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都說人言可畏,其實更可畏的是人心(1 / 3)

向翊飛最後一次出現在知春路與學院路十字路口西北角的學院國際大廈是主持車向網的管理層特別會議,會議議題是總結前一階段工作的經驗教訓並製定整改策略,而焦點很快集中到究竟應該怎麼搞實體旗艦店。

有人說選址在順義是個失誤,順義雖然有新國展中心但仍舊偏僻,常年客流太有限,不如放到南四環的花鄉。有人說花鄉的客流都是買賣二手車的,新車尤其豪車的客戶群不會去那邊,倒是應該考慮來廣營。向翊飛解釋花鄉在初期就被否掉,在來廣營與順義之間有過猶豫,最終為了拿到盡可能大的門店麵積去了順義,北京的第二家5S店準備設在西四環比如四季青,重點涵蓋西部尤其是海澱客流。

有人說第一家店未免過於貪大求全,高中低品牌雜亂無章,國產的合資的原廠的混在一起,倉促間又不可能完成全麵招商,很多有影響力的品牌沒能吸引來,導致客戶到場後很失望,想買的沒有,不想看的一堆,最悲催的是高端低端客戶都感覺來錯了地方。向翊飛坦陳這確實是節奏與步驟出了問題,咱們統統缺乏運營特大型實體店的經驗,應該請這方麵的專才加盟,哪怕是以往在大型家具城幹過的。

有人說5S這個提法犯了大忌,一下子把4S店全惹毛了,咱們應該隻打一個S的旗號——Social,偽裝成專供會員線下聚會的社交場所,順便替廠家搞些Survey、對會員搞些Service,同時歡迎廠家擺幾台樣車,待時機成熟突然扯起銷售大旗,把傳統4S店打個措手不及。向翊飛痛心疾首地說這又是節奏與步驟出了問題,自己非常後悔。

眾人七嘴八舌討論熱烈,間或唏噓一番,但有個人一直沒開口,他就是銀華控股的財務副總,剛被委派到車向網取代之前的CFO。原先的CFO也是銀華控股派來的,陶總等人對其不甚滿意,認為他過於懦弱,立場不堅定、態度不強硬,對向翊飛的監督管控不力,這才讓級別高出一截的財務副總親自上陣。

財務副總再也聽不下去,他在桌上連敲幾下:“諸位,跑題啦!今天根本不是要探討怎麼搞實體店更好,也根本不必探討該不該搞實體店,因為客觀現實擺在這裏,實體店已經死了,再搞實體店車向網也會死。咱們今天是要討論怎麼整改,說得不好聽就是善後!”會議室一片肅殺,他滿意地掃視一圈,目光最後落在向翊飛臉上,“前期向總以個人名義借來的款項都已砸到實體店上,收回來的機會渺茫。銀華控股的態度很明確,這筆款項應由向總本人想辦法償還,車向網不承擔任何還款義務,這條線必須劃清楚!”

立刻有人質疑:“向總籌來的錢都花在公司項目上,當然應該由車向網還。”

“相關手續呢?車向網從來沒簽過任何向股東借款的協議,車向網憑啥還錢?”

“是用車向網的錢還,又不是用你們銀華控股的錢還。”

財務副總厲聲說:“銀華控股是車向網的大股東,這裏的每一塊錢都有六毛多屬於銀華控股!更何況如今車向網已經不剩幾個錢,拿什麼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就給你們講講眼下的形勢,2013年前兩季度各項營收無論環比還是同比都出現嚴重下滑,第三季度幾乎可以肯定將更糟,同時各項成本與費用大幅攀升,結果就是車向網的資金鏈已經岌岌可危。剛才講的車向網不會替向總還錢是銀華控股的第一條意見;第二條意見是車向網必須馬上終止所有不能即刻帶來收入的業務方向,包括所謂的線下實體店;第三條意見是車向網必須馬上開源節流,尤其是節流,當務之急就是裁員!”

向翊飛皺起眉頭:“裁員?車向網這十年多從來沒幹過。2008年和2011年那麼艱難,大夥兒也是抱團兒取暖一起扛過來的,管理層降過薪、全員停發過獎金,但就是沒裁過員。”

財務副總冷冷地說:“要是當初就裁員,也許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向翊飛針鋒相對:“你剛才講的三條意見,第一條我同意,誰借錢誰還,用不著你操心。後兩條我不同意,造成公司困難局麵的責任在我,要裁先裁我,和各層級員工沒關係。下馬實體店等新業務我更是堅決反對,轉型事關車向網的未來,再難也要繼續,何況隻有新業務才會吸引投資商的關注,融資才有可能成功。”

“向總,怎麼還惦記融資呢?你也不想想,如今還可能有人給出15億估值嗎?我們同意融資的前提條件就是新投資人要先按五年前的價格收購銀華控股所持全部股份,對此我們已不抱希望,你還執迷不悟?”

“不融資車向網就無法轉型,不轉型車向網就無法生存。願意過苦日子是因為相信好日子就在前頭,而不隻是因為信奉好死不如賴活著!”

“向總,今天的場合本不適合說這些,但我覺得還是明確一下為好。銀華控股作為車向網的大股東,我們的意誌就是車向網董事會的意誌,如果我們判定車向網現有管理團隊拒不執行董事會的決策方略,那我們惟一的選擇就是撤換管理團隊!”財務副總陰森森的目光掃過對麵的每個人,“剛才說的裁員,看來要從這房間裏的人開始裁了。”

“豈有此理!這房間裏每個人除了你都為車向網付出了很多,我們克服一個又一個困難把車向網朝前推進的時候你在哪兒?你乃至銀華控股為車向網做過什麼貢獻?”

“他就是那個最大的困難。”後排有個聲音嘲弄道,立刻引起一片會心的笑聲。“他連車向網一共有多少頻道都不清楚。”

“我根本不需要知道。”財務副總一臉鄙夷,“倒是你們趁早搞清楚,誰最有話語權是看功勞嗎?是看苦勞嗎?是看股份!你們可以不尊重我,但你們不能不尊重我手裏的股份!”

向翊飛站起來衝財務副總一字一頓地說:“不尊重創始團隊的心血,不尊重每位員工的貢獻,你們那些股份遲早變成廢紙!”

裴慶華正準備招呼幾個人一起去吃午飯,盧明進來關上門說:“老大,車向網那邊情況不太好。”

“不奇怪,凱蒙一反悔,再找一家合適的投資人就更難了。”

“假如隻是業務上的具體問題總能想辦法,但這次是小向和大股東鬧僵了,準確地說是鬧掰了。”盧明神色嚴峻,“之前我跟您聊過,各家有各家的算盤,很難談攏。小向不在乎估值,隻求盡快融資;銀華控股不在乎融資,隻惦記全身而退;新投資人不在乎銀華控股,隻想壓低車向網估值。最終的結果就是沒有贏家。”

裴慶華沉吟道:“蕭闖之前玩兒的那招一石二鳥,看樣子不好使?”

“他設想挺好,先使其他家機構不會開出比他更高的估值,再讓銀華控股知難而退,識相地拿點兒錢走人,沒成想銀華控股破罐破摔,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勢。”

“如此一來倒黴的隻有小向了。銀華控股賠的又不是自己的錢,蕭闖更是沒損失什麼。”

“老大,”盧明憂心忡忡,“咱們也跟著倒黴啊,那三千萬小向怎麼還?銀華控股肯定不許他動用車向網賬上的資金,他押給咱們那些股份很快也不值錢了。”

“等等看吧,希望事情有所轉機。”裴慶華忽然想起什麼,嚴肅地叮囑盧明,“你可不許催小向還錢,咱絕不能落井下石,就算三千萬打水漂咱們也比他日子好過得多。”

盧明忙點頭答應。

整個中午盧明一直心事重重,裴慶華見他吃得索然無味便笑道:“你如今這嘴是越來越刁,真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吊起你胃口。”

盧明隨口掩飾說:“我是想吃大姐做的貓耳朵了。”

裴慶華立刻當了真:“那你今天下班就跟我回家,我讓姐給你親手做一大碗。”

盧明不好推辭,忙笑著說:“那我可真去啊,不光吃還要打包。”

吃完飯回到辦公室,盧明靠在沙發上出神,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給向翊飛遞個話。他拿起手機找出向翊飛的微信,寫了幾句又抹掉,換個口吻寫幾句再次抹掉,推敲半天終於寫完下決心發了出去。

收到盧明發來的微信時向翊飛正在順義,他站在一片狼藉的車向網實體旗艦店裏把這條微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然後默默把手機揣回兜裏。

一個下屬過來報告已經和物業管理公司談妥終止租約,雖然押金能退但未到期的租金死活要不回來,向翊飛點下頭,沒說話。他緩緩走到一處正在撤除的展台前,看幾個操作工把一部樣車從展台上徐徐放下又徐徐拉走。一個工人從地上撿起幾塊鋁合金板正要搬到車上,一位車向網員工高聲喝止:“喂!那是你們的東西嗎?怎麼還順手牽羊啊?!”工人把板材重重扔到地上罵罵咧咧上了車。員工問向翊飛還有什麼指示,下一步該讓回收廢品的人進場了。向翊飛淡淡地說:“我沒事,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我隨便看看。”

向翊飛走到角落裏坐在一個垃圾桶上,聽著各種聲音在空落落的大廳裏回蕩,不由產生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仿佛這三十三年自己隻做了一件事,隻做了一場夢。實體店敗了,融資敗了,轉型敗了,車向網原本尚沒有迫在眉睫的危機,如此折騰下來敗相已明。他搞不清是否隻是自己的幻覺,似乎或近或遠的人都時不時偷偷斜眼瞟他。從大廳頂部的窗戶射進來幾束光柱,光柱裏能清晰看到細小的纖維與顆粒不停流動,仿佛在盡情跳著歡愉的舞蹈,向翊飛覺得自己還不如這些塵埃輕鬆且自由。不知何時一束光移到他身上,就像舞台上的追光,他立刻再次強烈地覺察到大廳裏所有人都在偷瞄他,令他深感就像一位忘記台詞的主角,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知如何才能體麵地離開舞台。

他站起身挪到陰影裏,但很快發現從四麵八方投過來的目光依舊追著他不放,甚至有些目光竟來自此刻明明不在場的人,比如裴慶華,比如譚媛。這些目光中有探詢、有關切、有安慰、有同情,有兔死狐悲也有幸災樂禍,各式各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都是同樣的重量、同樣的壓力。

向翊飛想離開了。他挨個走到車向網的人麵前和他們逐一握手,不時說句“辛苦了”、“好好幹”、“謝謝了”。員工們都並未深想,搭向翊飛的車同來的下屬還說:“您先回公司吧,我跟別的車回去。”向翊飛似乎沒聽見,頭也沒回,隻把手舉到頭頂揮了揮,走了。

駛到京密路口,向翊飛並未像往常那樣南拐奔五元橋,而是往北開去。很快就過了懷柔,前方漸漸露出一片遼闊的水麵,是密雲水庫。路過白龍潭之後路的左側不時有條小河伴隨,向翊飛估計可能叫潮河,前些年車向網到這一帶團建時聽人說起過。山勢漸高,前方左右兩側的山脊上都可以看見斷續的長城和殘破的敵樓,向翊飛猜想大概是金山嶺。這時他腦海裏忽然出現一個聲音說——“就到這兒吧”,既像是召喚又像是決斷,他的目光開始專注地盯著前麵的路。連續幾個上坡彎道,他心想上坡之後就該下坡了。果然,又拐過一個彎道後車速驟然加快,前麵幾百米又是個彎道,向翊飛伸頭向路外側看看,那個聲音又說——“這條溝夠深了”。向翊飛右腳把油門踩到底,左手扶穩方向盤,右手摸向安全帶的搭扣,在車頭劇烈地把彎道盡頭護欄撞開的一瞬間,他的右手拇指把搭扣鬆開,與車一起飛向空中的向翊飛終於體驗到了他所神往的輕鬆與自由……

裴慶華是在晚上得到消息的。他與盧明仰靠在沙發裏,盧明揉著圓滾滾的肚子說:“不行了,我已經撐得半死,今年頂多再來吃一回大姐做的飯菜,要不然真得撐死。”

納納看著盧明的樣子嘻嘻地笑,秦奕丹牽著寶寶小聲對盧明說:“山西菜油太大,麵都像是拿油浸過的,特別難消化。”

裴慶華逗她:“剛吃完姐做的飯,嘴邊的油還沒擦幹淨就說姐的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