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慶華接起來就聽譚媛冷冰冰地問:“你在漢商大廈?”
“對。”
“我有話要當麵跟你談,但不想去漢商也不想去你家,在外麵找個地方。”
裴慶華說:“你定吧,我都行。”
譚媛想了想說:“百望山怎麼樣?離你家和我家都不算遠。”
“行。幾點?”
“現在就過去吧,再晚天就快暗了。”
裴慶華起身穿外衣,盧明話裏有話地說:“這真是舊恨未了、又添新仇。”
“你好像幸災樂禍?”
“怎麼敢?不過您這兩次惹譚媛不痛快,我都有些不以為然。”
裴慶華瞥他一眼:“你告訴小北,車我開回家了。”
紅葉時節還要再等將近一個月,晨間鍛煉的人群早已散盡,午後公園裏人不多。裴慶華和譚媛在東門會合,沿著山徑往上走。
譚媛不看裴慶華,盯著腳下的路問:“對我爸你要記恨到何年何月?”
“你誤解了,當年的事早過去了。”
譚媛冷笑一聲:“你這話我可不敢再當真。今早奕丹一見麵就衝我不停地道歉,弄得我直納悶,問清楚才知道原來始作俑者是你。慶華,真有你的,過去這二十年我爸又有哪裏對不起你?你憑什麼那樣指責他?”
裴慶華沒直接回答,而是問:“你爸怎麼樣?氣壞了?”
“哼!沒你想的那麼小心眼兒,他不願跟你一般見識。”
裴慶華笑了下:“那就好。”
“好什麼好?!我問你呢,發那條微博你的動機是什麼?慶華你應該清楚,在你和我爸之間我從來是認理不認親,你要是真有站得住腳的理由,我可以跟你一同譴責我爸。”
裴慶華又笑:“之前我還估計是你爸派你來向我興師問罪的,沒想到你是自告奮勇替你爸打抱不平,真是父女連心。”
譚媛提高嗓門:“裴慶華你能不能有話直說?什麼時候學會拐彎抹角罵人了?”
裴慶華停住腳看眼譚媛:“我以為盡管不便公開承認,但內心最讚同我那段話的應該就是你。譚媛,還要在你爸的陰影裏待多久?難道你不認為他早該退了嗎?”
“這是華研集團內部的人事安排問題,你一個外人有什麼資格指手畫腳?”
“外人?”裴慶華兩道犀利的目光直視譚媛,“你知道麼,華研集團成立時我是第一任總裁助理,最年輕的總裁辦公會成員!你不知道,因為那時候你還是個高中生!”說完拔腿徑自朝前走。
譚媛緊趕幾步攆上說:“慶華,我明白你對華研一直有感情,所以你才會持續關注,但我爸退不退絕非你認為的那麼簡單,包括那個年度人物評選,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裴慶華悶頭走路但步子慢下來,譚媛接著說,“華研的情況很複雜,我爸不是不想退而是不能退。幾大事業群在業務上已經完全獨立,但在公關形象上仍重度依賴華研這個品牌,形成弱耦合的局麵,隨時可能分崩離析但各自為戰的前景均不樂觀,能把各方捏合在一起的隻有我爸,幾個少帥包括我都不足以服眾。你說我爸能怎麼辦?他何嚐不想撒手不管回家含飴弄孫、頤養天年?我和我媽更盼著他徹底退下來。現在他每次參加公開活動我們都提心吊膽,準備各項應急措施。你以為他貪圖的是地位?你錯了,是那個位置帶給他的責任讓他沒得選擇。就說這次十大經濟年度人物評選,你以為參選的是我爸?不對,是譚啟章這三個字所代表的華研,換我或者誰都沒這個分量。你也許會說每年數不清的各種評選少拿幾項無所謂,但實際上一旦我爸不參與立刻就會有人議論華研今年怎麼沒來?是不是出事了、不行了?不然怎麼會連參選資格初評就被刷掉?任何一個華研人都不願看到這種結果,何況我爸。你以為他是貪圖虛名、留戀時刻被聚光燈照著的感覺?隻能說明你其實並不了解他。我爸住過的幾處房子你都去過,可曾見過任何金杯、獎章或者跟什麼人的合影?那些東西太多,幾個房間都裝不下,全在華研集團的陳列館呢。我爸說沒有一樣是他自己的,全都屬於華研。”
裴慶華甕聲甕氣地說:“我當然知道你爸不容易,但造成華研這種青黃不接的局麵責任在誰?”
“哼!我就知道你一直念念不忘。沒錯,我爸念叨過不知多少回,要是你當年沒出事,他早把華研傳給你了。我爸為什麼一直生林益民叔叔的氣?因為他毀的不僅是你,他毀的是華研的接班人。”
“小人之心!”裴慶華嗤之以鼻,“我再次申明,那段話根本沒考慮我自己,也與當年和你爸的個人恩怨毫無關係。”
譚媛恨恨地引述:“要麼是這個人有問題,要麼這公司所有人都有問題。我就是華研公司的,你倒說說看我有什麼問題?是我無能還是我離不開我爸的保護傘?你無非是譏笑我既沒本事接班,還硬拽著我爸不讓他退以便我繼續狐假虎威!”
裴慶華被氣笑了,隻得又重複一句:“小人之心!”
“那我倒要聽聽裴君子發那段話究竟是何居心。”
“我並非什麼君子,但也沒你想的那麼複雜,我隻是覺得你爸這代人已經完成了他們的曆史使命,應該也必須退出曆史舞台。”
不知不覺已經上到百望山的最高處望京樓,譚媛靠著平台的圍欄喘著粗氣問:“是不是……但凡遇到山……你就一定……要爬到最高處?”
裴慶華沒聽出譚媛話中的寓意,關切地問:“一路上來你都挺利索的,怎麼忽然就累成這樣?”
譚媛手一指:“被那些台階害的,一口氣爬上來沒什麼,到頂上就喘得不行。”
裴慶華看眼譚媛腳下,愁道:“你這高跟鞋待會兒怎麼下山?”
“我爸常說,上山不易,下山更難,今天我恐怕是要深刻體會。”
“你爸如今也正在體會下山有多難。”
譚媛瞟裴慶華一眼:“你現在明白我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沒?為什麼非得爬上來?一定要攀到最高處這種欲望是不是已經化作你的潛意識、融在你血液裏了?山腰那處亭子多好,坐下聊聊天、欣賞一下風景何樂不為?”
裴慶華笑道:“年輕就是好,體力恢複快,你都有心思扯這麼遠了。”
“我沒扯遠。慶華,經過對你一番深入剖析,我確定你正處於重度焦慮之中。”
“我?焦慮?還重度?”
“對!你就是焦慮。表麵上看你是不滿於我爸這代人至今仍占據舞台,根源其實在於你身處幾代人的前後夾擊中無力突圍。你既怕像黃歆這些七零末、八零初的一代迅速趕上甚至超越你,又無奈受壓於像我爸、柳傳誌、任正非這代人的光環下。你的焦慮讓你忍不住跳著腳催我爸這代人趕緊謝幕下台,不然恐怕就輪不到你了,對吧?”
裴慶華有些懊惱:“剛才說早了,你這會兒才真是小人之心!”
譚媛得意地笑:“惱羞成怒?可見戳中你要害了。慶華我問你,我爸比你大二十歲,你比我大十歲,你覺得和誰更像同一代人?”
“我當然跟你是一代人。”裴慶華話一出口赫然憶起許多年前譚啟章跟他講過類似的話,驚問,“難道你也認為我跟你爸是一代人?”
譚媛神情凝重地點頭:“沒錯,在我眼裏你們倆都屬於上一代人,更不用說在八零後、九零後的眼裏,你們統統早已是老古董。慶華,如果你堅持認為我爸他們應該歸隱,那你也快前後腳下台一鞠躬了。”
裴慶華沉默良久不禁苦笑:“真是你爸的親閨女,果然是替他出氣報仇來的。”
“你要這麼想,我隻能奉還一句給你,小人之心!慶華,你對我爸的看法純粹是五十步笑百步。你猜九零後們看到你那篇微博會作何感想?他們會說,咦,老家夥們怎麼互掐起來了?”譚媛指著東麵一眼望不到邊的樓群說,“你看像不像一片海?一排排樓宇像不像一陣陣波浪?何必非要分清哪陣浪最高?隻要曾經在天地間掀起過一片浪花已經足矣,不是嗎?”
裴慶華盡目力所及向遠處眺望,覺得更像是一群群巨獸奔馳在北方的曠野上,心胸豁然開朗許多,感慨道:“是啊,哪有什麼時代的主角?又何必在乎當沒當過主角?隻要曾經在這世上唱念做打、各種喜怒哀樂都經曆過,此生足矣。”
“這就對了。哎,我忽然記起你曾經教過我的立體幾何,你說眼睛看不見、想象不出來的東西並不意味著不存在。我覺得不僅輔助麵是如此,時代的大趨勢也如此。無論你是否看得見或者是否承認,趨勢就是趨勢,它就在那裏,前浪過去、後浪跟上,世代交替,不以任何人的意誌為轉移。”
裴慶華深有感觸地說:“謝航跟我聊過幾次有關位置的話題,究竟是感性的自然人還是理性的經濟人,是社會人還是企業人,我們的思維與行為都取決於把自己擺在什麼位置。聽你一說我發現還要在坐標係中再加一條時間的縱軸,就是我們每個人在曆史上占據怎樣的位置。”
譚媛點頭,掃一眼望京樓的平台又探身看看下山的路,說:“咱們得抓緊往下走了,不然太陽一落山這裏很快就黑了。”
裴慶華牽著譚媛的手引導她一級級走下石階,沿著坡道走了幾步譚媛便叫苦不迭,她轉過身試圖倒退著走發現也不可行,索性把高跟鞋脫掉拎在手上打赤腳,開心地說:“終於解放了。”
裴慶華問:“你們又追投了那家搞區塊鏈的公司?”
“對,鏈速通。我又投五千萬,奕丹投三千萬,都和上一輪持平。”
“那家公司怎麼樣?在做具體東西麼?”
譚媛笑道:“這事你怎麼不問你們家奕丹?反倒來問我。”
裴慶華也笑:“她不主動提,我不主動問,充分尊重。怎麼樣,我在家裏的位置擺得挺正吧?”
“此話更不該問我,關鍵是奕丹認為你正不正。”
裴慶華回到剛才的問題:“現在區塊鏈很熱,很多公司在搞,我看了幾家感覺噱頭多過實效,有些連概念都搞不清,更沒見到任何實質應用場景。”
“鏈速通不一樣,他們的團隊有很強的金融專業背景,已經確定把保險業作為行業應用突破口。對了,目前計劃明年麵向公眾開展ICO。”
“ICO隻是一種募資方式,關鍵還是要探索出怎麼把區塊鏈用到實處,起碼我至今看不清。”
“等你看清就晚了。區塊鏈是一種具備顛覆性的底層技術,過去曆次技術革命都證明,曆史性的突破往往在人們沒準備好的時間和方向發生。”譚媛笑道,“你呀,前瞻性還不如奕丹。”
一個月後,譚媛帶兒子回父母家吃飯,見譚啟章正打量地上放著的一個紙箱,便問什麼東西。譚啟章說:“褚橙,剛上市的,是慶華叫人送來,說他已經連續第五年買,讓我嚐嚐。”
“褚橙?褚時健種的那個?”
“對呀,不止一次聽人提過,隻是一直沒想到去買。”
“慶華很少給你送東西,怎麼忽發奇想送你這個?”譚媛看看紙箱,狐疑地問,“爸,褚時健坐過牢,裴慶華不會是拿褚橙提醒你當初把他送進監獄吧?”
譚啟章搖頭:“那他頭一年就該買了送我,何必等到現在?”
譚媛困惑道:“那你覺得是……?”
“我剛才正在想,這是慶華做的一個姿態。上個月他不是發了那麼一條微博嘛,用這箱橙子算是對我道個歉。”
“他幹嘛偏偏送褚橙?”
譚啟章笑道:“因為褚時健七十多歲從監獄出來還能二次創業,慶華這是鞭策七十歲的我應該老驥伏櫪、誌在千裏。”
他說完便拿起手機發語音微信給助理:“你幫我辦件事,從網上買一點褚橙。”
助理很快回複:“好的,請問您需要買多少?”
譚啟章想了想說:“十箱吧,算是我盡點心意支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