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第878次(3 / 3)

謝航乍聽到這個名字挽著蕭闖的手不禁一哆嗦,好在蕭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於此,正機械地與醫生握手,謝航忙陪著蕭闖同醫生進去,翻譯跟在後麵。

診室更像是間辦公室,四個人圍著桌子坐下,桌上僅有一台挺大的顯示器。見醫生連件白大褂都沒穿,顯然已經不打算再做什麼診治,倒像專門告知噩耗的,蕭闖情緒低落到極點,用英語直接問:“我還剩多少時間?”

醫生先是一怔,隨即抬起手腕認真地看手表。蕭闖的頭“嗡”的一聲,精神支柱轟然崩塌,剛才還挺直的坐姿一下子癱軟,之前做過再多心理準備都無濟於事,根本禁不起這最後一擊。謝航也覺得天旋地轉,趕緊和蕭闖互相扶持才勉強坐穩,她不甘心地問Robert:“你是在看時針還是日期?不會隻剩幾個小時吧?”

醫生眨著藍色的眼睛笑道:“我是在開玩笑。蕭先生,如果你真想把自己嚇死,我倒可以幫你。”

謝航最先明白過來,急忙解釋給蕭闖,蕭闖驚魂未定地望著醫生,而謝航充滿怨懟地說:“Robert,我不得不指出,你的玩笑非常不合時宜。”

醫生已經意識到自己的美式幽默玩得有些過火,忙抱歉道:“對不起,非常對不起。我原本隻是想活躍一下氣氛,沒想到搞砸了。OK,讓我們重新開始。蕭先生,今天請你來是想和你談一下活檢病理分析的結果。”

謝航已經緊張得忘了傳譯,由翻譯把這段話譯成漢語,蕭闖耳朵裏都是自己的心跳聲,兩眼直勾勾盯著醫生。

醫生請蕭闖看顯示器上的圖像,說:“穿刺活檢一共提取了12針樣品,在其中的10針裏沒有看到任何異常,有兩針……”

謝航急切地問:“發現癌變?”

醫生聳下肩膀:“我不太情願稱之為癌變,我寧可說隻是有些細胞生長異常。”他轉向蕭闖麵帶微笑問:“蕭先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好消息?”

蕭闖聽翻譯講完一時難以置信,反問:“真的?”

醫生舉起雙手:“都是我的錯,剛才不該跟你開那個玩笑。蕭先生,請你相信我的專業。”

謝航驚喜地搖晃蕭闖的肩膀:“聽到沒?不是癌!你沒事兒!”

蕭闖臉上的肌肉依然僵硬,忐忑地問:“然後呢?”

“然後便是我今天要和你談的重點,我的責任是把相關信息如實地為你講解清楚,你的責任是做決定。”醫生把顯示器關掉,說:“你的PSA指標高出正常值,專科醫生指檢後認為應該做穿刺活檢,這是正確且必要的。蕭先生,任何事情都有好有壞,你還很年輕,身體狀況很好,沒有其他症狀;但也正因為你還年輕,可疑部位或者說病灶也有很長的時間得以發展擴散。如果你今年已經八十歲,我會明確建議不管它,但你現在還不到五十歲……”

蕭闖遲疑道:“你是說,關鍵要看是我老得快還是它長得快?”

醫生笑了:“對極了。眼下你有兩種選擇,一個是積極治療,把可疑的壞東西殺死在搖籃裏,但有可能同時把好東西也傷害了,而壞東西恐怕還會不斷長出來;另一個是嚴密觀察,在判定它生長擴散的速度確實超過你正常衰老的速度之前,什麼治療措施也不做。”

蕭闖不等翻譯講完便毅然決然地說:“後者!”

“蕭先生,這是一個很重大的決定,不要急於下結論。嚴密觀察的風險在於可能錯過最佳治療期,而積極治療的危害在於會對你的身體造成損傷。你可以慎重考慮,也可以和家人朋友商量,因為你的決定不止影響你一個人。”

蕭闖撫摸謝航的手說:“我已經決定,寧願當下活得好,不要將來活得久。”

醫生微微一笑:“我明白了,你並不怕死,你隻是怕今天死,難怪剛才你的反應那麼強烈。蕭先生,你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和你的交談是我無數次與病人談話中非常特別的一次。”

蕭闖以為這已是結束語便主動向醫生伸出右手,醫生搖頭:“不,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安排。嚴密觀察並非什麼都不做,從現在開始每六個月你要做一次PSA指標化驗,即便結果沒有變化也要每十二個月做一次指檢,即便仍未發現變化也要每十八個月做一次穿刺活檢。一旦在某次的某項檢查中發現任何加速進展的傾向就要考慮采取適當的治療措施。”

謝航問:“每次做檢查都要來洛杉磯?至少抽血查PSA可以在北京做吧?我不想讓他頻繁長途飛行。””

醫生又一聳肩:“隨你們。但請把每次檢查的詳細結果及時提供給我。”

談話結束醫生送蕭闖出來,握手時說句:“蕭先生,祝你開心過好每一天!”

回程時兩個人的心情與去程相比已是天壤之別,蕭闖像個打了興奮劑的話癆,一路眉飛色舞地東拉西扯。謝航忽然扭頭瞥蕭闖一眼,滿腹狐疑地說:“我怎麼有種感覺,從一開始你就是蓄意騙取我的同情……”蕭闖張口結舌,謝航一撇嘴,“怎麼樣?無言以對了吧。”

蕭闖越急於辯白越想不出有說服力的詞句,急赤白臉反問:“我幹嘛要騙你?”

“你說呢?”

蕭闖情急之下又賭咒發誓:“我要是騙你,我就……”

謝航立刻製止:“不許胡說!”

“可我絕對沒騙你,真以為我要麼快死了要麼快被騸了。”

“太難聽了!”謝航的眉頭漸漸舒展開,開心地說,“即使被你騙了,今天的結果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謝航,我這會兒的感覺就像是重獲新生。”

謝航笑道:“既然老天給你機會,你從今往後必須重新做人。”

謝航特意把機票改為與蕭闖同一天的國航CA888航班,登機後又調換座位得以與蕭闖並排。飛機進入平飛狀態,謝航吃過午餐剛把座椅完全放平想睡一會兒,蕭闖卻蠢蠢欲動,摸索著把手探過來。謝航將他的手撥開:“你幹嘛?”

蕭闖抱怨:“商務艙的位子隔得太遠,中間還有這麼個擋板,真不方便,早知道還不如換經濟艙,擠在一起多好。”

謝航正色道:“喂,想什麼呢?你現在應該好好休息,爭取一覺睡到北京。”

“那太浪費了,白白跟你挨著十多個小時。”蕭闖把臉湊過來,“其實我也沒想幹別的,就想拉著你的手。”

謝航眼珠轉了轉,說:“這會兒太亮,等空姐把客艙燈關了吧。”蕭闖忙點頭,謝航又叮一句,“你說話算數!”

待客艙陷入一片昏暗,兩人都側躺下來,臉衝著座位中間的擋板,蕭闖的右手與謝航的左手十指相扣,搭在中間扶手上,引得通道上偶爾走過的空姐不由得側目。

飛機落地後兩人都習慣性地第一時間查看手機。蕭闖嘀咕:“喲,郭胖兒這廝也來接我,難得他有這份兒心。”

謝航頭也不抬地問:“誰?”

“我隻通知了阿甘,沒想到小創遊戲的郭總跟他一起來了。”

“哦,我也有人接,咱們拿到行李就各走各的吧。”

蕭闖不禁錯愕:“阿甘他們不是外人,先送你再送我,不麻煩。”

“接我的人已經到了,何必讓她白跑。”謝航見蕭闖依然直勾勾望著自己,隻好盡量婉轉地解釋,“別人乍一見到咱們在一起未免過於突兀,還是慢慢找機會讓他們知道為好,你覺得呢?”

蕭闖有些落寞但沒再說什麼。

兩人站在傳送帶旁邊等行李,謝航一眼看見自己托運的行李已經出現在轉盤上卻故意視而不見。片刻過後蕭闖把自己的行李從轉盤拎到小推車上,問道:“你的還沒出來?咱倆一起辦的登機手續,行李不會分開多遠。”

謝航說:“誰知道他們怎麼弄的,肯定丟不了,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蕭闖頓時醒悟謝航不願跟他一同出現在接機人群麵前,心裏不免酸澀,臉上倒沒表現出來,原本打算和謝航擁抱一番也隻得作罷,抬手揮了下轉身走了。

阿甘和郭胖兒在出口迎住蕭闖便異口同聲地說:“你總算回來了!”

“怎麼了?”蕭闖納悶,“這才幾天就想我了?”

郭胖兒的圓臉拉成個長臉:“你也真是,沒事兒去美國幹嘛?天都塌啦!”

蕭闖立時定住腳:“出什麼事了?!”

阿甘提醒郭胖兒:“到車上再談吧。”

郭胖兒像沒聽見,氣急敗壞地說:“咱們的主打遊戲全被下架啦!”

蕭闖大吃一驚,心髒忽地一沉,不自覺扶住阿甘推著的行李車,腦海裏冒出一個聲音:“這一天終於來了!”

坐到車裏蕭闖連安全帶也沒心思係,癱在後座上問:“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上午。”坐在旁邊的郭胖兒回答,“總局突然發的文,事先毫無征兆,咱們一點兒風聲都沒聽到。”

“單衝咱們小創遊戲來的?”

“不單是咱們,禁了一大批,騰訊、網易、完美世界各有幾款也攤上了,但隻有咱們幾乎是全軍覆沒!”

“因為什麼?這回是防沉迷還是防近視?”

“罪狀各不相同,有三款遊戲被勒令整改,但關乎咱們生死的那幾款版號都被撤銷,徹底禁了。”郭胖兒一臉沮喪,“已經通過不同渠道打探過,好像沒得救。”

阿甘一邊開車一邊說:“遊戲行業最大的風險就是政策風險,擦邊球不可能永遠打下去,小創遊戲的產品線過於集中,咱們好幾年前就開始談這個事,郭胖兒你一直抱存僥幸心理。”

郭胖兒煩躁地衝阿甘座椅背後擂一拳:“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們家的飛機能一邊飛一邊換發動機?!”

蕭闖歎口氣:“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飛機已經掉下來,想不換發動機都不行。你的幾款新遊戲什麼時候能頂上去?版號能順利申請下來嗎?”

郭胖兒哭喪著臉說:“真是禍不單行,總局剛下發通知說由於相關部門和流程調整,遊戲審批工作將出現一定程度的延誤。”

蕭闖急了:“延誤?什麼叫一定程度?一個月還是三個月?”

“蕭總,眼下小創更麵臨一筆龐大的支出,凡是購買遊戲的玩家都會要求咱們退款,我的現金流恐怕需要你和鞠總支援。”

阿甘安慰道:“這種行業清理整頓兩三年就會搞一次,咱們以前都挺過來了,這回也一定能挺過去。”

“這次恐怕跟以前不一樣。”蕭闖喃喃地說,“咱們頭上一直懸著個雷,如今這雷到底還是劈下來了……”

進公司已經是下午五點,小創遊戲高管層當即開會。在一片肅殺氣氛中緊急商議出幾條應對措施,裁員自然免不了,關鍵是轉型,把以往被輕視的微信小遊戲和基於移動端頁麵遊戲的H5產品作為重點,同時寄希望於海外市場。

散會時已近十點,阿甘準備送蕭闖回家,蕭闖說先等一下。他躺在辦公室沙發上發微信問謝航:“睡了嗎?”

謝航很快回複:“剛從公司回到家,一堆事等著我,才處理完。”

蕭闖馬上開啟語音,先歎口氣:“唉……有個情況要跟你說一聲。”

“怎麼了?”謝航關切地問,“身體不舒服?”

“不是。”蕭闖苦笑道,“好不容易跟你坐了趟飛機,我的身家少了一半!”

謝航自然是一頭霧水,蕭闖把情況簡述一番沮喪道:“萬一小創遊戲一蹶不振,整個小創係就相當於被砍掉一半,我真的是隻剩半條命。”

“別瞎說!”謝航隨即反應過來蕭闖所言的半條命並非指生命,轉而說,“這是遊戲行業固有問題,所以贏富基金向來不碰這一領域。”

蕭闖咕噥道:“我以為你是不想跟我碰上才刻意回避遊戲這個賽道。”

“算你有自知之明。”謝航又安慰蕭闖,“你之前太順,猛地栽個跟頭難免重一些。做公司誰不是九死一生,起死回生的數不勝數,何況你還有半條命。好好休息吧,再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說。”

蕭闖沉默片刻鼓起勇氣說:“謝航,我想去找你。從洛杉磯回到北京我的資產已經大幅縮水,你如果有什麼想法我都能理解,隻是希望你能再陪我一會兒。”手機裏半天沒有回音,蕭闖又說,“這些天我一直像坐過山車,從大悲到大喜,又從大喜到大悲。身體垮了、財富沒了我都不在乎,但如果沒有你,我真不想活了。”

“快被你氣死了!我沒有什麼想法,是你自己想法太多!”謝航氣呼呼地說,“我現在把地址發給你,你來認個門兒,走的時候把我家鑰匙帶上。”

蕭闖一下子騰身從沙發上躍起,感覺已散掉大半的魂魄又回來了。