惟一的,這條路再難也要走下去。車向網今後主要營收來源不再是4S店的廣告,而是汽車交易傭金和金融服務收益,所以眼下收入下滑是暫時的也在意料之中。任何創新都是一場自我否定,都必須走出舒適區,剛才說的把碗砸了其實挺準確,就是要有破釜沉舟的決心。目前當務之急是盡快完成新一輪融資,全麵開展線下實體店,快速搭建交易平台,這樣才能及早度過陣痛期,重新回到上升軌道。”
“各位聽到了吧,自我否定,所以壓低車向網估值的不僅是那些投資商,還包括咱們車向網自己的CEO!”投資副總咄咄逼人質問向翊飛:“所以你心裏其實對10億這個數字是認同的,沒錯吧?”
向翊飛麵無表情地答道:“我隻認同市場。”
財務副總連連搖頭:“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這個價碼我們不能認。收購時花了9.8億,如果認可公司估值10個億,銀華控股的股權價值隻有六個多億,憑空蒸發三億多,突然爆出這麼大一筆商譽減值,銀華控股今年的財報得難看成什麼樣?最關鍵的是,這個責任誰來負?!”
該問題正是此刻銀華控股方麵七個人都最關心的,一陣難捱的沉默過後陶總說:“向總,你對車向網未來的規劃方案我們會充分尊重,對下一輪融資我們也將大力支持、全麵配合。但是……就目前你了解到的資本市場對車向網的價值評估,我們持保留意見,因為與我們的綜合判斷差距不小。我看這樣,咱們繼續推進,都再找有意向的投資商談一談,把工作做到家。”
“陶總,如果最終找不到比10億更高的估價,或者即便高些但仍達不到你們的心理預期,怎麼辦?”
“那咱們就繼續努力,一方麵把車向網辦得更好,讓資本市場充分認識到它的價值,一方麵接觸更多機構。融資是個長期而審慎的過程,不要輕易說什麼最終。”
“那樣可能會把融資拖黃、把車向網拖死!”向翊飛急切地說,“我希望你們明確給我一個價位,你們最低能接受的車向網估值是多少,我努力去和私募機構談談看。”
“向總,你的心情我們理解,但也請你理解一下,我們的首要職責是確保國有資產保值增值,絕不允許在我們手上發生國有資產流失。”
“陶總,投資是商業行為、市場行為,當初的9.8億是市場定的,現在的6億多也是市場定的,賬麵上看是虧了,但新一輪融資到位後車向網會迎來嶄新的高速增長期,再過幾年翻幾番也有可能。為什麼不能以長遠的眼光來看呢?”
投資副總沉著臉說:“再過幾年我就到站退休了,你讓我怎麼長遠?”
陶總笑道:“是啊,這些情況向總你不能不理解我們吧。斥資9.8億收購車向網股份是上屆班子做的決定,如果在我們手裏變成六點幾億,究竟是上屆班子決策失誤還是我們這屆班子不行?”
向翊飛氣得嘴唇發抖:“陶總,這樣拖下去一旦車向網錯過轉型機遇隻能走下坡路,再也無法挽回,遲早有一天從六點幾億變成零,難道你們就沒責任?!”
陶總收起笑容,直視向翊飛的眼睛說:“如果真到那一步,隻能說明上屆班子的眼光有問題,是他們看錯人了!”
此刻向翊飛終於明白,與他對壘的絕非陶總一個人,也不隻是麵前這七位,而是整個體製。在這個體製下,無論是陶總還是什麼總,無論是銀華還是什麼華,都寧肯眼睜睜坐視9.8億將來變成零,也絕不會接受9.8億現在減值到6個多億。
向翊飛垂頭喪氣走出銀華控股總部,回頭看一眼被深色石材包裹的大廈,更覺得分外壓抑。他剛坐進車裏就撥通蕭闖的號碼,徑直問:“蕭總,有時間嗎?想跟您商量一下開新公司做實體5S店的具體步驟,把它當成一個全新的項目來做。”
蕭闖馬上反問:“你跟銀華控股談過了?”
“剛談完,我才從他們那兒離開。”
“那完了!新公司的事你甭想了。”蕭闖遺憾地直嘬牙花子。
“為什麼?”向翊飛愕然,“之前我一直猶豫,今天跟銀華控股談崩了我才下決心走那條路。”
“唉,正因為談崩了,那條路才徹底斷了。”蕭闖歎息道,“隻是讓你探探口風,何必談崩呢?於事無補嘛。”
向翊飛氣咻咻地說:“他們簡直不可理喻,寧可不作為、把融資拖黃,也不願接受賬麵上暫時的投資虧損。”
“小向,你是從來不站在對方角度思考啊。如果還是當初從華研購得車向網股份的那撥人,倒有可能跟你同舟共濟,因為車向網一旦出問題就是他們的責任,逃不掉。但如今換人了,在位的這撥人絕不會認賬,一旦認賬就得負責,明白嗎?”
“但現在的損失隻是暫時性的,將來的才是無法挽回的大損失。”
“損失大小隻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責任在誰。唉,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蕭總,不管他們,我覺得另起爐灶並不晚。”
“晚啦,你太天真了。我相信他們從今天開始就會對你嚴加防範,甚至已經考慮換掉你這個CEO!”
向翊飛呆愣片刻,喃喃地問:“那……還有什麼希望麼?”
蕭闖笑道:“除非有哪家機構願意給出更高的估值,否則銀華控股的立場沒可能鬆動,走著瞧吧。”
裴慶華這陣子一直在暗中約見各路投資商,談的都是車向網。凱蒙的戈衛星剛初步表露出興趣便被裴慶華緊抓不放重點做工作,搞得戈衛星有點吃不消,說:“車向網試水實體店效果不怎麼樣,這條路未必行得通。”
裴慶華不以為然:“老戈,我倒覺得這是件好事。創新就意味著試錯,向翊飛已經通過試錯找出策略和方法上存在的問題,下一步便是在正確的道路上跨越前進。何況這場折騰下來車向網的估值想必有所降低,咱們此時出手算得上是撿便宜。”
戈衛星沉吟:“即使估值降了些恐怕還有點高……”
“老戈,這可不太像你以往的風格,你向來不在估值問題上斤斤計較,隻要前景看好便果斷出擊。”
“那一般是在項目前期,哪怕眼下貴一點但後麵的想象空間足夠大,不愁沒有人更高價接盤。但車向網創立至今已過十年,純屬炒冷飯,有個百分之三四十的收益就算很可觀,這種時候怎麼能不注重估值?”
裴慶華笑道:“回鍋肉更香。坦白跟你講,我看中的其實是車向網的另一個增長空間——二手車。前兩年向翊飛嚐試介入二手車領域,算是站住腳但尚未真正做開,隻是一塊從屬業務,他的眼睛仍舊盯著新車市場。但我想法跟他不同,新車是B2C,二手車是C2C,這個市場參與方數量更龐大,信息更不對稱,對於互聯網中介平台的需求更迫切,這將是電子商務最後一片藍海。老戈,想想星巴克的舒爾茨,他最初買斷那家咖啡店花了多少錢,把它打造成全新模式之後又值多少錢?作為投資人最大的成就感莫過於此吧。”
戈衛星怦然心動,想了想說:“你容我考慮考慮。”
沒過幾天有了回音,戈衛星主動聯絡裴慶華說:“我做過功課了,你對車向網的想法有點意思,我覺得可以往前推進。你跟向翊飛熟,就由你出麵約他吧。裴董,咱們之間先說好,凱蒙可以領投,但你的漢商資本必須在裏麵。”
裴慶華滿口答應,當即給向翊飛打電話。正四麵楚歌的向翊飛大喜過望,但馬上有所疑慮:“慶華哥,凱蒙會不會太過強勢?”
“你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裴慶華笑著說,“凱蒙所謂強勢得看是對什麼人,戈衛星跟我一起在漢商網摸爬滾打,互相都吃透了。你放心,我也會跟投,日後在董事會對付凱蒙就交給我吧。”
向翊飛興奮不已:“那太好了!慶華哥,一直盼著能和您聯手幹一番事業,這次機會終於來了!”
幾輪緊鑼密鼓磋商過後,凱蒙投資最終接受以不超過8億人民幣的代價換取銀華控股徹底退出,同時攜手漢商資本投資車向網6億人民幣,隻待三方簽署投資意向書後由向翊飛拿著去找銀華控股。
近一年在漆黑的隧道中踽踽前行的向翊飛總算看到不遠處出現一絲光亮,令他當晚徹夜難眠,腦海裏一直是夜空中那顆最亮的星,自己的人生仿佛重又充滿光明。
誰知等到三方見麵簽約的最後關頭一切全變了。戈衛星心灰意懶地說:“要不先放一放?等過一段再看,眼前的形勢有些看不清。”
向翊飛驚得一時說不出話。裴慶華沒好氣道:“老戈,跟我還來這套?有話直說,別磨磨唧唧。”
戈衛星不禁驚訝:“原來你還不知道。裴董,我不得不問一句,你們對關注中的項目連媒體監控都不做?!”
那顆星幻滅了,最後的希望猝然破碎,所有的路都斷了。
起因於網上忽然流傳開一份小創投資的絕密文件,是他們最近一次投資決策會的內容紀要,涵蓋近十個項目,大多隻是簡潔的項目概述和當月動態,惟一的例外是車向網。顯然車向網是那次會議的重點,不僅有對車向網詳盡的估值分析以及車向網今後業務走勢的若幹預測,更有蕭闖本人針對車向網該輪融資競爭態勢的預判和應對策略。
創投領域一時嘩然,對這份文件的真實性和流出渠道眾說紛紜。小創投資很快在官網和官微上發表聲明,強調該文件純屬捏造,小創投資根本沒有召開過那次投資決策會,提及的包括車向網在內的項目信息均與事實不符,蕭闖本人並未闡述過有關車向網的投資意向。聲明還嚴正指出,小創投資將采取一切必要手段追究該起事件的執行者和策劃者,目前不排除近期離職人員或仍在職人員惡意泄密,也不排除外界使用黑客手段侵入公司辦公係統竊密。
網友立刻指出這不自相矛盾麼,既然都是虛假捏造那何來泄密或竊密之說?既然稱之為“密”可見確有該次會議以及該份紀要。小創投資很快發出更新版的聲明,前一版中的後半段消失不見,但仍有網友不時貼出前一版的截屏為證,對小創投資的公關水準恣意嘲諷,如此明顯的欲蓋彌彰,不正表明確有此會也確有此文麼。蕭闖隨即在其個人微博中罵了幾句髒話,然後對被波及的包括車向網在內的幾家創業公司表示誠摯的歉意。
譚媛給向翊飛打電話,先歎口氣才說:“恐怕圈子裏不會有哪家機構給出比10億更高的估值了。”
“為什麼?你認為小創投資流傳出來的那個估值分析很權威?”
“唉,跟權威與否無關。這麼說吧,想參與車向網融資的機構就像在一起打牌,蕭闖把他的牌全都亮在桌上了,誰還好意思贏他?沒人會做有損自己麵子的事。”
“這和麵子有什麼關係?蕭闖認定車向網隻值十個億,戈衛星可以接受車向網值十三個億,然後我選戈衛星不選蕭闖,為什麼會有損戈衛星麵子?因為戈衛星價錢出高了有人說他傻?難道會說他贏得不光彩?”
“翊飛你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專注於自己的事,以為大家都和你是同樣的人。”
蕭闖也給向翊飛打電話,一個勁道歉,把小創投資所有人都罵了個遍。向翊飛好不容易抓到空當問道:“蕭總,你是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吧?現在不僅不會有人對車向網給出比10億更高的估值,連願意和你競爭的恐怕都沒了。”
“小向,聽你這話是懷疑我嘍?這是最讓我搓火的地方,明明丟人現眼出了這麼大一樁糗事,還被人指責是我自己幹的,真他媽窩囊。”蕭闖見向翊飛不言語便又說,“沒準兒你才是真正的受益者。”
“我?開玩笑吧?我受的是百害而無一益!”
“小向你想想,既然連你都認為大概不會再有人報出比10億更高的價碼,銀華控股應該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那他們就有可能麵對現實不得不考慮適當降低期望值,保不齊最終和你達成妥協?”
向翊飛心情糟透了,煩悶地回句:“走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