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第878次(2 / 3)

“醫生怎麼說?確診了沒?”

蕭闖頹喪地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一指電腦屏幕說:“謝航,我要麼活不成了,要麼‘活兒’不成了!”

謝航半天才反應過來,驚愕地大睜雙眼罵道:“流氓!”但她馬上竭力擠出點笑容寬慰說:“不會的,流氓都會活成老流氓,你放心好了。”

蕭闖無力地搖搖頭,端起筆記本電腦遞給謝航,謝航仔細瀏覽有關內分泌治療的介紹,眉毛越擰越緊,顯然不願相信,問道:“最終都會發展到這一步?”

“隻要有雄性激素分泌,前列腺癌就談不上徹底根除,遲早複發、擴散,要想活就做不成男人。”蕭闖一臉慷慨赴死的表情,“我已經決定了,做不成男人還不如死。”

“你不想治病?”

“不治。”

“結論太倉促太武斷了吧,至少換家醫院或者回北京再看看,北京的大夫一個月接觸的病例恐怕比這裏大夫一年接觸的還多,經驗更豐富。”

蕭闖把筆記本電腦接過去放回桌上:“如果注定是那個歸宿,我寧願不開始。生命的長度對我而言並不重要,我追求的是精彩。”

謝航忍不住揶揄:“你這輩子確實夠精彩的。”

蕭闖一愣,倍感淒楚地說:“是啊,所以剛才我就想,隻要最後見上你一麵,這輩子我就沒有任何遺憾了。”

謝航看著蕭闖不禁心酸,他曾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也是陪伴自己最久的男人,十一年之久。謝航憶起兩人第一次在教室遇見的樣子,輪到蕭闖向全班做自我介紹時大大咧咧地說我是蕭峰的蕭、闖王的闖,那是1986年;憶起蕭闖頭一次乍著膽子請她去錄像廳看83版的《射雕英雄傳》,那是1987年;憶起蕭闖和她看電影《瘋狂的代價》,一開場便是朦朧的女性胴體,整部電影蕭闖一直死死攥著她的手,那是1988年;憶起剛畢業那個夏日的午後,那是1990年……

蕭闖見謝航出神地看著自己,便把椅子往前挪近些,動情地說:“前幾年看到過一段話,當時就想得把它背下來,以後有機會一定要親口說給你聽。現在我不想再等下去,因為恐怕不再有以後。謝航,你年輕的時候很美麗,不過跟那時相比,我更喜歡現在你曆經了滄桑的容顏。”

謝航的眼睛瞬間因淚水而模糊,她趕緊把臉扭向一邊,看著窗外假山上流淌的淙淙瀑布。

蕭闖繼續說:“謝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請你允許我把話講完。我對不起你,是我毀了咱們倆原本很美好的人生。你不用原諒我,但請你不要再恨我,因為我已經受到了懲罰。”

謝航無言地點下頭。

“謝航,這輩子我隻愛過你,別的都是花錢買的,從沒走過心。你可以嫌我髒,但請你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感情,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你。”

謝航點下頭:“我知道。”

蕭闖忽然單腿跪在謝航麵前,手搭在謝航膝頭:“謝航,咱倆的第一次都彼此給了對方,我想把我的最後一次也給你,至於你的最後一次……”蕭闖淒涼地苦笑一下,“給誰都無所謂,反正我看不到了。”

謝航先是被蕭闖的舉動悚然一驚,心神紊亂之際又聽到他這段近乎臨終哀求般的話語,眼淚立時奪眶而出。謝航不願看到蕭闖這樣,心已經痛得受不了,她不能拒絕蕭闖,也不想拒絕,她這輩子從未感覺過有誰如此需要她,當年她跟蕭闖如膠似漆時兩人須臾不願分開,而此刻一旦分開便可能是永別。謝航抬手輕輕撫摸蕭闖的頭發,然後緩緩但是義無反顧地張開雙臂,時隔多年再次向蕭闖敞開了懷抱。

蕭闖給了謝航一個深情而悠長的吻作為終曲,半跪著看眼身下,低聲叫道:“靠!血!”

謝航忙抱歉:“我現在越來越不規律了。”

“不是你的。我的,在套子裏麵。”

謝航立馬挺起上身,關切地問:“你出血了?怎麼搞的?”

蕭闖隨手把避孕套扔進紙簍,歪在床上說:“我昨天剛做了前列腺穿刺活檢。”

謝航氣壞了:“什麼?!你瘋啦?大夫沒囑咐你嗎?不要命了?”立刻又自責道,“也怪我,怎麼會沒想到呢?不然你幹嘛吃抗生素。”

蕭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無所謂,跟你做完這最後一次我死而無憾。”

謝航心疼得眼圈又紅了,摟住蕭闖柔聲說:“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絕不是你的最後一次;我還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這是你和我的第878次,咱們還會有第879次,第880次……第1000次……第……”

蕭闖驚訝不已:“你還記得當年的次數?”

謝航不好意思地否認道:“區區三位數而已,還用記嗎?”

“你肯定用心記的,都已經……十八年了。”蕭闖賤兮兮地在謝航耳畔摩挲。

“你幹嘛?”謝航不由警惕。

“我想……現在就要第879次。”

謝航用力把蕭闖推開:“你休想!我正告你,從今往後這方麵一律聽我的,你發誓!”

蕭闖無可奈何地舉起右手,像招財貓似的擺動說:“我迫於你的淫威不得不發誓,以後一切行動聽你指揮。”他忽然沒頭沒腦冒出個問題,“對了,你到加州是公務還是度假?”

謝航嫣然一笑:“你終於想起關心我了。在路上我還發愁,如果你問起我該如何回答,你居然過這麼久才意識到,真自私。”

“不是自私,我是腦子亂。”蕭闖慚愧之餘不免狐疑,“有什麼不好回答的?要是不方便就不說,現如今我哪還有心思探聽別人隱私。”

謝航腦袋一歪:“我是別人麼?”

“我不是這意思,是不想讓你為難,你當然可以有自己的隱私。”

謝航竟有些難為情:“我沒有事情需要瞞你,但先說好你不許笑話我。嗯……幾年前我就在聖迭戈的一家專門機構冷凍了我的卵子,這次來原本是要和代孕者簽協議,再去精子庫挑選滿意的捐精者……”

蕭闖目瞪口呆,喃喃道:“這工程夠浩大的。”馬上又問,“為什麼是原本?”見謝航低頭不語,蕭闖忍不住猜測,“不想找代孕了?還是想自己生?可你都……”

謝航抬眼看著蕭闖:“今天我的想法忽然有了變化,生命的延續、基因的傳承似乎不再像以前顯得那麼重要,而是應該力求把今生今世過得更好。與其把感情投入到下一代,還不如傾注於眼前的人身上。”

蕭闖的腦子確實比以往慢了不少,半天才醒過悶來,一把緊緊摟住謝航。謝航拚力掙脫:“不行!一周之內都不行!”

蕭闖一臉無辜地說:“我隻是想抱著你,不行嗎?”

謝航忙哄道:“好、好,那就隻抱一下。你也累了,爭取睡一會兒。”

等蕭闖再睜開眼,窗外已經黑了。謝航坐在桌前看電腦,聽到動靜回過頭,臉色異常嚴峻。蕭闖被嚇得頭皮發麻,嘟囔道:“怎麼又是睡一覺就翻臉?”

謝航問:“你為什麼故意嚇唬我?”

“我哪兒嚇唬你了?”

“你跟我講前列腺癌發病率最高,致死率第二,但這是美國的數據!”

“對啊,我在美國看病,當然應該看美國的數據。”

“但你是中國人,是黃種人,情況完全不一樣。我查的數據是前列腺癌在中國僅排在第六位,還不到萬分之一。黑人是前列腺癌最高發的人群,而美國是全球前列腺癌發病率最高的國家。你用美國的數據做參照不是成心嚇唬人嘛。”

蕭闖不以為然:“管它高還是低、第一還是第六,反正攤到我頭上就是百分之百,我就是一萬個人裏最倒黴的那一個。”

謝航口氣和緩下來:“還有你跟我講的治療問題,那隻適用於中晚期尤其是重度患者,早期輕度的前列腺癌有多種方法治療。你還這麼年輕,發現得又這麼早,怎麼可能一下子就到晚期?你到底是嚇唬我還是嚇唬你自己?”

蕭闖脖子一梗:“誰也沒嚇唬。做最壞的打算,爭取最好的結果。但如果治來治去最終仍逃不過一刀切掉,那我寧可從一開始就不治。”

謝航被氣樂了:“你可真行,原來不治之症還可以這樣理解。”

“我沒開玩笑,更不是嚇唬誰,這是我的生命觀。”

謝航伸手一指:“還有一條最可氣,你明明是昨天剛做的穿刺活檢,我查了最快也需要三天才能出結果,你憑什麼已經把自己判成中晚期?”

蕭闖振振有詞:“墨菲定律知道吧?怕什麼來什麼,我幹脆一步到位假定自己就是最壞的情況,這樣任何壞消息都不可能打倒我。”

“哼,那是因為你已經把自己打倒了。”

“可你又把我扶起來了。”蕭闖忍不住喜形於色,“這就叫因禍得福,謝航,我真得好好感謝這個病。能跟你重新在一起,多活一天也值了。”

“既然如此,你難道不想多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當然想,但前提是首先要活成個男人,否則不如不活。”

謝航歎口氣:“又繞回來了……”

蕭闖下床吃了片藥,心思又開始不安分,問道:“結果要三五天才能出來,沒必要在這兒幹等,想不想去哪兒轉轉?拉斯維加斯怎麼樣?”

謝航搖頭:“來回跑太折騰,你應該好好休息。再說假如結果提前出來大夫要和你談,咱們趕不回來怎麼辦?”

“我是覺得去賭場可以忘掉一切煩惱,這樣等下去度日如年。”

謝航在桌上敲了下:“喂,有我在你身邊,你還需要去賭場才能忘掉煩惱?”

蕭闖忙訕笑著連連搖頭,可過一會兒又禁不住湊上來囁嚅道:“其實洛杉磯本地也有賭場,就是人氣不太行。”

謝航冷冷瞪他一眼,蕭闖這才徹底打消念頭。謝航說:“明天我要回去一趟。”

蕭闖頓時緊張:“幹嘛?你不陪我了?”

“我的事總要處理一下。”謝航笑道,“起碼得讓我拿幾身衣服吧?”

“那我跟你一起去。”

“單程兩個多小時,不想讓你累著,我快去快回還不行麼?”

“不行,要好幾個小時呢,太久了。我現在連一分鍾都不想跟你分開,因為每分鍾對我來說都很寶貴。”

謝航既感動又心疼,站起身張開雙臂,蕭闖立刻撲過來,謝航忙抵住他肩膀說:“隻是抱一下,聽話!”

蕭闖忙不迭點頭,兩人緊緊相擁,許久不願鬆開。

第四天協調員先發郵件又打電話,告知病理分析報告已經出來,因為蕭闖時間緊急所以他們幾經努力終於安排好明天就能見前列腺癌方麵的專家。蕭闖指著郵件裏“時間緊急”幾個字問謝航,這什麼意思,是不是說我時間不多了?謝航方寸也亂了,安慰說應該是指你的行程吧,要回國所以時間倉促。蕭闖默然無語,臉色黑得嚇人。

一整天蕭闖極少說話,隻是固執地不許謝航離開他的視線,哪怕一秒鍾看不到也不行。兩人手拉手在四季酒店的花園裏散步,坐在中式涼亭裏曬太陽,連吃飯時蕭闖都不肯鬆開謝航的手,搞得兩人隻能單手操作。晚上很早就躺下,都睡不著,蕭闖的前胸緊緊貼在謝航的後背上,一句話不說就這麼一直抱著。謝航想起好多年前蕭闖頭一次去深圳回來也是這樣,整晚睡不著一直抱著她。她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要是蕭闖早些年得這個病就好了……

第二天協調員、助理和翻譯在酒店大堂等蕭闖,見蕭闖挽著個女人走來都很詫異,蕭闖介紹說這是我女友。謝航問協調員要地址,因為蕭闖執意坐她的車。

兩輛車先後抵達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羅納德裏根醫療中心,麵對宏偉的大樓蕭闖心裏愈發忐忑,眼見接納他的醫療機構規格越來越高他更加斷定自己確已病入膏肓。在泌尿外科的等候室裏協調員問蕭闖和謝航:“你們要一起見醫生嗎?”兩人同時點頭,協調員馬上把手裏的iPad遞給蕭闖:“那就請你現在簽署這份授權書,否則醫生和我們都不能向這位女士通報你的病情,因為涉及你的隱私。”

蕭闖不解:“我和她一起來的,這還不足以證明?”

協調員抱歉地一笑:“我們需要一份正式的書麵授權書,這是法律。”

蕭闖一聳肩,便在iPad上填寫謝航的身份信息隨後在好幾處用手指簽下自己名字。協調員滿意地說:“我會傳送給醫療中心一份你的授權書,他們會存檔。”

如此煞有介事令蕭闖更感覺大難臨頭,仿佛簽的是生死狀。謝航安慰道:“這是例行公事,和病情根本沒關係。”蕭闖死死攥著謝航的手,臉色煞白。

大約一刻鍾之後有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白人從走廊裏麵走出來,站定後先掃一眼五個人然後向惟一的男士伸出手說:“你好蕭先生,我是Robert,請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